杨廷和心想,张太后不给蒋王妃正太后尊号,是怕蒋王妃跟她争权夺利。自己等人支持张太后,是怕一宫两个太后,将来发生变故,自己难脱干系。如果说蒋王妃只加太后尊号而不庙见的话,这就值得斟酌了。于是,他吞吞吐吐地说:“严大人的话甚是有理,但也要禀明太后裁决才是。”
毛澄大呼:“不可。皇上,微臣以为不可,王妃正太后尊号而不庙见,传扬出去会对太后造成伤害,说她独断专行,排挤王妃,进而给皇上带来不便。”
严嵩眼看众臣已被自己驳倒,毛澄还要出来反对,便毫不犹豫地给他扣上了一顶大帽子:“王妃正不正太后尊号是国体大义,是国事。后宫之事人们再议论也是家事。我说毛大人,你不是连皇上的家事也想管吧!再说当朝太后高风亮节,你是不是别有用心想让太后背个不让皇上认母的污名?”
毛澄气得七窍生烟,指着严嵩“你”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严嵩的提议上报张太后之后,张太后虽然决定不惜废掉嘉靖皇帝来捍卫自己的权力,但严嵩金銮殿舌战群臣,迫使群臣妥协,撼动了她牢固的阵营,也使她有了一种废旧立新会给自己带来更大危机的预感。既然立谁为君都会遭遇这种事情,那就不如对这一对孤儿寡母暂时做些让步。于是,张太后便卖了个顺水人情,以皇室尊长的名誉谥封已故的兴王朱祐杬为兴献皇帝,蒋王妃为兴献皇太后,让嘉靖皇帝以太后之礼将蒋王妃迎进后宫。这场一触即发的皇宫内讧终于平息了。她将嘉靖皇帝召到太后宫,违心地说:“其实,哀家早就想正你母亲的太后尊号,只是碍于朝廷礼法,碍于大臣们的一致反对,才迟迟未作决断,现在既然众大臣都没有意见了,哀家就正你母亲的太后尊号,由你以太后之礼迎进宫来吧。”
仪仗是齐备的,嘉靖皇帝得到了张太后的许可,立即率队出迎。他没坐帝辇,也没摆皇帝的威仪,像个孩子一样跑在队伍的最前面,第一个来到了东校场,第一个冲进了蒋王妃的帐篷。其时蒋王妃时昏时醒,奄奄一息。她朦朦胧胧地看到了自己的儿子,看到一个太监手里拿着一块黄绫,迷迷糊糊地听到他在说:“太后懿旨,兴王朱祐杬生前忠厚仁孝,教子有方,谥封兴献皇帝尊号,蒋王妃仁厚贤德,封兴献皇太后,着即以太后之礼迎进后宫,钦此。”
太监一宣完诏,嘉靖皇帝就扑倒在蒋王妃的病床上,放声痛哭:“母亲!母亲!儿臣接驾来迟,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呀!”
兴献皇太后蒋氏进了宫,在御医的精心调治下身体渐渐康复。经过这次打击,她深深感到儿子的孤立无助,更感到兴王府一班旧人对他们母子的重要性。于是,她刚刚能够打起精神从床上坐起,便要嘉靖皇帝把陆松、钱万、吴飞、骆安、严嵩等一班兴王府旧人召来见她。在蒋太后宫走动的崔太监是张太后派来监视蒋太后的,他软中带硬地说:“太后,朝廷定下的规矩,您不能召见大臣进宫。”
蒋太后大怒,斥道:“狗奴才,竟敢蔑视我!我要见兴王府的旧人,是为了叙乡情、叙亲情,跟召见大臣有何相干!”
崔太监还欲分辩,忽然看到嘉靖皇帝怒视着自己,浑身一乍,正德皇帝遗妃惨死的情景便倏地出现在眼前,也使他陡然反应到嘉靖皇帝虽斗不过张太后,却能随意地杀掉自己。自己若不识时务,明年的今天就是自己的周年。于是,他一边打着自己的嘴巴,一边说:“奴才该死,奴才不该多嘴!”
陆松、钱万、吴飞、骆安等一班兴王府的故人来到了兴献皇太后宫。严嵩也来了。大家都像蔫头鸡仔,每个人的脸上都残留着劫后余生的惊悸,让蒋太后看了一阵阵心酸。兴王在世时一跺脚安陆府都要抖三抖,兴王府的这些干将谁走在大街上不是威风凛凛!没想到儿子当了皇帝,大家都弄得像落水狗一样,甚至朱海为了帮儿子夺这个帝位把命都赔进去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陆松是个将才,当他得知蒋太后从安陆府带来了近两百名子弟,年龄全在十五至十七岁之间,脸上便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说:“把他们编成一军,由骆大人亲自掌管,严加训练,一年后安插到军中,必将能培植出一支忠于皇上的所向无敌的军队。”
骆安说:“陆将军所言甚是,皇上可封陆炳等人为百户长、十户长,协助微臣管好这支子弟兵。”
嘉靖皇帝说:“此乃易事,朕明天就颁旨。”
钱万笑道:“骆大人,一年后,我营中的百户长十户长都指着你要人啦!”
吴飞也笑道:“就是,不给我们输送一批合格的小军官,我们可要在皇上的面前告你的御状。”
骆安拍着胸部保证:“三位将军请放心,尽快帮皇上控制军队,这是我们的共同心愿。明年我保证向你们的军营输送一批人才。”
经过几次波折后,蒋太后深深感到兴王府的这班旧人忠勇有余,智谋不足。只有严嵩满腹经纶,深谋远虑。儿子要想有所用为,此人的辅助是绝对不可少的。她见严嵩默默地坐在一边,就把温和、亲切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说:“严先生,你对我带来的这班安陆府子弟有何想法?”
严嵩说:“三位将军和骆大人对他们的安排甚为妥当。微臣要多嘴的是他们还是孩子,如今朝中事情复杂,一定要告诫他们,切不能信口乱说,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蒋太后进宫后方知儿子所处的险恶环境,已知兴王府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再也不属于他们。听了严嵩的话,她便对骆安说:“骆安,严先生的话你听到没有?我将这班孩子交给你,他们要有一个出了事,我唯你是问。”
骆安回答:“请太后放心,微臣知道该怎么做。”
严嵩不经意地看了蒋太后一眼,又无所谓地将头转向了一边。这时的严嵩绝对没有想到,这个善良而又可怜的女人,一连串的打击使她身心憔悴,精神几乎崩溃。严嵩几次救他们母子于危难,这使她对严嵩产生了涌泉相报的感激心理,无形之中就成了严嵩头上一顶巨大的保护伞,甚至在她死后的二十多年里,她的巨大光环也一直罩在严嵩的身上,从而使严嵩仕途坦荡,一生平安。
一朝天子一朝臣。天下大事一定,朝廷便决定对群臣做一个宏观的调整。张太后对杨廷和等大臣说:“严嵩这个畜生心术不正。先帝在时他居然不为朝廷效力,弃官挂职千里迢迢地到兴王府为奴为佣,此后桩桩件件无不表明了他是个奸诈的小人。像这种人绝不能让他署理衙事,否则必害国家。”
马理因受过严嵩的侮辱,一直耿耿于怀,张太后的话正说到他的心坎上了。他立即附和张太后:“太后圣明。”又转向对杨廷和说:“像严嵩这种小人,岂能让他立于朝堂之上,国子监祭酒更不能让他干。”
杨廷和对严嵩能有一个正确的看法。如果不是严嵩出奇计帮嘉靖皇帝抢先赶到京城继承了皇位,现在是什么情况,自己等人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都还是一个疑问呢!作为朝廷大臣,岂能以私怨而抹杀他对国家立下的大功?但张太后那锋芒毕露的话也让他不好过于反对,他想了想,说:“既然太后认为严嵩不宜署理衙事,就把他调到户部做个郎中吧。”
张太后的本意是要将严嵩赶出京城,以免他留在京城充当嘉靖皇帝的狗头军师跟自己作对。她见杨廷和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就只好将话挑明了:“什么户部郎中,哀家不想再在京城看见他。”
杨廷和听了,这才明白了张太后的意思。但严嵩是四品衔,下放到下面省、州,就应该是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封疆大吏,但这样显然不会为张太后所同意。把他贬到下面去充一名府县的同知或廷尉吧,一是严嵩冤,二是嘉靖皇帝未必同意。要做到两全其美,就要做到既是平级调动,又不让他有实权。那么这种差事除了京城,就只能在大明第一府——应天府找了。
杨廷和让吏部遍查应天府各衙门,看什么部门空缺这种有职无权的四品职衔,最后查出礼部空缺这样一个四品衔的侍郎。于是,杨廷和将严嵩和百官的调动奏章一起递了上去,结果嘉靖皇帝将百官调动的事情全部核准照批,唯独划了严嵩名字,仍让他担任国子监祭酒。杨廷和心想,这百官你不同意谁都行,唯有严嵩的事情你非同意不可,否则张太后那里过不去呀!于是,他串通毛澄等人,开始向嘉靖皇帝发难了。
第二天早朝,嘉靖皇帝说:“各位爱卿,可有本奏?”
大臣甲:“臣有本奏。陕西巡抚急报,蒙夷俺答伙同小王子不及儿台吉、板不孩等率兵十万,侵犯边陲,杀我军民无数,请皇上迅速派兵征剿。”
大臣乙:“臣有本奏。福建巡抚急报,倭寇海盗在沿海烧杀抢掠,官兵军民闻风丧胆,请朝廷早定抗倭大计。”
大臣丙:“臣有本奏。山东巡抚急报,山东盗贼四起,纷纷哨聚山林,贼势日大,请朝廷定夺。”
大臣丁:“臣有本奏。江浙总督急报,江浙一带遭受严重水灾,大片土地淹没,人民流离失所,请朝廷定夺。”
大臣戊:“臣有本奏。两广总督急报,两广遭受特大旱灾,粮食颗粒无收。请朝廷定夺。”
大臣己:“臣有本奏。国家连年征战,仓廪空虚,入不敷出,请皇上定夺。”
六大臣齐刷刷地站在殿前,嘉靖皇帝傻了。他是一个乡下的王府世子,到京城登基不过三个月,对处理朝廷政事还一窍不通,这些事平时都是对口的各部在处理,再不就是杨廷和拿个意见再告诉他。这时见大臣们直接奏给他,他就急忙对杨廷和、毛澄说:“杨爱卿,毛爱卿,朝廷大事一向都是你们在处理,快帮朕拿个主张吧。”
杨廷和:“皇上,非是微臣推辞,朝廷不稳,天下必乱,臣一言一行都会授人以口实,从而贻害无穷。皇上聪明睿智,还请圣裁。”
嘉靖皇帝:“毛爱卿,你帮朕拿个主意吧。”
毛澄:“臣也一时无计,还是皇上圣裁吧。”
嘉靖皇帝明白这是为什么,心里的这个气就甭提多大了。他在心里恨恨地想:杨廷和、毛澄,你们报来了百官的升降名单,朕一一照准无误。作为一国之君,朕连任用一个四品小臣的权力也没有,你们也太欺负朕了!好吧,今天朕就再退一步,以后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想到这里,嘉靖皇帝说:“杨爱卿,昨天你报来的百官调动名单,朕不是划去了严嵩的名字吗,朕是因为知道朝廷惯例,出京外放官员,一般都要官升一级。既然内阁有意调严嵩到应天府担负大任,朕就依例将他官升一级,以三品衔去应天府任礼部尚书。原礼部尚书回京到吏部听调任用。”
杨廷和听了,无话可说。因为嘉靖皇帝说的都是事实,且应天府礼部也不是什么重要衙门,只要将严嵩赶出了京城,想必张太后那里就能交代过去。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严嵩接到赴应天府任职的圣旨,大喜过望。一是自己又官升一级,应天府的三品礼部衙门非四品衔的国子监能比,自己终于迎来了八面威风的一天。二是嘉靖皇帝跟张太后的宫廷内讧已是必然,她们斗来斗去还不是手下的臣子倒霉!应天府虽不是世外桃源,却比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不知要平静多少倍。所以,不管张太后和嘉靖皇帝是怎么想的、怎么干的,他都庆幸自己脱离了京城,脱离了这个是非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