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夏的午后，我给卡卡准备了它喜欢的狗粮；我在厨房煎着松饼，煮了一盘浇汁意大利面。母亲给我打来电话，约我一起吃晚饭。
约见的餐厅是一家西餐馆，我还正纳闷这个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跟儿子来一场前世情人的约会，而且母亲在信息里一再强调我不要迟到。我到达餐厅，跟随引路的侍应生来到一位女孩面前的时候，母亲的所有刻意便让我顿时会意了。
老太太问我到了没有，我说刚跟人家姑娘礼节性地握完手。
女孩喝一口水，说，阿姨一直夸你来着，我之所以会同意出来见面，是不希望驳了阿姨的好心，我的话你应该明白？
我笑了笑，觉得无辜又莫名其妙。
你叫晚晚？我问。
嗯。
她的开场白让我印象深刻，如果不是这么开始，我倒觉得对她的确毫无意思，不过，挺好玩的是，我和晚晚聊得挺好，当然不是在这家端着架子装作绅士的西餐厅。
我说，这种地方太不合适。
晚晚说，英雄所见略同。
会喝酒吗？我问。
喝。
然后她和我便在滨江大道的大排档，望着无限美好的光彩江景，感受徐徐拂面的来自江面的潮湿夜风。两杯大大的生啤，烤着扇贝，涮着蒜泥。看不出来，晚晚有女侠的气质，很江湖。那时才是我正眼仔细观察她的时刻，我们端起巨大号的玻璃马克杯碰击，而后咕噜咕噜喝下几口生啤，嘴唇沾满了酒花泡沫，随手一抹，气概无敌。
晚晚不是艳丽的那种漂亮，可能第一眼很平凡，但非常耐看，鼻梁高挺，眼眸明亮，手指特别长。半杯酒水下肚，我们脸上泛红。她抓过我的手，看了又看。
说，诶，你一个男生，手指干嘛长得那么好看。
我说，家族基因好，怪我咯。
她噗嗤一声笑，不要脸也是你家族遗传。
这个除外。我说。
考摊老板继续向我们供应上来蒜泥茄子，还有满满当当一大盆烤熟的青口。
我本来就不擅长吃辣，偏偏青口的辣味深入，我咬一口，辣的我咬牙切齿。连喝了几口啤酒；晚晚却一副泰然自若。
我问她，这玩意你怎么那么爱吃，太重口了。
她没回答，默默地一口接着一口，吃着吃着忽然流满了一脸眼泪，我当那是辣椒做的怪，递过去几张纸巾，她只是擦擦手，然后端起玻璃杯干尽了啤酒。杯子重置桌上，发出沉闷声响。
晚晚起身要走，我付了钱，追上去陪她。沿着江边走了很久，一路沉默，仿佛无声了整个世纪，很多话到了喉头，却问不出口。
晚晚似乎情绪稳定了一些。
她说，他喜欢青口。
我小心翼翼，男朋友？
前男友。晚晚说。
似乎这世上所有的姑娘都有一个令她们难忘的前男友。可是当初为何开始，如今却又何苦怀念。
我家有只金毛，它叫卡卡，你想看看吗？
她说，好。
晚晚抱着曲起的双膝坐在露台的复古靠椅上，我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啤酒出来，透亮穿肠，好似有夏天的味道，但也有隐约的感伤。
2、
晚晚和我认识的第四周，一大早给我打电话，我顶着一头乱糟糟的蓬发，睡眼惺忪。她说在我家门口，我打开门，看见她带着六七个拉杆箱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出现在面前，当时震撼的程度以为自己仍在梦游。
我说，你这是干嘛呢？
她说，我流落街头，你收留我呗。
我吓一跳，啊……外边满大街酒店呢。
晚晚一脸憋屈，她故意拉起两只超大号的拉杆箱，看着她细胳膊细腿地佯装要走的样子。嘴里却在碎碎念叨，没事，我走好了，反正客运站高铁站地下通道能对付一晚是一晚，反正外边也不是全是坏人呀，反正没人疼我了现在，反正碰见坏蛋我用喷雾喷他好了，反正我被这个绝望的世界抛弃了最坏还能怎么样呢，反正……
我心软，说，得了得了，进来吧。
刚说完我又后悔了，真不知这个小妮子哪来突然爆发的力气，拖着两只大号行李箱，风驰电掣一般游进我家大门，还在里边朝我喊话，麻烦你把我外面那些箱子搬进来吧。
我说你刚刚不是游刃有余吗？
她说人家是女孩子你就不能体谅一下照顾一下关怀一下帮助一下……
还没完没了了，为了堵住她机关枪一样的嘴，我唯有在半梦半醒之间干起了苦力。
我累得冒汗，她喧宾夺主地告诫我说，从现在起客房属于她的领地，没有经过允许不准靠近不准觊觎不准有非分之想，没有房租提供伙食，伙食标准不能低于三菜一汤，三菜不能少于一荤两素，两素要新鲜常变，少糖少盐。基本条件就是这些，现在本姑娘需要整理行李安置房间，你可以告退了。
我憋着一口淤血恨不得喷她一脸，我说，我是上辈子挖了你们家祖坟才会遭受如此报应。
晚晚诡诡一笑，知道就好。
你要庆幸，她说，像我这么貌美如花似玉的姑娘放心跟你住在一起，你每天一看见我这张脸就能心情大好，心情大好就能灵感爆发，灵感爆发你就能奋笔疾书，奋笔疾书你就能多写几集电视剧桥段，这样我帮你把钱赚到了，我还能每天跟你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看电视，一起照顾卡卡；监督你保持运动强身健体，发现房子脏了使唤你投入家务将你培养成为热爱学习勤奋劳动的好孩子；想想这也是天降大任于我晚晚也，必先劳你的筋骨磨你的体肤蹭你的便宜卡你的好处，这样算下来，你不出一年半载，必能成为一位头能顶天脚可立地肩可挑担手可劈柴每天受虐还能笑脸迎面的机智好少年。
我说，我谢谢你一户口本。
晚晚说，不谢，现在可以回去睡回笼觉，记得起来做午饭。
她关上房门，我连死的心都有，哪还有回笼的本钱。
我真想打个电话给母亲大人问问她我是不是她亲生的，介绍了个这么不靠谱的女神经杀到我家来，我已经完全能够预见到自己的命运苦果，要么神经衰弱要么神经大条。
我从外边运动完回来，从房间冲完澡出来，晚晚坐在沙发发呆，一副可怜兮兮地瞥瞥我。
又想干嘛？我说。
她说，我……姨妈来了。
什么？我没理解，这房子可再也挤不下第二个女人了。
她说，你傻啊……是女孩子的姨妈啦。
啊……
黑线必定布满了我的后脑勺。
我尴尬了一下，替我问你姨妈好。
好个屁，本姑娘肚子疼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还有……
还有什么？我预感不太对劲。
晚晚抿了抿嘴，有点害羞，我的……那个东西没了。
什么呀？说人话。
姨妈巾啦！她叫嚷。
我TM当时就像被雷给轰炸了一样，整个人都不行了。
我赶紧说，告诉你我可不会去买那种玩意。
晚晚楚楚可怜，她捂着肚子，比奥斯卡最佳女主角还来得快的情绪立即让她眼含热泪。然后从沙发上亦步亦趋地拖着身姿，边走边说，我知道这个要求很为难，毕竟我们谁跟谁啊，让姨妈整死我算了，我会好好地，你也保重啊。
我只能说你大爷。
得了吧，回去躺着。我说。
晚晚狡黠一笑，她再次诡计得逞，带着胜利者的荣光，回去她的客房。不过这次她倒是来真的，看她背影瘦削单薄的样子，老子竟然有些心疼，靠，没天理的生物学法则。
姨妈巾这种东西对于我这样一个情史单纯，除了初恋的美好就没碰过女孩子的手很长时间的少年来说，纯粹就是一个炸雷！
我在便利店门口徘徊很久，几次三番想进去，可是你妹的勇气都滚不出来。可是一想到家里还有一个被姨妈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神经女，我也只好豁出去了。
我先从食品货架拿了一大堆零食来掩人耳目，然后向卫生用品货架贼头贼脑地靠近。不过便利店的服务员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搞得我狼狈至极。
服务员很热情，让我很不好意思，她说，小伙子有什么好害羞的，给女朋友买这东西说明你贴心。
我石化成了泰山石敢当。
服务员继续问，要哪种？日用还是夜用？
什么？我瞎过三秒，想，晚晚，你家祖坟我挖定了。
我强作镇定，问，这……日夜还有区别？
那当然。
呃……
明白，服务员说，你们小伙子不懂，那你女朋友几岁了，平时用哪个牌子？
啊？
我觉得我冷汗都要挂下来了。
实在没有办法，最后我做出了艰难的决定，把货架上琳琅满目的所有姨妈巾都买了一份。在收银台付款的时候，我是得承受多大的来自这个世界满满的目光的恶意。收银员边扫码便笑，我恨不能找个地洞当即钻下去，鸵鸟啊鸵鸟，让我飞一会儿。
现在非常能够体会许巍那句歌词，像风一样自由，我闪人的速度也跟风一样，抓过找零直奔小区。
晚晚看着我拿回来一大袋，她笑得东倒西歪，肚子又疼，捂着来回叫疼。
我说，你知道我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啊，就买这么些个玩意。
晚晚说，你这是买足了一整年的分量啊，大哥。
爱要不要。
我拿过电脑，灰挫挫地躲到露台敲字。
3、
清晨很早的时候，我在朦胧里被吵醒，听到敲门声，看到房门被开了一条缝，探出晚晚的脑袋。
我疲惫地问又干嘛。
她怯生生地说，没事，你继续……
我TM哪还睡得着，挣扎着起来，有点歇斯底里，到底想干嘛，说。
晚晚一脸委屈，她瘪瘪嘴，我饿。
我说，厨房冰箱不是有面包么？
我想喝小米粥。她说。
我说食材在橱柜里有。
晚晚怯懦懦地巴眨着眼睛，可是我不会啊。
我知道被打败是必然的，都已经这样了，我只好认命。等待电饭煲煮粥的间隙，我已经全然毫无睡意，拿起柏拉图随意翻阅起来；她蜷缩在沙发的另外一头，起太早令我完全不想说话，我读我的柏拉图，她摆弄着手机，偶尔与卡卡玩开；估计是我把她晾在一边使她顿感无聊，她时常看我，见我一脸专注，没有把握惹我会不会令我生气。
好吧，我已经完全无心继续阅读。
晚晚知道她的计谋再次成功，说，陪我聊聊呗。
一大早地聊什么。我说。
我想……跟你说说，关于他。
我合上书，说吧。
嗯。晚晚想了想，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我说，你这样想他，干嘛分手？
在过去的三个月里，晚晚持续沉浸在无法自拔的悲伤。她说那个男孩对她过分地好，他们之间的付出与回应很快陷入不平衡。晚晚说太过理所当然的东西反而让自己无法好好珍惜，而忽然有一天发现消失不见，就像灵魂被骤然抽空一般，整个躯壳都是麻木的，大脑像是被定制了某种模式，会毫不自知地产生对其的想念，那种种过去关于他的好，每一丝都变得异常艰难，晚晚说甚至后来对他的哪怕一点点想念，都会让自己心悸般抽痛。犹如堕入炼狱的未完全死亡，由于感知过分清晰，从心理开始折磨肉体。
我没想到晚晚还有这么深刻的一面，我读了那么长时间的柏拉图，也整理不出这些深刻的关于恋爱的哲理。
所以我一直在想，这个世上最可怕的是两种生物：深刻的女人和浅薄的哲学家。
北北，晚晚叫我。
嗯。我撇过头，对她感觉心疼。
可以借我靠一下吗？
我走过去，将其揽入怀里，她双手抓着我的后背，力气嵌进我的肉里，疼得我倒吸冷气，我不敢动，晚晚在小声啜泣。
卡卡像个暖男一样过来，温和地摇摆尾巴，她看了看晚晚，蹭着她的身边蹲下。
4、
我终于结束了一个项目的工作，把所有写好的剧本交付出去，那时已经接近盛夏，台风过境，整座城镇浸润在一片诡异的湿冷；沉入在一个故事里太久，整个人都已经开始有些恍惚。我听着那句“就算大雨让这座城市颠倒，我会给你怀抱”这样应景的歌词，看着水珠从玻璃窗户顺延而下，雨势很大，感觉噼里啪啦。晚晚很早出去，我忽然有些担心。
过了午后十二点，我坐在沙发上有些百爪挠心，每隔数秒总是控制不住要看一眼钟表。电视里所有的新闻几乎都在报道台风到来的各种影响。我想想还是得给晚晚打个电话，然后她的电话就在这时呼叫进来。
北北。晚晚在电话里带着哭腔。
我一听紧张地尽然手抖，我勉强克制，问，怎么了？
晚晚沉浸了一会，说，我遇到他了。
你大爷。我真想这么脱口而出。
哦，遇见就遇见呗。
北北，你不知道，他已经有女朋友了，我们才分手半年，他居然已经有女朋友了。
我说，你当男人都是圣贤佛陀啊。
晚晚拿着手机一直在哭，哭得我心烦意乱，我知道自己太TM把晚晚当回事了，不自不觉把自己陷进去了。感情这东西纯粹就是先天的一场你死我活的陷阱，上当的永远是认真的那人，成了猎物还要陪着狩猎者强颜欢笑。
我说，晚晚，你在哪？
我赶去晚晚所在的地址，是一个地标建筑，我没有花费很多力气就在商超不起眼的位置找到哭花了一脸妆的晚晚。这个不争气的小妮子，老子做了二十几年大梦也不曾想到，会有如今这么一天，冒着大风大雨，跨过大半个城市，淋得身上一头狗湿，去找一个心里装着其他男人的女孩子。
可是一看到晚晚如此不堪，我心里所有的怨气却立即全成了疼惜。
我立在她身前，晚晚抬头看见我。
她带着哭腔，叫了一声，北北。
我只感觉到当时的自己心痛地都快窒息了。滚他娘的，犯贱也值得，我想，就算我是一备胎，也要做高傲的豪车牌。
回家吧，晚晚。我说。
晚晚点点头。我拿出纸巾帮她把脸擦拭干净。
有一种孽缘叫做冤家路窄。
我和晚晚从门口出来，那是我认识晚晚三个月之后，第一次见到她相思成疾的男孩。
和他礼节性地握手，我们心照不宣，但互看对方不爽，这可能就是男人之间的幼稚之处。
他说，你是北北。
我一愣，看了一眼身边的晚晚，我说，是我。
他说，经常听晚晚提起你，改天一起喝酒。
我忽然就开始较劲，没有来由的较劲。
我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他会意，行啊。
那次我们一人要了一瓶半斤装高粱酒，三杯满盏，豪气冲冠，举杯致意，一口见底。三杯下肚，整个人都天旋地转，对方也未能胜得半筹。在我尚还有一丝清醒之际，我让晚晚扶我出去，十分钟后，我在男厕里吐得天昏地暗，晚晚顾不得是女是男，她直接冲进来，拍着我的后背，我又庆幸又迷茫又感伤。然后我就醉倒在厕所里，如果不是晚晚扶着，估计会一头扎进蹲坑。她一个人拖不动我，打了120急救电话，我被抬上担架，肠胃打颤，痛苦不堪，后来晚晚告诉我，嘴里依旧在念叨，晚晚，我该拿你怎么办……晚晚，我该拿你怎么办……
医生说我幸好及时送来洗胃，否则高浓度的酒精很有可能导致胃穿孔，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我古北北的墓志铭上定是这样来写：一生放荡不羁，深情痴一，为爱三杯白酒下肚，醉死气概无敌。
翌日我清醒过来，总算没有就此挂掉，只是洗完胃觉得从头到脚地难受。
晚晚提着早餐回来，见我之后一副愠气。
我无力地说，晚晚，我饿。
她一言不发，默默地喂我喝粥。我忽然觉得那一场酩酊换来如此温馨，即便是赌命也值。
我说晚晚等我恢复了给你煮酸皮奶，我说晚晚等我恢复了给你煎意式牛排，我说晚晚等我恢复了给你做法式炒菜，我说晚晚等我恢复了给你写个故事吧……
晚晚默默听着，她别过身，默默掉下眼泪。
我说，别啊，我又死不了，不就是一场大醉嘛。
她忽然就爆发了，朝着我大吼大叫，古北北，你再敢这么不要命试试！古北北，你再敢乱喝酒试试！古北北，你再敢让老娘伤心试试！
晚晚的分贝几乎震撼了整个病房，我尴尬地笑笑，心里却美滋滋地荡漾。
我说，晚晚，你别生气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晚晚怒冲冲把包子塞进我嘴里，吃。
我嚼着吧唧嘴，含糊不清地说，晚晚，我想回家。
晚晚看着我孩子气的脸，心一软朝我莞尔笑。
她说，你还没好呢。
我说，有你在，我全好了。
她说，就嘴甜。
我说，没办法，基因遗传。
她说，不要脸。
我说，嘿嘿，卡卡在家一定和我一样，特别想你啊。
她笑，我们回家。
我说，好。
……
尽管，爱情太短，遗忘太长，可是怎么办呢晚晚，我的喜欢，不知何时却成了爱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