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柳 那只能计取。这一次，日本兵进城，我的爸爸大发憨气，说要死在城里不出来。他留在城里，我一家人只好陪他死。我的听差福升——孔明诸葛亮，想出一条妙计，把他骗出来。到了乡下，生米变熟饭，他没有办法，骂我几声也就算了。现在我想来的时候，用那一条妙计，去的时候，也用那一条妙计。
子简 快说！快说！……
志柳 用酒把他灌醉了，把他抬到城里去。等他清醒的时候，大家恳求他，再雇几个老百姓来请愿，说推举他做县长，替老百姓谋利益。他不答应，叫百姓一起跪在他的面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着恳求他，他也许当是真的，自然会答应了。
子简 好计！好计！
志柏 （突然现出在门边拍着手说。）好计！好计！不错！不错！
（志柳、子简吓了一跳。）
志柳 呀，老三，你怎么不声不响地进来？我给你吓死了！……
志柏 （慢慢地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自不惊。
志柳 老三，你还是刚才来的，还是早就来了？
志柏 早就来了。你们两位好朋友的话，我全听到了。
志柳 老三，你可不能告诉爸爸。
志柏 我偏要告诉爸爸。
志柳 你去告诉爸爸，我就同你拚命，——杀死你！
志柏 你杀死我，你杀死我好啦！……我不怕。我偏要告诉爸爸。
我说你又想做汉奸。我叫爸爸再罚你跪在这儿，跪这么半天。我去了……
（志柏向门外跑去，志柳把他拉回来。）
志柳 老三，刚才我们是说着玩的。你千万不要告诉爸爸。
子简 好弟弟应该听哥哥的话。
志柏 哥哥打算做汉奸，弟弟就不听他的话。
子简 （表示亲善。）好弟弟，你今年几岁了？
志柏 十三岁。
子简 在小学里几年了？
志柏 日本鬼子不打到这儿，这个学期毕业了。
子简 我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志柏 不聪明，——我是小傻瓜。
子简 聪明透顶的孩子。我真喜欢你。好弟弟，你认识我吗？
志柏 不——不过我在报纸上看见过你的照片。
子简 呀，你在什么地方见过我？我的照片从来没有在报上登过。
志柏 也许不是你，可是同你很像，也是一个胖胖的人。
子简 你记得他的名字吗？
志柏 记得，他叫刘无俭（高声）。一个卑鄙无耻的汉奸！
子简 呀——好弟弟，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志柏 不知道。
子简 我叫汪子简。——呀，好弟弟，我真喜欢你。像你这样聪明的孩子，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好弟弟，我这里有一只金表，送给你做个纪念品。将来你可以同你的大哥到我的家里玩。
（拿出金表递过去。）
志柏 （接过金表。）你送我这个金表，我怎么好意思拿。
志柳 老三，你喜欢，你就拿去玩罢。汪先生是自己人。
志柏 哥哥，你要就给你。
子简 不，不，给你的。
志柏 汪先生我不敢要。
子简 怎么？
志柏 我的爸爸时常告诉我，说做人应该有气节，不能受威逼，也不能受利诱。我的年纪虽小，可是爸爸的话我始终记得。——对不起，（高声：）汉奸的东西我不要！（把金表丢在地上，很快地跑出门外去。）
（志柳、子简相对愕然。）
志柳 老汪，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去追他去。那小傻瓜把我们说的话都告诉了爸爸，准定有一场大风波。
（志柳急下。）
（福升上。）
福升 先生，你还不走，停一会儿你就不能回去了。
子简 （大惊）怎么？
福升 听说有一队日本兵到这儿来了。
子简 呀，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日本兵到这儿来，有什么关系？
让他们来好了。
福升 先生，你不怕？
子简 怕什么？我同日本铃木司令有交情。日本兵看见我，还得向我行礼呢。
福升 那么先生会说日本话了？
子简 当然，不会说日本话，铃木司令还会请我做顾问吗？
福升 先生，顾问是什么东西？
子简 一个官。
福升 是中国官还是日本官？
子简 日本官。
福升 那么先生是中国人做日本官了？
子简 什么中国人日本官，你真噜哩噜苏。
福升 对不起，先生，我不懂，说话不中听，你老不要见怪。
（开门，周天节上。）
天节 尊驾是汪子简先生吗？
子简 是的——老先生是周天节先生吗？
天节 是的。
（福升从门内溜出去。）
子简 失敬，失敬，原来是老伯。
天节 刚才小儿志柳进来，告诉我铃木司令和汪先生的好意，我非常感激。我以为自己是一个无用的人，所以逃到乡下，不管国家大事。那里知道又给汪先生找到……
子简 老伯年高德重，是平湖县的人，都敬仰老伯。请老伯出去做县长，一方面固然是铃木司令的意思，一方面也可以说是众望所归。
天节 另一方面汪先生帮忙的地方恐怕不少。我想汪先生一定在铃木司令面前替我说过好话。
子简 小侄同志柳兄是刎颈之交。替老伯帮忙，当然是应该的。铃木司令提到县长，我就说县长一席，非老伯不可。论声望，论学问，论人品，都高人一等。
天节 真真惭愧得很！我既没有声望，又没有学问，至于人品，更谈不到。不过现在这年头，人品高不高，倒没有关系。谈人品就显得不合时流。汪先生，你说得对吗？哈哈哈……
子简 老伯太谦虚了。平湖县的人，谁不知道老伯是一个可尊敬的人。铃木司令求贤若渴，所以他要亲自来请。
天节 若使铃木司令亲顾茅庐，那我周天节倒大可自豪，可以说是孔明诸葛亮了。……
子简 铃木司令说只要老伯肯做县长，什么条件都可以。铃木司令是日本人，对于平湖县的情形，不大熟识。我告诉他，大战以后经费支绌。经费若没有办法，老伯一定不肯出来。铃木司令听我的话，立刻答应，每月支付五千元给老伯做办公费。
小侄替老伯设想，总算周到罢？
天节 真感谢不尽。不知道将来怎样报答你才好！
子简 言重！言重！
天节 提携之恩，不可不报！将来一定重报。今天汪先生到舍下，招待得不周到，非常抱歉。我周天节一生穷苦，没有什么可以奉送给你，只有两种传家之宝，我想奉送给汪先生，表示一点小意思。
子简 还没有替老伯办事，怎么可以领受老伯的赏赐，不敢不敢！
天节 汪先生不必推辞。（向门外叫。）福升，福升。
（福升上。）
天节 叫福高把我的房间里台子上两件东西给你拿来给汪先生。
是什么东西，福高知道的，你问他好了。
福升 是。（福升下。）
子简 志柳兄呢？
天节 他在后面洗头——立刻就出来。
子简 我还有几句话对他说。
天节 我想在我去做县长以前，叫他先到城里去看一看情形——我叫他今天就陪汪先生一道去。
子简 那好极了。
天节 在路上希望汪先生随时照应他。
子简 那当然。小侄同志柳兄是刎颈之交，两个人，一条心，再好没有了。
天节 你两个人真是臭味相投！——呀！该死！该死！我说错了！
汪先生原谅，我说你两个人真是意气相投。
（福升上，手里捧着一把宝剑。）
天节 （从福升的手中，取过宝剑，向福升说。）还有一件，你去拿来。
福升 是。
（福升下。）
天节 穷书生没有好东西奉送，只能送些家里本来有的东西。这宝剑，汪先生你看……
子简 好宝剑，剑鞘上镶着珠宝，雕镂的花纹，精细极了；上面还有字……
天节 是的。
子简 八个篆字，是——呀……
天节 （声调高而缓。）是除奸斩恶，护身之宝。汪先生，看得清楚吗？
子简 是的，是的……我想……
天节 这柄宝剑是慈禧太后赐给先父的。先父在清朝做过海军提督。中日大战的时候，他老人家不顾一切，带领海军去应战。
结果给日本人打死在海里，连骨头都没有捞回来。他明知不能同日本打仗，可是凭着一番憨气，一片忠心，炮弹飞过来，他就一命呜呼，死在海里。识时务者为俊杰，人就说他不识时务。汪先生，现在要活在这世界里，不识时务还成吗？
……不是老夫有独到之见，想汪先生也有这番意思罢？
子简 是的，是的……可是，老伯，我想早些回去，我……我……有事……
天节 慢着，慢着，你等志柳出来，一道走。他快出来啦。汪先生，我现在把这把宝剑送给你，就做你的护身之宝。（抽出宝剑，在子简的面前幌一幌。子简倒退一步，两手开始发抖，两腿开始打颤。）
天节 汪先生，你瞧，这宝剑是纯钢造的。非常锋利，杀人只要一刀，一刀下去，人头就要滚下来。这我试过，不知道汪先生相信不相信。可惜没有机会，有机会，我倒想试给汪先生看一看。闲话少说，我现在就送给汪先生。汪先生带在身边，将来碰到你不欢喜的人，你就可以给他一刀；碰到卑鄙下流的不顾廉耻的人，你也可以给他一刀。有了这宝剑在身边，胆子会壮得多，在危急的时候，也会镇定，决计不会发抖。……
（门开，福升上，一边走，一边抖，手中捧着一个大盘，盘上放着一个人头，头颈上鲜血凝固着。）
子简 （大惊。）那……那是什么？
天节 汪先生，这是我的第二件传家之宝。穷书生没有好东西奉送，你不要见笑，……这，这就是小儿志柳的头。
子简 什么？志柳的头？
天节 正是志柳的头。你俩是刎颈之交，怎么彼此见面不相识？小儿志柳很爱汪先生，汪先生也很爱他。我现在把他的头杀下来，送给汪先生。那么汪先生同他天天可以见面。此后有福同享，有祸同当，有什么卖国的事也可以同做。汪先生，你不要客气，你拿去罢。……
子简 你……你怎么把志柳的头杀下来？你这老头子不是疯子吗？
天节 （厉声。）我疯了？谁说的？那些丧心病狂，寡廉鲜耻，害人利己，认贼作父的汉奸才是疯的！…………下流的东西！现在你总可以认识我周天节了！有你没有我！有我没有你！我周天节是你们汉奸的死对头！汉奸周志柳已经给我杀了。
现在我看见你这下流的东西，我气得发疯，我也用这一柄宝剑砍下你的狗头！（用剑刺去。）（子简在室中环走，忽然从身边拔出手枪对着周天节。）
天节 哈哈，今天倒可以说周天节大战汪子简。你有手枪，我有宝剑，看谁死在谁的手里？
子简 你这不识时务的老狗，我汪老爷抬举你，你……
（当汪子简说到这里进前一步的时候，福升在后面，飞起一腿，把子简踢倒在地。福升扑过去，跪在他的身上，夺下他的手枪。天节仗剑走近，站在子简的傍边，用剑指着他。）
（门飞开，志松，志柏同十几名壮丁，手执长刀，站在门口。）
壮丁 周老爷，什么事？
天节 没有什么事。……杀汉奸！（拿来志柳的头。）这儿有两个汉奸。已经给我杀死一个。你们大家看，这是汉奸周志柳的头！
壮丁 （惊奇）呀！……
天节 在国家危急的时候，只顾自己，不顾国家的汉奸，就该杀！周志柳是这样的汉奸，所以我把他的头杀下来了。我有三个儿子，我发现谁是汉奸，我就杀死了谁。若使三个全是汉奸，我就把他们全杀死。我周天节宁可没有儿子，不要儿子去当汉奸，（向壮丁们）你们愿意当汉奸吗？
壮丁 （齐声高叫）不愿意！
天节 你们愿意当顺民吗？
壮丁 不愿意！
天节 你们愿意当亡国奴吗？
壮丁 不愿意！
天节 好！若使中国人没有一个愿意当汉奸，中国还是有希望的，还可以从灭亡里杀出一条生路。（向汪子简。）中国是贫穷的，在贫穷的中国，气节是唯一的宝贝。你这个人根本不知道气节，你配做中国人吗？你太聪明了，若使全中国的人都像你一样地聪明，把气节丢在一边，那末中国早已亡了！（向壮丁。）弟兄们，我们怎样对付这汉奸？
壮丁 （大叫，声音更高。）杀了他！
子简 （伏在地上，双眼流泪。）老伯……
天节 （怒目视他）狗东西，谁是你的老伯？
子简 （用哀声恳求。）周老先生，人有一时之错，你……你老人家宽恕我罢！
天节 弟兄们，他向我们乞怜。
壮丁 杀了他！
天节 杀了他，对的。杀汉奸，我们没有慈悲的心。……弟兄们，你听见号声吗？前面有一队日本兵快来了，我们这枫林镇是不许日本鬼子进来的。我们准备杀！
壮丁 我们准备杀！……
天节 我们守住枫林镇，我们要做枫林镇上光荣的鬼。汉奸向我们乞怜，可是我们不能向日本鬼子乞怜，那是卑鄙的事。谁这样卑鄙，来告诉我，我就杀死了他！是我们镇上的人，不管是老的，少的，念书的，种田的，都去杀日本鬼子，谁留在后面，不去拚命，来告诉我，我就杀死了他！在我们去杀日本鬼子以前，我们先杀死了汉奸。
壮丁 （声如雷震。）杀！……
天节 弟兄们，你们的大刀还没有用过。今天你们可以试一试你们的大刀是不是锋利的。你们来，——来，用你们的大刀杀死这汉奸。日本鬼子快到了。杀了汉奸，再杀日本鬼子。把他的血涂上你们的大刀，壮一壮你们的胆子，弟兄们，大家举起刀子杀！……
壮丁 （雷声震天。）杀！……
（壮丁们大刀齐下，汪子简在地上变成一堆肉酱。）
（幕急下。）
本期出版时恰是七·七事变两周年，……这一期最值得介绍的是陈楚淮先生的独幕剧“周天节”。中国目前最需要提倡的是“气节”，百余年来民气堕落的结果，以致汉奸充斥。周天节那种大义灭亲的精神是我们所需要学习的。
（摘自1939年“战时中学生”第一卷第六期编辑后记）
血泪地狱
四幕剧
剧中人 戴老先生
戴一珍 戴老先生的孙女
戴延宗 戴老先生的孙儿
香 采
香采的娘
大 宝
大宝的娘
李顺卿
李佩英 李 女
李守忠 李 子
高 升 李宅男仆
何 非
宋超英
财 发
青木三郎 日军驻B地司令
算命老王
小 青
红 媄
游击队队员
日卫兵
日巡哨
警 察
X县维持会卫兵
群 众
第一幕 神仙福地中一条大路上走过去的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