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不是的,是做给阿娟的二哥和三姐的。
邻妇 呀,那停几天也可以。
母 现在,你想,多么冷,他们兄妹天天在水里,一定觉得更冷。
我时常听说:冬天水鬼总回家去讨寒衣。他们兄妹可没有向我讨。……
邻妇 这怎么说?
母 就是说我没有梦见他们向我讨。我很想梦见他们,可是始终没有梦见,难道他们忘了我吗?我是不会忘掉他们的。他们在后面草地上玩的样子,我还记得很清楚,一个高的,一个低的,跳着跑着,从窗里看出去,就可以看见他们;若使我在窗边向他们招招手,他们就会笑着向我跑来,太阳照着红红的笑涡,怪可爱的。那里像三四年以前的事,简直是几天以前的事!唉!……
女 妈妈,你睡一会儿罢。
邻妇 是的,你睡一会儿罢,睡醒了,再说。
母 不,不,我现在不想睡。……阿娟的二哥真聪明,也许是太聪明的缘故……若使他现在还活着,那么……唉,这些事不能再想了。
邻妇 这也是命里注定的。
母 命里注定的,一点也不由人,一点也……从阿娟的爸爸死了以后,在阿娟的二哥身上,我想到了许多事,那些事,我想,他一定会做到,谁知一件也没有做到。这真是自己欺骗自己,空念头,空快乐。人家一世总可以看见几件称意的事,爸爸的身上看不到,在丈夫的身上看,丈夫的身上看不到,在儿子的身上看,儿子的身上看不到,还可以在孙子的身上看,可是我,什么也看不到。爸爸如此,丈夫如此,儿子又如此,孙子呢,那是这世想不到的了。
邻妇 只要你老人家病好,把阿三养大,替他讨一门媳妇,那么你老人家就有孙子了。等着罢,等着罢,快乐的事多在后头。
母 (苦笑。)也只好这样安慰自己了。……阿娟,阿三还没有来吗?
女 妈妈,红灯看见了。……大概快要来了。
母 你在那里做什么?
女 做稀饭。
母 衣服穿好了吗?穿旧的,不要穿新的。在家里,穿旧的不要紧。等几天,等妈妈病好了,妈妈和你到裴镇去逛。那时候,要穿新的。裴镇的女人真讲究,穿的衣服没有一件不是新的。
邻妇 不错。
母 (凝想。)张大婶,我刚才对你说要做什么事?
邻妇 做寒衣给阿娟的二哥和三姐。
母 呀,是的。我想做几件,用那种红红绿绿的绉纸做,做好了烧给他们,你说好不好。
邻妇 好的。
母 我想到他们兄妹在水里,就像自己也在水里一样,上面,下面,左边,右边,流过去是冰冷冰冷的水。阳光只照到水面,永远照不到水底,这样冷,怎么好!……咳,咳,咳,说几句话,就这样咳嗽,真是没有气力!
女 (在窗边。)张大婶,张大婶,快来。
邻妇 什么事?(跑到窗边。)
女 (向窗外指着。)你看,那边真的有一盏红灯,隐隐约约的。
邻妇 是的。……不过……似乎不向这里来的。
女 又不见了……唉。
母 娟,娟,孩子回来了吗?
女 妈妈,大概快来要来了,红灯比刚才近得多了。
母 毕竟回来了……谢天谢地。
女 妈妈,你睡一会罢,今天晚上,你说话说得太多了,你从来没有说过这许多话。
母 (声音迟缓。)是的。……这会儿又觉得疲倦了。……身子沉在棉花上面一样。……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眼前有东西飞着,飞得太快了。……娟,我先睡一会儿,阿三回来,你喊我一声,记得。……我还想同阿三喝一点稀饭。……
女 一定喊你,妈妈。
邻妇 睡一会儿好。……(沉默。)
女 (走近床前。)妈妈,妈妈……(向张大婶。)真的睡着了。
邻妇 (拉一张凳子坐下。)你太辛苦了,在这里坐一会儿罢。
女 (又走到窗边,望着。)张大婶,还未来,你想,大概没有什么坏事罢?
邻妇 唔……不会的,我想,不会的。你到这里坐一会罢。冻坏了自己,反而不好,娟姐,你听我的话,把姐姐的衣服拿出来穿罢,横竖妈妈睡着了,有什么要紧?
女 (低声。)不,不。(走到床前。)妈妈真的睡着了。……(坐在张大婶的对面。)三姐死了以后,每年我把她的衣服拿出来晒,妈妈看见,总要哭一次。今年索性不拿出来,现在不知烂成什么样子了,怎么可以穿。……(母喉中作声。)
女 (又轻轻地走到床前,低低地喊。)妈妈,妈妈。(母没有回答。)(女俯下听母的呼吸,二三分钟后,又轻轻地走回来坐在张大婶的对面。)
邻妇 (惊疑地问。)怎么样?
女 没有怎么样。……不过气很急。
邻妇 你妈妈的精神素来不大好,今天好得奇怪。
女 这不是好的样子吗?
邻妇 (沉思。)恐怕不是好的。……(低。)这叫做回光返……
女 (惊叫。)返照吗?……唉!(睁大了眼睛。)
邻妇 也许不是。……看她醒来怎么样,醒来没有变化就好,有变化……你不要怕,不要怕。
女 (忽然惊叫。)那边红灯很多!(指窗外。)张大婶,你看。(二人一起跑到窗边。)
邻妇 真的……不远。
女 还有火把,很大的火把。
邻妇 风已经没有了吗?
女 风没有,雨还下着。
邻妇 那些红灯是……
女 是向这边来的。张大婶,你说,是向这边来的吗?
妇 恐怕有几十盏红灯……人不少。
女 (焦急。)你,你想是什么事?
邻妇 这怎么知道。
女 声音很乱。
邻妇 大概是向边来的,我们等着罢。(女跑到床前喊妈妈,妈妈不应,拉一会妈妈的手,又回到窗边。)
女 张大婶,妈妈的手很冷,冷得刺骨。
邻妇 啊!(跑到床前,把手伸到被下。)没有什么。
女 快来了,快来了。张大婶,来看一看,究竟是什么事?
妇 啊,怎么暗起来了,娟姐,你觉得暗不暗?……多么阴森呀!
女 恐怕油没有了,恐怕……(惊叫,指墙上。)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邻妇 那是你的影子。
女 这呢?
邻妇 也是影子。
女 唉……影子!影子!到处都有影子!
邻妇 (抱着女。)镇定些,镇定些,你不要抖,不,不要抖,你你……
抖抖……抖得太厉害了。
女 你也抖,你怎么不知道你也抖。……
邻妇 多么阴森呀!
女 我怕!我怕!我怕!(拉她的手到胸口。)你看,我的心跳得太厉害了!
邻妇 你的手很冷。……快点找油去,没有油,更暗了。
女 油,油用完了。
邻妇 那怎么好?我们就这样站着吗?黑魆魆的!……(“到了”,“到了”,外面喊着。)(闻打门声,女急向外跑去。)
母 娟,娟……孩,孩子……
妇 (俯下。)怎么?怎么?……嗄唷!娟姐!你的妈妈!……(哭声。)
母 孩,孩子……
妇 这怎么好呢?怎么好呢?娟姐!快,快,快,来!你的妈妈要……
女 (自门外哭入。)妈妈,孩子来了!
(幕下)
幸福的栏杆
独幕剧
剧中人 高一华 S大学教授
杜莼言 高妻。
郭亦频 高友。
林春红 高婢。
布 景 一华家中休息室。
莼 言 (戴着望远镜,一边看,一边对春红说。)下了两天雪,雪就积得这样厚。你看那边山上满是雪,树顶上也满是雪。
……这样冷的天,还有鸟儿在外面飞,从树林里飞过去,树顶上的雪,一阵一阵抖下来。现在,飞到那溪边,也许鸟巢就在溪边罢。……为什么总是飞着,不冷吗?
春 红 恐怕是找东西吃,找不到,只好飞着再找。
莼 言 若使终是找不到。
春 红 那只好饿死。在冬天,鸟也同人一样,很容易饿死。
莼 言 为什么不飞到这里来,飞到这里来,我们可以拿些东西给它吃。怪可怜的,这样飞来飞去。
春 红 (忽然。)山岭上有一个黑影在动着。
莼 言 那是老爷。
春 红 老爷也真古怪,这样冷,不坐在家里,偏在外面跑。
莼 言 他自己高兴在外面跑,那里怕冷。
春 红 不要说山岭上,窗子外面和窗子里面就差得大。在窗子里面,谁会知道外面在下雪,一出去,就觉得很冷,那些冷风,总喜欢从头颈里面钻,钻得刺骨。
莼 言 隔着一扇窗子,里面和外面当然不同。
春 红 老爷逛得多么高兴,太太,你听,他唱着哩。
莼 言 你老爷也像小孩子一样,似乎一下雪就好玩,前几天没有下雪,还巴不得下雪。
春 红 现在走到大树的下面了。
莼 言 哈,哈,树上的雪花撒下去。撒在身上简直像头白狗儿。
(里面有读诗声“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声哀而缓。)
春 红 郭先生在里面吗?
莼 言 (回过头来。)呀,我看雪景看了半天,把要紧的事倒忘了。
春红。你去看一看郭先生,在里面做什么,偷偷地看,不要给他看见。
(春红蹑手蹑脚地去,又蹑手蹑脚地回来。)
春 红 躺在床上。……太太,郭先生下午总是在里面哭,为什么?
莼 言 没有什么,郭先生本来就喜欢哭。
春 红 我看他早晨接到一封信,看过以后哭丧着脸出去,下午回来,一哭就哭了两点多钟。是那封信的缘故吗?
莼 言 老爷回来,你不要说起。
春 红 我不说。
莼 言 你把我那件狐皮旗袍拿出来。
春 红 太太出去吗?不要出去,外面太冷了。
莼 言 你拿出来就是了。
(春红从橱子里拿出一件很美丽的狐皮旗袍。)
春 红 太太这件旗袍做好,还没有穿几次。
莼 言 你找一个包袱把它包起来。
春 红 为什么?
莼 言 你包起来就是了。
(春红包旗袍,脸上表现出惊疑的神气。)
(莼言在春红耳朵边说几句话,声音极低。)
春 红 (圆睁两眼。)啊!
莼 言 老爷就来了。你快点从后门出去。
春 红 知道了。(一边望着莼言,一边出去。)
(莼言坐在火炉边看书。)
(外面有“春红,太太在里面吗”声音。)
(莼言站起来向门口望着。)
(一华上。)
一 华 春红那里去?
莼 言 金小姐要借一件旗袍,我叫春红送给她。(头低下。)
一 华 呀!你的脸色很苍白,冷吗?
莼 言 不冷。
一 华 你发抖。
莼 言 (勉强一笑。)没有。
一 华 为什么?
莼 言 没有什么……也许是刚才站在窗边站得太长久的缘故。
一 华 你快把窗子关起来罢。
莼 言 让我们分受一点冷,不好吗?
一 华 真是小傻子,冷风从窗外吹来,房子里温暖的空气,是要给它吹跑的,并且还吹坏了……
莼 言 吹坏了什么?
一 华 吹坏了我的玫瑰花。(看她。)你看,我的玫瑰花已经给冷风吹萎了,萎得像水仙花一样。……好水仙花,请你把窗子关上罢。
(莼言关上窗子。)
一 华 外面可真冷,抱着逛的心思,在外面走,没有什么;若使有事情在外面走,那就有些难受了。(坐在火炉边一张有垫的椅子上。)呀!好舒服的椅子!这是我的水仙花,不,我的玫瑰花,给我预备的吗?我的玫瑰花真聪明,聪明得像一头小小的哈吧狗儿一样。我想,也许还替我预备一些东西罢,用不着多说,我的玫瑰花已经懂我的意思了。什么东西,当然是咖啡,或者呵呵。一个人从很冷的地方跑来,在太太的手里喝一杯很热的咖啡,或者呵呵,那是多么适意的事。我准定我有这样适意的事,我的玫瑰花,对吗?
莼 言 (笑。)活像一个丑角。
一 华 丑角?一点也不错,一个人能够在美丽的太太面前,扮扮丑角,总算是一个幸福的人。
莼 言 (一面做呵呵,一面说。)不要这样,给郭先生听见,不好意思。
一 华 你把门关起来罢。像冷风一样的东西,是不许吹进来的。
我的玫瑰花,再劳动你一次,把门关上罢。
莼 言 不……我不会。
一 华 你不会,我会。(关上门,又回来坐下。)好了,现在我们可以尽量地享受幸福了。……奇怪,我的玫瑰花今天为什么不喜欢笑,也不喜欢说话。沉默着,沉默着,真的变成水仙花了。沉默也像冷风一样,会把幸福吹跑的,不要这样沉默,说一句好听的,顶好听的,顶顶好听的话。
莼 言 我不说。
一 华 你似乎不大舒服。为什么脸色这样苍白?坐下来,坐在我的旁边。
(莼言把一杯呵呵给他,坐在他的旁边)。
一 华 (拉着她的右手。)好冷的手!(用自己的两手搓着她的手,过了一会,又把她的手放在嘴边呵着。)让我吹一点热气进去,这一只手一定给冷风吹坏了。
(莼言似乎想着什么,左手拿了许多糖放在呵呵里,她自己一点也不知道。她的身离他很近,她的心离他很远,一华说的话,她大概没有几句听见。)
莼 言 (从梦里惊醒一样。)呀!(用匙子把杯里的糖拿出去,倒在火炉边)呵呵快要冷了,你喝罢。
一 华 我刚才不是说过吗?喝呵呵可不能用自己的手,我聪明的玫瑰花,这一点大概知道。
莼 言 (拿呵呵给他喝。)好了,好了。
一 华 在一只像象牙一样白,像炼乳一样嫩的手里,喝呵呵,呵呵就甜得多了。很甜,很甜,比蜂蜜还要甜,比糖浆还要甜,……
(里面又有“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的声音。)
一 华 (绉着眉毛,捻紧拳头,重重地在桌子上捶了一下。)讨厌的东西。
(莼言听见一华发气的声音,手里呵呵茶的杯子就掉下来了,掉在火炉上,粉碎,粉碎。)
一 华 什么?
莼 言 没有什么。……杯子打碎了。(把杯子的碎片收拾好,丢到窗外去。)一华(声音迟缓而严厉。)不要这样,他很可怜。……
一 华 但是也很可恶。
莼 言 你不喜欢他,忘掉他好了,何必……
一 华 他在这里,我们中间似乎有黑影子在移动着一样,幸福的事,都给他障住了。你知道,当人家非常快乐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叹息,看见一副哭脸那真是最扫兴没有的事,有这样的事,呵呵还喝得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