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大嫂 你说不高兴,她就给别人做,有钱还雇不到人吗?可是我们没有东西做,就得饿死,与其光着眼睛饿死,不如拚命地去做。……这是没有法子的。
阿 香 她们这样好,我们这样苦,不知是那一世造下的罪孽!
……唉!(叹气)
郑大嫂 这只怪天不好,不给你生一个有钱的爸爸!
(郑大嫂和阿香又低下头在那里做活计。)
(台后传来“妈妈痛呀!妈妈痛呀!”的声音。)
郑大嫂 (皱着眉毛。)天呀!(向阿香。)阿香你去看看贝儿,问他要药吃不要,若使要,你把锅子里煎着的药倒出来给他。
……唉,天呀!
(阿香由后门退。)
(何大嫂由台前入。)
郑大嫂 (抬头。)呀,何大嫂,坐,坐,这里坐。(指着刚才阿香坐过的椅子。)
何大嫂 (坐下)不要客气,我来看看你的阿贝。……阿贝好些了没有?
郑大嫂 那里会好?打伤的病最不容易好。
何大嫂 阿才那个短命的,也太狠心了。你的阿贝不过摘他两个桔子,两个桔子值多少钱?为两个桔子,把十四五岁的孩子打成吐血,实在是听也没有听过的事。……何况桔子还是姚老爷的。
郑大嫂 唉,这也是阿贝命该如此。从前阿贝从工厂里回来,在姚老爷的门口经过,灵菲少爷总出来拦着打他骂他。……
何大嫂 灵菲少爷比狗还凶。爸爸做局长,似乎天也是局长的一样,前天,倒运的阿福,不知为什么事得罪他,他拿起石子向阿福的头上一括,头上登时括个大窟窿,血水涌出来,像溪水一样,把一件白色的长衫,染得猩红。站在旁边的人,一声不响地散去了,谁敢说半个不字!可怜见,阿福竟捧着头哭哭啼啼的回去了。
郑大嫂 公子少爷原是不讲理的。阿贝,你知道,也是一个口快的孩子。人家说他一句,他也还说一句。我只怕他不懂事,同灵菲少爷闹起来,所以常常对他说:“阿贝啊,灵菲少爷不是好惹的。他骂你一句,你任他骂一句;他打你一下,你任他打一下;他是少爷,你是穷人,穷人同少爷闹总是输的。”阿贝倒是很听话,以后看见灵菲少爷就远远地避开去。我想这样下去,决不会有坏事了,谁知为两个桔子,会被阿才天杀的打成这个样子!
何大嫂 阿才这狗头总不得好死。别人不敢干的事,他都干。有人哼他一声,他就提起拳头来栽他三拳,把人打伤了,还拍着胸膛说:“叫姚老爷把你这狗东西关到牢子里去!”
郑大嫂 你也说姚老爷,他也说姚老爷,似乎姚老爷就是皇帝一样。
何大嫂 他不仅靠姚老爷的势力,还有呢……
郑大嫂 还有什么?
何大嫂 我对你说也不要紧,不过你不要对别人说。……(低声,)
姚老爷的五姨太和他有……
郑大嫂 真的吗?
何大嫂 这是东山妈亲口对我说的,怎么不真?
郑大嫂 怪不得他这样无法无天。
何大嫂 现在的阿才不是从前的阿才了,明东纱厂的事完全由他包办。
郑大嫂 明东纱厂有他在里面,阿贝的爸爸决不能进去了。
何大嫂 郑大叔还没有找到事吗?
郑大嫂 自从大光纱厂关门以后,已经有三个月没有事了。他们有钱的人,关一年,关两年,也没有什么要紧,我们被他一关,就关得要命了。这三个月以来,一顿长、两顿短,想安安地吃一碗稀饭也做不到。别人还有亲戚朋友可以接济,我们穷人,那里来的亲戚朋友。东挖西掘,可怜呀,哭干了眼泪,还是弄不到钱,再加阿贝害了吐血的重症。……
何大嫂 穷人都是一样地苦。我的男人在姚家歇了事以后,也两手空空,一个小钱也没有弄到。白天一天在外面混着,晚上回来非打就骂,受了别人的气。就在我们身上发泄。真是活受罪!
郑大嫂 你比我好得多,你的阿玉总可以赚几个钱回来。
何大嫂 阿玉在茶叶栈里一天到晚足足做了十二个钟头的工,赚的钱还不到两角。有时茶叶到的多,就不放她回来。口头说做夜工可以多拿几个钱,实际上一个铜子也不加,况且阿玉年纪也不小了,栈房里那些监工的都是混账东西,若使……
郑大嫂 偌大的栈房不讲规矩还了得!
何大嫂 对上人讲规矩,对下人也用得着讲规矩吗?……有钱,我早就叫她不要去了,没有钱总不好办!
郑大嫂 没有钱什么事也不好办。我的阿宝今年七岁了,论理应把他送到学校里去念几句书才是。
何大嫂 书是公子少爷读的,那里是我们穷人读的。要学费,要书费,要什么什么费,单单这几样费,就把你费死了。我看你还是把他送到工厂里去罢。我的玉弟也打算送到工厂里去。我们这种人原是在工厂里生在工厂里死的,除了工厂,还有什么地方好走?
郑大嫂 这件事我想过好几次,横想直想,总想不出法子。阿宝今年还只有七岁,送到工厂里去做工,倘若做出痨病来,岂不累手。工厂里十个孩子有九个是害痨病的。别的不要紧,害了痨病,一生一世就葬送了。所以我想最好先送他到学校里读几年书,以后慢慢地找事做,然而没有钱总不好办。
何大嫂 你们阿宝想读书,没有钱读书;灵菲少爷有钱读书,不想读书。这种不平的事真气死人。
(阿香由后门入。)
阿 香 呀,何大婶。
何大嫂 香姐。
郑大嫂 阿贝还觉得痛不痛?
何大嫂 好些了没有?
阿 香 还痛啊!……刚才又吐出一口血,现在安静些了,叫我把煎好的药倒给他。
(阿香取桌上破碗,走至炉边,把药倒在碗里。)
阿 香 何大婶,先坐一坐,我把药倒给他吃了再来。
何大嫂 好,香姐,别客气。
(阿香由后门退。)
何大嫂 什么药?
郑大嫂 药名叫什么,忘记了。这是关帝庙老道士给我的,说这种药治吐血很有效力。
何大嫂 老道士的话怎么可以信得?药不是随便可以吃的,吃坏了,就不容易医。……你请个医生替他医医看,吐血的病不是好玩的。
郑大嫂 请医生,要钱哩。饭都没得吃了,那里还请得起医生?
何大嫂 也许有好心的医生,听说你是穷人,不要你的钱。
郑大嫂 天下那里有好心的医生?!那些贴着穷人医药不用钱的,都是假的,骗骗名声的。你向他说穷,他说不管,要你的钱,你向他说苦,他说不管,还是要你的钱。没有钱,决计不肯替你医,就是替你医,也不过应个景儿,胡乱弄点药给你吃。吃好吃不好不管,就是吃死不吃死也不管。
何大嫂 那么你把他送到公立医院里去,公立医院是不要钱的。
郑大嫂 公立医院也是一样的。那里有人用心替你医?穷人的命原是不值钱的,医死一两个,算不得什么大事。所以我想与其送到医院里死,不如在家里死。
何大嫂 不过胡乱吃药总不大好。
郑大嫂 这也没有法子,只好听天由命。
(阿香由后门进。)
阿 香 爸爸还没有回来吗,妈妈?
郑大嫂 没有,任他死在外面好了,理他做什么?!
阿 香 清早出去这时候还不回来,恐怕又弄出坏事了。
何大嫂 想来不至于有什么坏事。
郑大嫂 没有事做,一天在外面混着,成什么样子?弄出了坏事,别人还得替他受累。
何大嫂 这也怪不得郑大叔,找不到事,是没有法子的。有事做,谁不愿意去做,只有傻子才睁着眼睛在家里等着饿死。
阿 香 爸爸找不到事,心里自然也难过。
郑大嫂 心里难过也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脾气这样古怪,永世也找不到事。
阿 香 爸爸的脾气,不见得什么古怪。
何大嫂 真的,平时待人也很和气。
郑大嫂 还不古怪吗?什么人也不愿意找,什么事也不愿意做。自己不去求人,人家还来求你吗?若使肯低心下气地求求人,低心下气地诉诉苦,也许有人家可怜你,替你找一碗饭吃。钱没有,架子倒装得端端正正。想人家替你帮忙,受气是免不了的事,叫你狗,也得应;叫你猪,也得应。不顺人家的意思,怎么可以得到人家的钱呢?何大嫂,不是我说句伤心话,如果阿贝的爸爸还是这样下去,只有坐着饿死。有钱的人,脾气古怪些不要紧;没有钱的人,脾气怎么可以古怪?
何大嫂 郑大叔的脾气还好。……你不要着急,慢慢地等着罢,迟早总可以找得到事的。……不过脾气好些,多少可以得到益处。别的不要看,只看麻皮发,天天跟着姚老爷,老爷长,老爷短,现在姚老爷派他收租,一个月有二三十块出息。从前不是和我们一样地穷吗?恐怕比我们还穷得荒呢。
阿 香 爸爸是性硬心直的人,叫他朝着人家,这样抳抳扭扭,决计不肯。
郑大嫂 不肯?!不肯就不要饭吃!……这几天更坏了,天天和阿元出去。……
何大嫂 阿玉的爸爸也跟着阿元跑,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做些什么事。
郑大嫂 阿元是出名的贼头,有什么好事?
何大嫂 跟贼头作伴,总容易闯祸。
郑大嫂 是呀,为了这件事,我同他吵过好几次,今天早晨又同他吵了一次。
阿 香 爸爸也可怜得很,外面受了人家的气,回来妈妈又吵着要钱籴米,阿贝吵着要钱买药,若使真有钱,决计不会存起来。
郑大嫂 我不是说他有钱,我说他没有本事赚钱。
阿 香 爸爸的本事不见得比不过别人,不过没有事给他做,纵有本事也赚不到钱。
何大嫂 现在的世界简直不成世界了。有本事的反找不到事,这不是迫着人家走上死路吗?
郑大嫂 找到事找不到事再说,钱总要找几个回来。没有钱叫人家怎么办呢?
阿 香 没有事做,怎么找得到钱?爸爸不会做贼,又不会打劫,那里找得到钱?
(沉默。)
郑大嫂 阿宝什么地方去了,怎么没有看见?
阿 香 已经睡着了。……刚才我把药倒给阿贝,他正在那里说梦话,什么“爸爸,爸爸,看,看看我的皮球,皮球,皮球,皮,皮,皮……”
郑大嫂 他的爸爸许过买一个皮球给他,到现在还没有买,可怜呀,一个皮球也买不起。
阿 香 后来还有趣哩,咭唎咕噜,说了半天,不知说些什么东西。
以后竟念起天……地……人……手……足……刀……尺来,这几个字,不知是什么地方听来的,这样牢牢地记着。
何大嫂 这个孩子好极了,在梦里还念书。
郑大嫂 往常他看见别的孩子念书,就跑来对我说:“妈妈,我也要去念书,念书有趣哩。”我便说:“阿宝,妈妈没有钱给你念书。”他说:“妈妈,念书也要钱的吗?”说过了以来,呆呆地站在我的面前,我的心里觉得说不出地难受。
何大嫂 等着罢,有志读书,还怕没有钱读书吗?
(台后传来“妈妈痛呀!妈妈痛呀!”的声音。)
郑大嫂 (苦恼。)唉,阿贝又叫了,阿香你再去看看他。
阿 香 唔……(由后门退)
何大嫂 (目送阿香,等阿香走进了后门,才回过头来。)你的阿香今年多少岁了?
郑大嫂 十六岁。
何大嫂 比我的阿玉大一岁,有了婆家没有?
郑大嫂 还没有。我想给她定下一个婆家,早点把她嫁出去,少一个人也可以省一个人的口粮。
何大嫂 我们没有嫁妆,想她嫁个好好的人家很不容易。
郑大嫂 若使要嫁妆,我的女儿只好斫了给狗吃!
何大嫂 (沉思。)听说七姨太要买一个丫头,东山妈想把你的阿香叫进去,有没有?
郑大嫂 东山妈来说过两三次,我还没有答应她。
何大嫂 为什么?……不愿意给人家做丫头吗?我看,做丫头也没有什么要紧。……有钱就好了。
郑大嫂 不是这样说。我们得到几个臭钱,不顾死活地,把女儿送进去,是火坑,是牢洞,还不知道。钱是用了的,为了几个钱,葬送了一个女儿,心里总觉得过不去。
何大嫂 她说给你多少钱?
郑大嫂 六十块。
何大嫂 六十块?只有六十块?
郑大嫂 是呀,只有六十块。
何大嫂 那未免太……不过七姨太待人还好。
郑大嫂 还好吗?姚宅里八九个丫头,个个打得像吊死鬼一样,好在什么地方?
何大嫂 不过……若使你不答应她,我想把我的阿玉送进去。
郑大嫂 等阿贝的爸爸回来商量商量看。
(阿玉,何大嫂的女儿,急急地自台前跑入,脸上现出惊慌的严重的神气。)
阿 玉 (跑到何大嫂身边,扯着袖子就拉。)妈妈……妈!……
何大嫂 (吃惊。)什么事?什么事?阿玉?!
郑大嫂 什么事?快说!
阿 玉 (仍拉着何大嫂的袖子)回去!……回去!……妈!……
何大嫂 (着急。)有什么事?快说呀!不要拉拉扯扯!
阿 玉 爸……爸爸给……
郑大嫂 什么?什么?
阿 玉 给,给警察捉去了,警,警察许多……
何大嫂 (大惊。)为什么事给警察捉去?
(阿香自后门跑出,呆呆地站在他的妈妈后面。)
郑大嫂 定一定心再说罢。(将阿玉按在椅子上。)
阿 玉 (坐下。)听说……爸爸和四五个人……闯进明东纱厂,……打死了阿才,抢去两千块钱。
郑大嫂 (大惊。)只有你的爸爸给警察捉去吗?
阿 玉 捉去了三个,逃走了一个。
郑大嫂 (急急地问。)除了你的爸爸,还有两个是谁?
阿 玉 不知道。……妈妈,回去,回去。
何大嫂 (吓呆了。)回去,回去。
(阿玉,何大嫂由台前急下。)
(郑大嫂和阿香呆呆地站着。)
郑大嫂 阿香。
阿 香 什么,妈妈?
郑大嫂 阿香,……你的爸爸不知道在内不在内?
阿 香 大概不至于在内。爸爸这样的好人,说他会抢劫,谁也不会相信。
郑大嫂 不过,……我总觉得不放心。
阿 香 妈妈,放心罢,爸爸早上出去的时候,对我说过,今天晚上迟早总要回来,总要带几个钱回来给阿贝买药吃。……大概快要回来了。
郑大嫂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回来。若使不回来……
阿 香 不会不回来。
郑大嫂 不过……我总觉得放心不下……呀呀!
(似乎忽然听见了什么,惊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