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清朝是日本最好的借鉴。他在《清国咸丰乱记》“序文”(1855年)中说:“吾之所宜以为则者,莫若清国。清国治平日久,宴安日甚,视豺狼如猫狗,视苍赤如土芥。道光一危,咸丰再乱,吾苟能反其道,则天下宁有危与乱哉?”而且在此稿的“例言四则”的最后一则强调:“清国与我隔海相邻,土广民众,财富物阜。故其国之治乱,以至往往与我国有关。欧墨诸夷,荒陬不比我远者,昔天平宝字之时,唐土安禄山谋叛,天朝乃命筑紫,使严武备。古之朝廷率用心如斯,今人如何不察,读此记者,切勿忘此意。”《吉田松阴全集》第2卷,岩波书店,1934年,第55、58页。在当时的国际形势下,他对待西洋与邻国的方略如何呢?1855年4月18日他在《与来原良三书》中吐露:“天下之势,日趋陵夷,……为今之计,和亲以制二虏,乘间富国强兵。垦虾夷、夺满洲、来朝鲜、并南地,然后拉米折欧,则事无不克矣。”同上书,第22页。这与他同月24日《致兄杉梅太郎》中所言及的“分割征服易取的朝鲜、满洲、支那,交易中所失于鲁国者,可以鲜满之土地来补偿”的想法是完全一样的。
四幕府“千岁丸”上海之行与实证的中国观的形成
关于幕府“千岁丸”上海之行,冯天瑜已经作了比较深入的研究。冯天瑜:《“千岁丸”上海行——日本人1862年的中国观察》,商务印书馆,2001年。该书第305—465页为《附录:“千岁丸”乘员上海纪行文选辑》可以参考。以下引自此附录者,仅标注为“冯著附录”,本文所引,译文或有改动。实际上这次中国之旅的意义和目的,高杉晋作的《游清五录》中有明确记载,曰:“盖此行,幕府欲渡支那为贸易,宽永以前朱章船以来未尝有之事。官吏皆拙于商法,因使英人及兰人为其介,官吏惟观商法形势,为他日之谋而已。”又说:“我奉君命随从幕吏至支那上海港,且探索彼地之形势及北京之风说,如果我日本不速为攘夷之策,亦难料终将蹈支那之覆辙。”田中彰校注:《开国》,日本近代思想大系1,岩波书店,1991年,第269(冯著附录第439页)、226页。就是说此行的目的,一是进行贸易,为他日之谋;一是刺探形势,助攘夷之策。这次日本官吏及其随从在上海的见闻的意义,他们自身已经有了明确的意识,其中有人就指出“如果把此次同船的几十个人的各自见闻汇皆集而大成的话,肯定会有不少有益的东西”纳富介次郎:《上海杂记》,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卷,东京:まゆに书房,2007年,第21页(冯著附录第312页)。。
据当时长崎奉行高桥美作守(高桥和贯,在职时间为1861年5月12日至1862年8月16日)的记载看,幕府官吏(主管外国事务的官员“外国挂”、主管财务的官员“勘定奉行”和监察官员“目付”)主张“本邦与唐国的关系是唇齿的关系,通商不用说,我们可否实现通信,也要通过某种方式调查一下他们官员的规章”,还有五个通商口岸的租税状况等,而且注意到“近来唐国与英法两国的战事,加上贼乱并起,国内一派衰乱,这种状况下能否开通信之端,关键是要向唐国官吏询问情况”。《夷匪入港录一》,日本史籍协会丛书16,东京大学出版会,1967年重印本,第288—289页。寡闻所及,日本的这次上海之行,幕府官员与中国官方之间的接触,只看到抄写的《道台府应接书》,中国方面的意见是,在与日本没有签订通商条约之前,按照与荷兰通商的规则办理同日本的相关事宜,具体活动一切委托荷兰领事进行。《道台府应接书写》,收入《夷匪入港录一》,日本史籍协会丛书16,东京大学出版会,1967年重印本,第298页。通过这次上海之行,幕府官员的对中国的认识,主要集中在以下几点。第一,对上海的见闻虽然各有不同,但是样子与日本并无不同。第二,上海的面积比长崎大三倍,但是其中三分之一为夷国蛮夷的商馆。第三,地形是平地,附近没有高山,因此污水处理非常麻烦。第四,稻作、农业与日本无异;商法亦无特别之处。《长崎书简写》,收入《夷匪入港录一》,日本史籍协会丛书16,东京大学出版会,1967年重印本,第301—302页。“千岁丸”上海之行的共同印象中,对上海的卫生状况多有微辞,特别是污水。对此,当时的名医王孟英也有记载,其《随息居重订霍乱论》(1862年自序)中说:“上海特海陬一邑耳。二十年来屡遭兵燹,乃沧海渐变桑田,外国之经营日广,苏省又以为会垣,而江浙之幸免于难者,率迁于此,各省商舶麕集,帆樯林立,踵接肩摩,居然一大都会矣。然人烟繁萃,地气愈热,室庐稠密,秽气愈盛,附郭之河,藏垢纳污,水皆恶浊不堪。今夏余避地来游,适霍乱、臭毒、番痧诸症盛行,而‘臭毒’二字切中此地病因。”盛增秀主编:《王孟英医学全书》,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9年,第142页。副岛种臣《游清诗草》中亦有诗曰:“黄浦朱泾间,江浊难濯缨。嘉善嘉兴际,水色始澄明。忽听渔父唱,缅焉移我情。”见岛善高编《副岛种臣全集》第1卷,慧文社,2004年,第13—14页(又第3卷,第174页。末句为“悠哉移我情”)。
“千岁丸”的上海之行,高杉晋作的《游清五录》影响比较大。在论述高杉晋作的中国认识之前,先看看其他随行的有关记录。
首先,他们看到中国上海有繁华的一面。千岁丸刚刚进上海港口,他们为上海的繁华景象所感叹:“吴淞至上海计英里十五六里云。港内者商舶军舰,大小辐辏,帆樯之多不知几千万云。就中英船最多,但支那船之多本不待言。右岸,西洋诸国之商船栉比,极为壮观,实为支那诸港中第一繁华之所,比之传闻犹有过之。同舟诸士中有两人曾于前年赴美利坚,据其所云,比之美利坚之华盛顿、纽约,其繁华犹远胜之。”名仓予何人:《海外日录》(1862年5月初六日),冯著附录,第417页。
其次,能够以第三者的眼光看待中日两国彼此不同的风俗习惯。其中有这样的记载:“唐船不断地靠近我船,指着我们的头笑得前仰后合。我则看着他们头上垂着数尺长的尾巴而捧腹大笑,双方互笑对方愚蠢之举。在长崎有人使劲地诽谤唐人梳辫子不巧,有一个人在旁边笑着说,头上垂着尾巴,有什么巧不巧的,左右的人都笑起来。唐人说,贵国的人让头发倒在额头上,有何巧否之说,然而还常论其发髻的巧拙,又从何谈起,大家都捧腹大笑。实际上这都是风俗所至,很难说出谁笑得对。”日比野辉宽:《赘肬录》,冯著附录,第339—340页。
第三,以他们亲历的所见所闻,指出中国的危机及存在的一些问题。比如见到圣庙被英国人占据,他们就会认为日本“敬孔夫子胜”过中国,因为中国的圣庙中“无圣像而有英(国)人”,见到中国人“受戎狄之鞭挞,不敢耻”,就怀疑中国人“岂可谓之有义心乎?”日比野辉宽:《没鼻笔语》,冯著附录,第412、403页。比如从中国兵卒的装备见出官府之窘迫:“一天,见吴熙(位三品,任布政使司之职,兼兵备道)带很多兵卒到荷兰领事的处所,戟好像是用钉子做的,其柄是用未刨光的苏木,弯弯曲曲。盖伞是用几根破开的竹子支撑着旧布面,士兵们戴的是在竹笼子上糊着纸的帽子。其状宛如狐狸的行装。官府之穷由此可见。”纳富介次郎:《上海杂记》,冯著附录,第318页。从整体上说,他们一方面将中国作为“殷鉴”,感叹“外面洋夷猖獗,内有长毛贼煽起动乱,灾难并至。既是有善人,该如何收拾此局面呢?我们来到清国看到如此一番景象,对外土地出借,开放五个港口,唉,殷鉴不远。近在一水之外,真叫人可怕。”日比野辉宽:《赘肬录》,冯著附录,第346页。另一方面他们分析中国陷入此窘境的原因,也表示怜惜。认为“清国本是文学无双之国,却无以治国之论。因此近世之风则是有志者无一不是为己者,一味贪求中举。为中举煞费苦心于制科时文,成为虚鹜徒劳的弊端。既是遵从优雅艺文,又何必耗资如此之大,将自己陷入到虚文卑弱的地步,照此下去岂能治理国家,以致被长匪苦害,外来夷狄控制。清国危如累卵,实在可怜。”纳富介次郎:《上海杂记》,冯著附录,第311页。通过上海这一个地方,他们窥一斑而知全豹,指出“清国之病不止在腹心,而且现于面目,溢于四体,一指一肤莫不所痛。如此,以上海一处而推十八省,可知其大概。当今上海之势,内有长毛贼之威迫,外受制于洋人,只是在城内喁而手足无措。县城前虽有数千商船云集,看上去极为繁荣,但是不能自取其税银,而全部由英法两国收取。”峰洁:《清国上海见闻录》,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1卷,东京:まゆに书房,1997年,第30页。
再来看看吉田松阴的门人、具有真知灼见甚至令吉田松阴也自愧不如的高杉晋作1858年7月18日吉田松阴《送高杉畅夫叙》中盛赞高杉晋作为“有识之士”,说:“畅夫建论议于此间,多与余意合。而至其精识,则非吾所及也。畅夫议事素多持重焉,近则振发凌厉,如专以气行之者,盖其识之有进也。”东行先生五十年祭记念会编《东行先生遗文·书翰》,东京:民友社,1916年,第7—8页。对中国的观察参见徐兴庆《日本幕末思想家高杉晋作的中国观——兼论“明伦馆”与“松下村塾”之思想教育》(收入高明士编《东亚文化圈的形成与发展:儒家思想篇》,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罗立东《日本近代化的中国因素:以高杉晋作为例》(《南京社会科学》2006年第10期)。
在乘“千岁丸”来上海之前,高杉晋作作为攘夷志士,思想已经很成熟了。“初米夷请通商与我,一言未发,而系军舰于码头;一戟未战,而轰大炮于内海;骂官吏,劫人民,其猖獗惨毒,虽天下愚夫愚妇,知其请通商也真非请通商,其志在并吞,而欲夺我神州矣。然而虽庙堂之士,固非不知彼志欲夺我神州也。而因循姑息,破锁国之禁,为开港之盟,遂使我神州陷于米夷之诡术,受千万年未受之耻辱,是果有深谋远虑然乎?亦或惧米夷之猖獗乎?予于此耶不能无恨矣。夫天运循环,虽神州元气之地,不能无盛衰。若使丰公、时赖生于今日,则岂忍受千万年未尝受之耻辱、陷于米夷之诡术也?予唯待豪杰之奋起而已矣。”《读米人彼理日本纪行》,东行先生五十年祭记念会编《东行先生遗文·诗歌文章》,东京:民友社,1916年,第3—4页。他进而将当时日本的形势与中国进行比照,认为“夫丑虏之寇神州也,西入崎港,东袭虾夷岛,需薪水、掠人畜,遂至开互市于横滨,其猖獗蹂躏,视我国犹无人国,是我将践明清之覆辙。”因此主张“攘夷之第一策,则在一天下之人心。天下之人心一,则虽百万之丑虏,不足惧矣”。否则,他认为就会“祸患起内外,神州亦有如明人之失台湾、舟山,清人之受毒烟矣”。东行先生五十年祭记念会编:《东行先生遗文·东行遗稿》,东京:民友社,1916年,第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