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新生代”作家锐气不存?这个问题很值得文学界思考。以我的看法,原因大致有三点:其一,“新生代”作家都是些二三十岁的青年人,他们的人生体验,比起他们的前辈,如上世纪50年代被错划为“右派”的作家和70、80年代走上文坛的知青作家,明显不够厚实。他们中的多数人是从学校毕业后即开始创作,人生的路比较顺利,没有多少坎坷、挫折和刻骨铭心的经历。有限的人生体验,让他们倾诉得所剩不多后,必然会放慢写作速度。其二,前几年众多的报刊、出版社紧追他们,为了完成约稿,他们只好拼命写,身心很累。现在需要放松疲惫的心理,调整一段。同时,经过几年的连续写作,他们也该反思反思,寻找新的突破点,以期能够超越自我。其三,外在因素的冲击。近几年原汁原味的网络文学异军突起,吸引了不少读者,“新生代”作家的先锋性、独特性,在一定程度上被网络文学作家超越了。此外,像韩寒等一批中学生写作者,以更为时尚、更为超前的姿态冲上文坛,夺去了“新生代”作家的不少锐气。
不过,我相信,“新生代”作家经过一段时间的反思和调整,经过充实人生体验,会变得成熟起来,将会以新的面貌重新成为文坛的主力军。
2005年8月
走出小说创作的尴尬
一位国内颇有些名气的中年作家,在谈到当今的小说创作时,感慨很深地说了这么一段话:“我写了这么多年小说才感到,小说这东西其实就是一头驴子。写小说总让人感到有一种‘黔驴技穷’的尴尬。看着驴子在磨道里来来回回转圈的样子,就可以想象到写小说的情景。”我以为,这位作家的确是讲出了他的真实感受,其实也是许多小说家感受到了却不愿意讲出来的体会。
搞文学的人都很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小说家如果想出人头地,并且想在文坛上确立自己的地位,就必须在艺术表现上有出新之处,有超越前人的能力。一百多年来,几部世界级小说大作,像《喧哗与骚动》《鱼王》《绿房子》《变形记》《追忆逝水年华》等等,正是在叙述、结构、语言等方面有出新和超越前人之处,于是成为世界文学史上的经典。此外,像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第一句话便把叙述之美推到了极致:“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由此而征服了文坛。然而,当今中国小说界还很难找到像福克纳、卡夫卡、马尔克斯这样一些小说艺术大师,自然也就无法挖掘出多少“新招”来,只能是使用前人已经用过无数次的艺术表现手法来写作,也就是像前面所述那位作家说的,有一种“黔驴技穷”的样子,来来回回重复别人走过的路子。
或许我这样说会让一些小说家不以为然。人家会说:最近二十多年来,中国小说界一代又一代作家在尝试新的艺术创作方式,除了传统的现实主义外,诸如意识流、现代派、心理结构、荒诞主义、黑色幽默、新感觉等等,都曾使用过,这不是在创新和超越前人吗?相对于20世纪50、60年代的作家而言,可以说是创新和超越;但是,对于外国小说家和20、30年代的中国小说家而言,就实在算不上创新和超越了,因为这些方法是人家早就在使用的。我们不会忘记1997年那场沸沸扬扬的“马桥之争”。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在中国小说史上,大概可以算作是叙述方式上的创新,可是在世界文学史上却早已有了先例,像塞尔维亚作家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哈扎尔词典》等;而且,国内的《外国文艺》杂志曾介绍过这类作品。所以,《马桥词典》的艺术方式是否属于创新,人们是需要探讨的。
可以这样说:现在的中国小说作家想在叙述方式、小说结构这些艺术形式上去创新、去超越前人,实在是不容易。然而,小说总得写。当今不光有一批领着政府薪水的专业作家写小说,有数量可观的业余作者写小说,还出现了一些靠写小说谋生的自由撰稿人。我觉得,小说家们与其苦苦地去寻求艺术上的创新,却又黔驴技穷,难有结果,不如充分地利用已有的方式,在体验人生、探索现实社会生活的本质方面下工夫。或许这是比较传统的办法,但这种办法并没有过时,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当今小说创作走出尴尬的一条路子。在艺术技巧难以创新、人们的精神状态比较浮躁的情形下,成就小说家的应当是思想。这种思想并不仅仅是指阐释某一种政治观点或某一种社会现象,同样包括对人生的独特体验,对人性的深入揭示,对历史的深刻反思,对文化的全方位表现。具体来说,也就是既要有像张平、周梅森直面社会现实、做公众利益代言人的《抉择》《人间正道》;也要有像陈忠实那样站在历史与现实交叉点上,反思我们民族精神与文化的《白鹿原》;还需要像王安忆从文化的视角,展示都市市民阶层心理特征的《长恨歌》。靠深邃的思想取胜的小说,同样能够获得读者的好评,并且满足在文学史上留下一页的愿望。
2005年8月
呼唤文学大师
翻开中国文学史,人们会发现,每个世纪都有几位甚至几十位大师级作家,这些大师的伟大作品和人格力量,成为后人的楷模。即便是离我们最近的上个世纪,尽管前半叶整个中国社会一直处于动荡、战乱状态,也出了鲁迅、茅盾、老舍、巴金等好多位文学大师,靠他们的作品与人格力量支撑起了那段时期的文学史。到了后半叶,由于频繁的政治运动、大一统的文艺思想和世纪末的浮躁,使得文坛未能出现与鲁迅等比肩的作家,自然也就难有众所认可的大师;特别是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作家出了若干,作品数量超过以往任何时候,文艺思潮一波接一波,国内外的写作方法试了个遍,可就是出不来一位大师。对此现象,许多理论家也曾撰文探讨过,许多作家私下也曾议论过,试图找到原因,促使大师早日诞生,可是收效甚微。1998年前后,东北的《当代作家评论》与广东的《佛山文艺》还曾联合搞了个“寻找大师”的活动,推出几位他们认为有希望的作家,结果,文坛和广大读者都不予认可,活动也就不了了之地收场了。
进入了新世纪的中国文坛,应当说,社会秩序稳定,创作环境宽松,已经具备了产生大师的条件,然而,大师依旧没有诞生的迹象。我甚至认为,就目前的状态而言,大师似乎离我们更远了。为何下如此结论呢?
首先是当今的作家绝少有像鲁迅、巴金等大师那样的基本素质,也就是缺少一种博大的艺术精神,没有具备创造性能力、强烈的思想激情、正直的良知和高尚的气质以及直接从国外名家名作中吸取有益成分的本领。大师们基本素质的形成,除了靠他们的天赋外,还有从小苦读练就的扎实功底、青年时游学国外学到的现代文明理念、对人生世事的深刻体验与思考。而我们考察当今的作家,或许有些人具备了写作的天赋,但是,从他们的作品里就可以看出,他们的基本功并不扎实,绝大多数人没有不靠翻译就能直接读懂外国作家作品的能力。更主要的是,他们对人生世事的体验是比较浮浅的,对社会本质的思考是比较皮相的。尤其是现在活跃于文坛上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青年作家,从小没有受过什么苦,该读书的时候读书,该写作的时候写作。可是也正因为如此,他们的阅历是那么贫乏,他们基本上没有经历过强烈动荡,没有体验过人生绝望。于是,他们只能抓住经济大潮为描写对象,但他们中间又没有多少人是真正在商海中经过大风大浪的。这样,他们的思维与文字在不长的敏锐过后,就显出了枯萎之势,离大师的目标相差甚远。
还有一点是社会大环境对于大师的诞生要求更高。应当说,随着新世纪的到来,信息时代已经成为现实。处在这个时代的作家完全失去了以往的光环,享受不到人们的崇敬、羡慕,更不再是高收入阶层。写作仅仅成为一种并不为人向往的生存方式;除了少数人能够获得比较高的经济收益外,多数人也只是可以维持基本的生活水平,根本无法进入富人行列。于是,作家们首先考虑的是如何赚钱养家糊口,如何不至于成为社会文明进步的落伍者。至于能否成就为大师,留待以后再说。从另一方面说,信息时代的读者,生活节奏加快,休闲娱乐方式多样,读文学作品已经不是唯一选择。现在的纯文学杂志发行量一直呈萎缩态势,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集滞销积压的现象就是佐证。缺少了读者参与的文学,也就缺少了大师诞生的土壤。在这样的环境中,要想成为文学大师,就必须付出比一般作家要多许多的物质和精神积累。由此看来,新世纪文学大师的出现,就不是近期的事了。我们只有继续呼唤,继续等待。
2005年8月
不能不尴尬的文学批评
应当说,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界的黄金时期。那个时候,老一代批评家焕发青春,中青年批评家大量涌现,个个精神抖擞,生气勃勃,不光对文学创作给予宏观的评述和微观的阐释,对文学理论和文学史进行全方位重新梳理和整合;而且对批评本身也予以深刻检视,展开了关于“我的批评观”“批评的价值”一类话题的讨论。与此相配合,全国办起了二十多家专门的文艺批评杂志,一些综合性报刊也给文艺批评辟出版面。进入90年代,这股气势便逐渐式微。先是一批80年代勇气十足者淡出批评界,有出国镀金的,有转行改业的,有进了书斋做正经学问的;然后是青年批评家力量补充不进来,立志要在批评这个行当闯荡一番的青年人已经很难见了;还有就是自觉地追踪创作走向,认真做研究的批评家大量减少,多数评论文章是人情稿、应酬稿;同时,一多半的文艺批评杂志由于种种原因或停刊、或转向,迄今只有五六家在维持着,综合性报刊的文艺批评版面也萎缩了许多。于是,近年来文坛上便常常有人直言不讳地说:批评缺席了,批评庸俗了,批评堕落了,等等;还有人把创作上出现的一些问题归罪于批评的失职。
事实上,批评家们也没有想到,批评会在这么快的时间里就陷入如此尴尬境地。然而,我们来具体分析一下,就会发现,由于各种因素的作用,批评不可能不陷入尴尬。
其一,从80年代末期开始,文学创作在内因和外因的驱使下,逐渐失去了轰动效应,那种作家靠一部作品走红、全民都在关注文学的景观已经淡化。许多作家体会到了一种失落感,一些人开始另谋出路,不再把写小说、写诗当做唯一的事业。如此,批评必然会受到触动。尽管批评家立志要追求独立品格,声称不做创作的附庸,还强调要引导创作;然而,批评的基本功能决定了自身难以脱离创作去独立发展。面对失去了轰动效应的创作,批评又能有多大作为呢?正合了那句成语: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也就是说,没有了小说家、诗人的探索热情,没有了多少引人瞩目的作品,没有了大众对文学的关注,你批评家去评论什么?引导什么?失去了对象,只玩“空手道”,批评是无论如何坚持不了多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