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江南?我问这,有人会笑我缺乏常识。江南者,指长江以南的大片土地,那里土地肥沃、文化发达、风景秀美。这还用问?近来读书遇到几处谈“江南”的文章,使我大开眼界。我看到专家们发表的意见要丰富得多。《文汇报》(2011年2月19日)发表胡晓明教授长文《“江南”再发现》,这题目就告诉读者,所谓“江南”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词。文章多所阐明,举出大量唐宋诗词,以证明江南的美好,在人们心中的位置。美好的不单是诗词,而是客观的存在,也是中国人心里的意象。作者以为到了清初吴梅村诗有云:“世间何物是江南?”才明白道出这一点。这是一种“江南意识”,产生自南北朝时期。那时候天下大乱,北人南迁。“江南的流人,是北方的骨血与后代,江南认同的骨子里其实深深包含着北方中原意识的底色。”这话说得很深刻。我就想到,前几年,也就是2005年我读到顾鸣塘先生《〈儒林外史〉与江南士绅生活》(商务印书馆,2005年)一书,那书里就有对“江南”的探讨。该书一开始就说到这个问题。作者只从行政地理方面说,江南指一个行政区,就是江南省。在清代初期,设“江南省”,大体包括现在的江苏省和安徽省,合称江南省。到清康熙六年(1667年),才分开。所以《红楼梦》里多次用到“江南”一词,指的还是那个省。最狭义的江南,只包括苏、松、常、镇、杭、嘉、湖这七个府,后来将金陵纳入,成为八个府。这也不过是长江三角洲。但也一直有学者说,江南可包括到山东日照、滕县,河南商丘。向南直到浙江省的绍兴和宁波。这种争论一直没有结论。但是这只是关于行政区域的大小,或者是关于“江南”所包括的地域。它没有把问题引入文化的层面。现在胡晓明文章就引向文化心理的层面,更深刻了。
但也还不能说,这种深入就是从胡晓明这篇文章开始。2010年末买到一册《我者与他者》,是许倬云先生著,三联书店出版。书才158页。书的副题是《中国历史上的内外分际》,谈的是自古以来,汉族人以世界中心自居,谈到古往今来,这种形势和心理的变化轨迹、历程。谈得很深刻。真是书不在大,意深则高。这书里虽没有使用“江南”一词,但说的是“南方”。论及南北朝时期,说到当时南渡汉人的文化心态:“到了南方,忽然发现在南方落户生根的大族,已经占尽长江下游吴郡的沃野良田,北方大族不得不在偏远的会稽,求一立足之地……以致南人视北方为落后地区,遂使原来的中心与边陲,南北调换了位置。……南方地方广大,今日湖南、江西、福建、广东诸地都是吴会核心的边陲。”经过一个长时间,南来的北人,一方面思念北方,一方面又自以为南人,留恋热爱美丽的南方。从此后,诗人们同声唱起“江南好”“忆江南”,更早的还有庾信的《哀江南赋》。我记得《世说新语·言语》里记陆机的一个故事。陆机是南方人,在北方为官时曾到大贵族王济家中访问。王济豪奢,他指着桌上的奶酪问陆机:“你们江东有什么好吃的能和这东西相比?”所谓“江东”,是指南京至芜湖的一段偏南北走向的长江以东地方,其实也就是“江南”。当时陆机答曰:“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这句问答成为千古佳话,说明陆机的机智,也堪当绝妙词语。“千里”指千里湖,那里的莼菜做的羹,味美极;可是还没有加上盐豆豉呢,要加上就更好吃。可见那时南北文化已大有区别,江南人认为:“江南好”。唐代诗人杜牧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我总觉得,那时南朝所及的范围,都可说是江南。不过我没有什么学理根据,只是觉得把南朝和江南相重合,也还说得通。
前几天我又读一本书,是一百零六岁老学者周有光先生的《拾贝集》。其中有一篇《江南在哪里?》正是可解我惑的文章,就先读这篇。周先生说,从地理学上可说,从气象学上可说(凡有梅雨季节者都是),从语言学上可说(吴湘客赣闽粤),从经济学、历史学、文学上,各可进说。他还举出杜牧“秋尽江南草未凋”,咏的是扬州景象。他说:“扬州在江北,怎么也是江南?”他也奇怪。那么有人说江南一直到山东滕县、诸城县,也就不奇怪了。那样一说,我的老家徐州还在滕县以南一百里呢,我也该算是江南人了?读到这里我觉得很开心,不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