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13
列文想起了不久前同多莉和好多孩子们在一起时的一幕。孩子们独自留下来的时候，开始在蜡烛的灯火上煮覆盆子果酱，并往口里像喷泉一样倒牛奶。孩子们的母亲正碰见他们干这些事，就当着列文的面劝导他们说，他们所破坏的东西是成年人需要付出多少劳动才能获得的，而这种劳动是为他们付出的，如果他们打碎茶杯，他们就没有东西可以用来喝茶了，如果他们把牛奶洒掉，他们就会没有什么东西可吃，他们就会饿死。
但是使列文大为吃惊的是，孩子们听母亲这些话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冷漠、沮丧和不信任的表情。他们感到不快的是，他们有趣的游戏被迫中止了，至于母亲说的话，他们则一个字都不相信。他们不可能相信，因为他们想象不出他们所享用的东西究竟有多少，他们想象不出他们所毁坏的东西正是他们所赖以生存的东西。
“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们想，“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因为一向都如此。过去是如此，将来也会如此，而且永远是老一套。这都用不着我们去考虑，这都是现成的。可是我们异想天开想弄出一点儿新奇的什么出来。于是我们想出了把覆盆子果酱放在茶杯里，然后把它放到蜡烛上煮，而牛奶则如同喷泉一样相互往嘴里倒。这既快活又新鲜，并且一点也不比用杯子喝差。”
“当我们用理智探求自然力的意义和人生的意义时，我们不也是这样做的吗?我就是这样做的。”他继续往下想。
“一切哲学理论通过人所不习惯的奇怪的思路，引导人去认识他早已知道而且确实知道非如此就不能生存下去的东西，不也正是这样吗?”从每位哲学家的理论发展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也如同那个农民费奥多尔一样(而且一点儿也不比这个农民更明确)预先就毫无疑问地知道人生的主要意义，并且只不过想通过令人怀疑的推理方法回到世人皆知的事物上来。这难道还不明显吗?
“那么，好吧，就让这些孩子们自己动手制做餐具，去挤牛奶等等，他们还会淘气吗?他们会饿死的。那么，好吧，让我们心怀种种欲望和思想，但却毫无上帝和造物主的概念!那将会怎样?或者不懂得什么是善，也搞不清什么是道德上的恶，那又会怎样?
“那么，好吧，那就请你们脱离开这些概念，去建造一个什么东西，试试看!
“我们只能够进行破坏，因为我们在精神上是满足的，科斯佳就是孩子!
“那种使我的灵魂能平静，并同农民共有的使人快乐的知识是从哪里来的?我从哪里得到的?
“我是一个在神的观念影响下长大的人，是一个基督徒，我的一生都完全沉浸在基督教赐予我的幸福之中，我充分享受着这种幸福并靠它而活着。我也如同孩子们一样，不理解这种幸福，总在破坏这种幸福。也就是说，想要毁掉我赖以生存的东西。而只是到了生命的重要时刻，我也像孩子们一样，当饥寒交迫来临的时候，才去找赖以生存的东西。而我比起那些因淘气而受到母亲责骂的孩子们来并不觉得我的胡作非为对我有什么坏处。
“是的，我所知道的东西不是靠理智获得的，而是天赐予我的，启示给予我的。我是凭我的心，凭信仰教会所宣扬的主要东西而知道的。”
“教会?教会!”列文反复说着，翻了一个身，用另一臂肘支撑着身子，开始往远处看，看从那边向河水走来的畜群。
“但是我是否能够信仰教会所传布的一切道理呢?”他这样想，并设法用各种可能破坏他现在宁静心境的事来考验自己。于是他开始故意回想那些永远使他感到奇怪和迷惑不解的教会的种种教诲。“创造世界吗?我用什么来解释生存?用生存本身来解释生存?没有东西来解释吗?魔鬼与罪恶?我用什么来解释恶呢?……救世主?……
“但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并且也不可能知道，我只知道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他现在似乎觉得教会的信条中没有一项能够破坏它的主要信仰——即信仰上帝，信仰善，并把这当作人的惟一使命。
教会的每一条教义都可以说不是为了满足个人欲望，而是为了传播真理的。这样一来，每一条教义不仅不会损害信仰，而且还会使世上的种种奇迹能够实现。这种奇迹就在于使每一个人，使千百万形形色色的人，圣贤和愚人，孩子和老人，农民，利沃夫，基蒂，讨饭的和帝王，懂得同一道理，构成一种有价值的、我们所重视的精神生活。
他现在仰面躺着，看着高高的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难道我不知道这是无穷尽的空间和它并非圆形的天幕吗?但是无论我怎样眯着眼睛和怎样竭尽眼力观看，我不能看出它不是圆形的，不是无限的，尽管我知道空间是无限的，当我看见坚硬的蔚蓝色的天幕时，我无疑是对的。可是当我竭尽眼力看得更远时，我就更加是对的了。”
列文已经不再往下想了，而是仿佛在倾听某些神秘的声音，倾听某些私下里快乐而又专心地交谈着什么的声音。
“难道这就是信仰吗?”他想了一下，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幸福了。“上帝啊，感谢你!”他脱口而出，吞下了涌上来的呜咽，同时用双手擦那噙在眼里的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