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什么事了?儿子劈头就问。听到儿子惊慌的声音,王美花突然意识到,又犯傻了。怎么可以给儿子打电话?不能让儿子知道,万万不能让儿子知道。儿子更急了,你倒是说话呀,出了什么事?王美花说丢了一只鸡。儿子明显松了口气,我以为怎么了,吓我一大跳,以后别这么早打电话,没别的事?我挂了。
王美花泡了口饭,带门出来。坝上昼夜温差大,中午下火一样,清早却异常凉快。村口空空荡荡,王美花站了站,出了村。不想困在家里,又没地方去。就这样慢慢走着,没有说话的人,没有商量的人,只能自言自语。突然,她惊恐地闭上嘴,只能在心里说。一遍两遍一千遍,也只能在心里说。
王美花不是躲谁,躲不过去。她也不怕。可是,太阳升高,热浪袭来,她开始发慌。她其实是在躲他。她其实是怕的。明知躲不是办法,还要躲。明知怕没有用,还是怕。
如果吴丁不再上门……如果他说话不算数呢?她不知道怎么对付他,只将牙齿咬得嘎巴嘎巴响。
中午,王美花转回村庄。这样的热天,马秃子竟然还在石头上坐着,不知长的驴皮还是马皮。自王美花主动上门,马秃子脸上便多了一样东西。是把王美花彻底拉下马的得意。马秃子叫住王美花,说那个人又来找她。嗡的一声,王美花眼前群蝶飞舞。马秃子审视着王美花,他干吗一趟趟找你?王美花说,他要我儿子的地址,我不想给他。马秃子说,是不能给,谁知他打什么主意。王美花问什么时候走的,马秃子说前后脚,你早回来五分钟,就碰上了。
王美花进了院,从后墙翻出去,绕到村外,往南疾走。半小时后,追上在榆树下歇凉的吴丁。他脸上有明显的青色,脖子则环着一圈 紫痕。
吴丁站起来,惴惴地叫声婶。
王美花盯住他,问他为什么说话不算数。
吴丁说,我给你送钱的,我不能要你的钱。
王美花冷笑,那你不白跑了?
吴丁说,婶相信也罢不相信也罢,我不是骗子。
一辆摩托经过,荡起一阵灰尘。吴丁咳嗽几声。王美花说,我也不请你到家里坐了,找个说话方便的地儿吧。吴丁没异议。王美花带着他穿过田埂,走进林带。两人相对坐下,隔着约一米距离。
吴丁再次把钱递过去,婶,你点点。
王美花冷冷地看吴丁几分钟,说,你提条件吧。
吴丁说,我没条件。
王美花说,没条件?哄鬼呢?
吴丁说,婶不信,我现在就走。
王美花慌慌地喝住他,不能走!
吴丁诧异道,不是你赶我走吗?我走也不成了?
王美花说,走可以,把钱带上。
吴丁的脸扭得很难看,婶,我明白你想什么。可是,我怎么能拿你的钱呢?拿上我就真是敲诈了。
王美花说,我是自愿,放心,不会告你。
吴丁大幅度地摇头,不,我不会要你的钱。
王美花说,不拿钱你就甭走。
吴丁说,婶的逻辑是错误的,你以为我拿了钱,就封住我的嘴了?
王美花叫,那你还想怎样?
吴丁说,不想怎样。你忍着自有你的理由,我不要你的钱,也不会乱说。
王美花问,那你要什么?
吴丁凄然一笑,我非得要点什么吗?
王美花说,无利不起早,你不图这个图那个,总有图的。
吴丁僵了一会儿,说,我是有所图,但不是从你身上图。其实,要找那个人并不难,我猜跑不出村里的人,只要逐个排查……
王美花猛一抽搐。
吴丁说,我不会那么做,我没那么个权力。就是让你放心,你沉默,我想坏都没有可能。
王美花说,水不怕泼,人怕。一泼就脏了。
吴丁说,钱我是万万不能拿的,婶不让我走,我先不走。
王美花盯吴丁一会儿,慢慢解扣子。脱了褂子,褪下背心,两个瘪长的奶子裸出来。
吴丁惊叫,婶,你这是干什么?
王美花说,我老了,还能用。
吴丁声音走了调儿,你疯了呀,婶!王美花解裤子,吴丁欲往起跃。王美花将他扑倒。王美花力气大,吴丁奋力挣扎,还是被王美花撕掉上衣。吴丁叫着,很快嗓子就哑了,只发出短促的低音。吴丁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脸呈现出紫黑色。他示意要吐痰,王美花松开。他往旁边一滚,迅速爬起,落荒而逃。
王美花没追。呆呆地看着他离去,随后仰面躺下,像一具尸体。她快要死了。就这么死了算了。一只蚂蚁窜到瘪长的奶子上,走走停停,又从胸口溜到脖侧,似乎累了,不再动。
听到脚步声,王美花以为吴丁返回来了。他的自行车还在。偏过头,触到马秃子的老脸。以为是幻觉,再瞅,确实是马秃子。
马秃子在王美花身边蹲下,掂掂王美花的瘪奶,脸色渐青,难怪不稀罕我,想吃嫩草?王美花骂他别胡吣。马秃子说,我瞅见那个鬼崽子了,我说你咋翻后墙呢,原来是痒了。王美花有撕他老脸的冲动。马秃子攥住王美花的奶,王美花打开,坐起来。马秃子看到王美花身底的钱,眼睛染了似的变幻着颜色,这么多钱,哪儿来的?王美花忙护住。马秃子说,我数数,数数还不行?王美花叫,不行!马秃子欲从王美花怀里掏,王美花狠狠咬他一口。马秃子呀呀甩着手,风葫芦一样转着,尔后盯住王美花,算你狠!走几步又回头,王美花,你以为把我嘴巴焊牢了?王美花瘫下去,眼睛阵阵发黑,唯有胳膊紧紧搂着。片刻,迅速爬起来。这才发现,裸着的上身到处是伤,左奶瘀血一样青。王美花把吴丁的自行车推到镇上,停在旅店门口。
她买了一只鸡,一瓶酒,割了二斤肉,又买了些别的东西。回去的时候,步子轻快许多,像有什么喜事在前方候着。进门先把鸡用电饭锅炖上,接着剁馅包饺子。准备妥当,天刚刚黑。王美花抹抹额头的汗,摘掉围裙,敲开马秃子的门。
十四
吴丁发疯地寻找左小青。三天了,没有左小青任何音讯。批发市场的人说她已经辞职,她的朋友们说她是讲过要离开,至于去了哪里,她们也不知道。手机号已停用。他和她的家中,她的东西和她本人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包括卫生间那支干掉的口红。她用那种口红过敏,没舍得扔,一直在角落竖着。吴丁一趟又一趟往那些麻辣小龙虾的大排档跑,期望发现她的身影。吴丁瞪大眼,挨个盯大排档的女郎。天热,女郎穿得少又透明,吴丁的神情在别人看来不免有几分诡异。那天深夜,被泼了一脸啤酒。那个青皮骂咧着要揍吴丁,被他的同伴,一个穿小背心的女郎拽住。吴丁试图解释,结果招来怒斥。
左小青可能离开皮城了。吴丁嗅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一周后,吴丁再次找到左小青最好的朋友,求她告诉他有关左小青的消息。朋友说不知道,真不知道,知道就告你了。吴丁说你告诉我吧,她想离开我是她的自由,我得见她一面,必须见她一面。朋友生气了,我说了不知道,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吴丁厚着脸赖在沙发上,恳求,帮帮他。后来,朋友的丈夫把吴丁推搡到门外。吴丁在皮城的大街走了整整一夜。清早,在包子铺要了一笼包子,两瓶啤酒,没喝完便趴到桌上。包子铺共四张小桌,吴丁一个人就占去一张。包子铺的两口子摇不醒吴丁,打了110。吴丁在警务室睡到天黑,警察知道吴丁喝了不到两瓶啤酒,嘴都笑歪了。
上了一夜网,早上关掉电脑,吴丁终于明白,他找不到左小青了。确认了这一点,反而踏实了。像一个赌徒,输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无所谓了。吴丁不是赌徒,可输得更惨。他还欠着债。她在墓地躺着,永远不会追讨。但他忘不掉。他抹不掉。
清扫垃圾,言之凿凿,他这么回答别人的疑问,也这么回答自己。是一个理由。让人惊异,但确实是一个理由。在行善,他也这样说,换一种说法,意思是一样的。惩罚罪恶。替天行道。每个词汇,每个理由,都金光闪闪。那个傍晚,王美花给他送西瓜的那个傍晚,他和左小青通了电话。那是他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他说出那些金光闪闪的词汇,左小青冷冷地说,得了吧,你不过是在赎罪。寒冷袭上吴丁的脊骨。原来她早就把他看穿。他清楚,却不敢正视。更不敢说出。金光闪闪的理由没有任何掩饰功效,那么轻而易举地被左小青洞穿。
从墓地出来,吴丁有些踉跄。横在花坛上,喘了许久。一个女友走了,另一个女友也走了。方式不同,都走得那么彻底决绝。
晚上,房东来收房租。吴丁搜刮一番,不够一年的,问先交三个月行不。他是老住户了。房东不同意,必须一年,五天后交不上就另找 地方。
生计的紧迫逼到头上,别的得先搁搁。有些时日没到杂志社了。老板说把该干的干完,到另外一个星球他也不管。没有什么比这份工作更适合吴丁。杂志社门上贴着封条,吴丁目瞪口呆。几个电话打过去,才知道打擦边球的杂志社确实惹麻烦了。吴丁的财路突如其来地断掉,好在还有出版社的活。老同学说书稿倒是有,吴丁上次校对的稿子错字率过高,他挨了批评。吴丁垂头丧气。老同学动了恻隐,还是帮吴丁敲定这份私差。老同学再三叮嘱,吴丁说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丢脸。
吴丁不出门不上网,眼睛熬得血红血红。揪出一个“罪犯”,顿时一阵狂喜。铅笔勾划掉,就像射出一枚子弹。校稿带给吴丁的快感一点儿不少。各校三遍,看完最后一页,凌晨三点。吴丁没有困意,洗了个冷水澡。站在镜子前,看着瘦削的自己,想左小青离开他是对的。他养活自己都困难。但他也清楚,左小青蒸发,是为了把她的秘密重新封存。她告诉他,肯定后悔了。
说是一稿一结,并不是过手就能拿到钱。两天后,房东再次催租,吴丁给老同学打电话,老同学说财务休假,怎么也得七八天后吧。问吴丁是不是急用。吴丁说不急。借,他说不出口。想干脆回家躲几天,房东不至于把门撬开。
两年没回家了,不是对家没感情,是怕见父母。他买断工龄,跟父母撒谎说和同学开公司。后来父母问能不能把他唯一的妹妹安排到公司。搪塞多了,父母不再提这个茬。吴丁松口气,愧疚越发深重。
赶到车站,却犹豫了。可以在电话中蒙骗父母,面对他们,信口雌黄没那么容易。坦白,还是待他们戳穿,或继续装下去?
吴丁坐在候车室的硬椅上,从早上到正午,从正午到下午。看着一拨一拨的人被车拉走。不知该回还是不回。从未有过的犹豫,从未有过的沮丧。候车室空空荡荡,要锁门了,吴丁站起来。没直接回所谓的家,随便在路边找个大排档。耗到深夜再说。
许警官的电话打进来,吴丁正嚼着毛豆。许警官告诉吴丁,那个孔××在山东落网了。吴丁并不认识孔××,但他的出逃和落网与吴丁有关。是吴丁说服受害人报的案。半年前的事了。
吴丁原本没有去营盘镇的意思,虽然不甘心,但决定放弃。那个女人的疯狂超出他的想象。许警官的电话又将吴丁的信心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