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变小了——是突然变小的。园子里一下安静了,泣哭声也没了。
我这时好像有个预感,猜想是小妖怪扯着“见风倒”的手,他们正在树下溜达,踏着一地浅水似的月光;他们走到树影下时,他蹲下了,她的额头偎到他的心窝那儿……这样的时刻别说各种动物不再吵闹,就连风也不愿打扰他们。
老万停了一会儿,开始大骂,骂过了又回头安慰女老大。女老大响亮地吐着口水,对老万说着什么,难以听清。
这个夜晚不知是怎么结束的。我们很晚才离开园子。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和伙伴们一定会把这样的事情当成胡言乱语。过去大人们讲起这类事情,我们都认为是说谎,是为了炫耀;但这一次我们也有夸口的本钱了。
眼下这个小妖怪到底是什么模样,还不能算特别清晰,因为我们只在月色里见过,而且是极短的一刻。但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她是雌性,而且是介于动物和人之间的什么,兼有飞禽和走兽的双重本领;体积在大鹅与羊之间,个子仅抵我的下颏;不太大的额头鼓鼓的,额下是一对又大又亮的眼睛。是的,这眼睛是最令人难忘的——谁都会承认这眼睛的美丽。
正因为她的美丽,所以那个“见风倒”要犯一个天大的错误了。这真的不幸,太不幸了。
“天大的错误”是老万说的。他在事后发了一大通脾气,当然不是对我们。他骂骂咧咧的:“等着看热闹吧,看女老大怎么收拾他!她火了会把他的肠子踩出来,让他活不过这个冬天——他吃不上明年的麦子了。这是他自找的……”
我们心里颇为不平,因为谁都清楚,相亲的事完全没有征求过“见风倒”的意见,这有点太霸道了。
老万继续骂:“狗东西什么都敢干。这种妖物海边林子里多了去了,连打猎的都不敢招惹!谁知道它是什么闪化的?它迷惑人,耍弄他些日子,再把他的血气一点一点吸净。那时你们再见了他,他一准躺在地上,就像纸人一样,掂一掂没有二两重……”
小双和虎头大惊失色,看看我。我也害怕了。
“那可怎么办啊?”小双急得嗓子变尖了,嘴唇青魆魆的。
老万抽烟,皱眉,动脑筋想大主意了。他这样半晌才说:“别的法子没有,只有逮住这个小妖怪再讲。逮住了揍一顿,让它发誓不再祸害人间,咱就放了它;它态度不好——”老万一手做成刀状:“‘咔嚓’一下宰了!”
我们不愿看到最后一种结局。如果严厉教育一番,这还是可以尝试的。我们再三央求不能杀害她。
老万一直木着脸,最后点头:“那就不杀——我这人心软;只是不要告诉女老大啊,她才不会饶它。等抓到了,我和你们一块儿审它。”
我们都答应了。一想到哪天能就近看看小妖怪,心跳都加快了。这是多么诱人的一件事。我们想如果小妖怪不害人,“见风倒”待她能像猫和羊那样,该多好啊。
老万与我们商定:整个过程绝对保密,要使用最稳妥的办法。老万说有两种方法最为有效:一是猎人常用的兔子扣,二是狐狸夹子。这两样器具都不致死,又能缚住较大的动物。
“会不会伤了它?”我最关心的是这个。
老万摇头:“放心,到手的准是好生生的活物。”
事情在不声不响地进行。我们和老万都兴冲冲的。这要彻底瞒住“见风倒”很难,因为他总要巡行在园子里,盯住所有来去的人。老万找到了铁夹子,也学会了做兔子扣的方法,只是难以找机会下手。后来他忍了忍说:“干脆等些日子吧,等果子下了树,秋风刮起来,那时‘见风倒’就卧在炕上了。”
从收获果子到北风呼号的冬天,绿葱葱的园子还会有二十多天。这段时间捉小妖怪是最合适不过的。想到老万说的我们要一起“审”小妖怪,心就扑通扑通跳。那会是怎样的情形啊!我们要像大官一样坐成一排,老万主审,坐在中间,大手一拍桌子,拖着长腔问:“小妖怪,我来问你——”我们每个人都不能笑,木着脸,只等这个小东西如实招来。
不过说心里话,一想到这些还多少有点难受,因为它多么可怜啊!还有“见风倒”,他知道了也会难过的,说不定会与我们永远绝交。
收过果子之后的园子空空荡荡,“见风倒”果然不像以前那样紧盯我们了。大家可以随便爬树,捉迷藏,待在园子深处半天不出来。起风了,每逢这时候小土屋里的人就不再出门。他是世界上最怕风的人。
我们和老万里应外合,将几个兔子扣拴在园中,并用草叶巧妙地掩护,只等那个小东西束手就擒。铁夹子不仅放在地上,而且还设法架在树梢——小妖怪弹跳上去,正好会逮个正着。
每当月亮出来,我们就兴奋不已,又忐忑又激动,长时间趴在园子一角观看,等待那惊人的一幕。老万的烟头一明一暗,后来担心进园的小妖怪发现,就不再抽了。他小声说:“真是怪啊,‘见风倒’遇到不大的风就要藏起,那一夜风多大,他就敢往外跑!连命都不要了!他在大风里待了那么久……我琢磨呀,他心里有火……”
小双眨巴着大眼:“什么‘火’?”
“他心里有火!无论男女,一到了这时候就不怕什么了,不怕风也不怕雨——心里有火,那就不一样了。”老万直盯盯地看着一地月光。
我们还是不太明白,只是听着。
老万说:“小孩牙牙不懂的,再大一些就明白了。当年我娶自己的家口时,也是这样哩。”
虎头笑了:“什么时候让咱看看她(他)呀?不男不女,这怎 么会?”
“一人相中一人,这得专门的眼才行——你们小孩牙牙不懂的。”老万说着又摸出了烟,但看了看又放回了口袋。
“专门的眼”,这几个字让我暗暗记住了,我会好好琢磨一下。
“快些让我们看看你的家口吧!”小双也央求起来。
老万点头:“行。不过先做眼前这件大事吧,嗯,好好盯着。”
几夜过去了,我们差不多要承认失败了。有几次那个小妖怪真的来了——不是看见,而是听到了“噗噗”的落地声。它在一角发出奇怪的鸣叫,那等于唱歌,只唱给一个人,只向一个人发出召唤!果然,“见风倒”一会儿就在这鸣叫中出现了:掮着枪,一摇一扭从小土屋奔出,不顾一切地往园子深处扎,风把他的头发都吹起来了。
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见风倒”和小妖怪在园子里跑动,一阵阵脚步声十分清晰。小妖怪除了跑动,又玩起了拿手好戏:弹跳。它噌一下就弹上了树梢,在最高处炫耀着,洗着月光。
这真是一个精灵,它怎么都碰不到我们的机关。结果我们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它和护园人戏耍,一点办法都没有。
老万沮丧透了,咕哝着:“这得重新想个法子了,这得跟女老大 说了!”
我们极不愿那个女人插手。说真的,即便“见风倒”和小妖怪好起来,也比娶了女老大要好。在我们眼里,这个女老大其实也是不男不女的东西,那天在烛光下,我甚至看到了她唇上有一层粉红色的胡子。
老万哼着鼻子,说:“女老大恨死了,气得连鱼都不想打了,躺在渔铺里,一会儿叫一遍‘见风倒’……不逮住小妖怪怎么得了!”
小双问:“她叫他?为什么?不打鱼了?”
老万点头:“那当然。她看中了‘见风倒’嘛,心里急,又娶不走他,麻烦也就大了!她说抓住了小妖怪,就放进鱼铺的大铁锅里煮汤,和鱼一块儿煮!”
大家全吓蒙了,大声骂起了女老大。
老万摇头:“她不过是在气头上,真逮住了又是另一回事了。不过咱不会告诉她的,只想让她帮帮咱——我琢磨啊,用渔网就成!把一种细丝渔网扯在树隙里,小妖怪给罩住,那就‘插翅难逃’了!”
我们都不吭声。是的,那样小妖怪真的要被捉住了。这时大概每个人心里都有些反悔:该不该和老万一块儿做这事?
如果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只可惜下不了决心:还是担心“见风倒”出事。
老万有了女老大的支持,细丝渔网很快扛来了,并且在半夜悄悄地布下了——每一面网都有一根绠绳藏在草叶里,人在暗处揪住,到时候一拉绠绳就成了,它会被紧紧勒住,再也跑不掉了。老万很得意:
“别说它了,就连一只蚂蚱都逃不出去!”
这时候要阻止也有些晚了。小妖怪啊,事情就这样了,也许我们几个要犯个大错了,不过我们总要保护老朋友,这也是不得已的事。
我们知道,只要是妖怪就一定会有奇能,让人无法猜测无法抵抗。一想到这些就有些后怕。不过这也是冒险的乐趣和代价吧。
这些日子,我们遇到“见风倒”就装作没事的样子,可惜装不像。这家伙也装不像,因为自从有了小妖怪之后,他长了细鳞似的脖子就变红了,而且额上闪着苹果一样的亮光。那个酒盅似的肚脐似乎更深了。他躺在那儿,揪一片梧桐叶盖在脸上,不理我们,也不理猫和羊——有一次虎头猛地掀开树叶,发现他在偷着笑呢!
以前他从来不会笑,当然也不会哭。
问题严重了。我们觉得面前这个人或许真该交到女老大的手里,那时她就会管住他、保护他了。这个孤零零的光棍汉真得有个人疼爱,尽管女老大可能还会欺负他——谁知道她会怎样,也许一会儿欺负一会儿疼爱吧?我们“小孩牙牙”真的什么也搞不明白。
老万在等待的日子里很焦虑,搓着手说:“这些天也打不了多少鱼,女老大不干了,有心事呢,想着一个人呢。唉,咱不该让她来相亲,这下子全糟了,擦眼抹泪了。”
“她也会哭?”我不信。
“她说自己命苦啊!瞧瞧咱这事办的吧,真是对不起过世的师傅。就让咱快些逮住小妖怪吧,那时再从头来一遍……”
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我们趴在园子一边,不相信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动物和人一样,喜欢在月光荧荧的时候嬉闹。老万吸烟,并不在乎一闪一亮的火头;小双捏住虎头的鼻子,虎头像鲨鱼一样张大嘴巴——正玩着,小双突然竖起了一根手指。
一种若有若无的声音,就像人蹑手蹑脚走来,像一只皮球轻轻地在园子里跳动……我们不能抬头,老万把我们按住了。什么都看不见。这样过了几分钟,园子中央传来了“吱——”的一声,这响声细小、瘆人,可怜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