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也就那么一说,楼还没盖起来,火锅城还没扒掉,谁也不知道以后是什么样,我一如既往地卖我的方便面,和老姜保持着联系。老姜在各地都有投资,一会儿来一会儿去,没个准谱,如果来C城,就找我叙叙旧;如果不来找我,我也不去叨扰。也就两年时间吧,老姜的楼拔地而起,之前他的楼盘广告已经在C城铺天盖地,大有倾城之势,买楼的人趋之若鹜,彻夜排着长队去摇号,声嘶力竭地喊着“买到了就是赚到了”。我心里直犯嘀咕,那间铺子怕是有点儿悬。
然而老姜没有食言,他当真给我留着一间朝南的铺面。
我辞掉了推销方便面的工作,在小铺门口摆了个摊子经营水果蔬菜;店里则摆上货架出售食品杂货;收银台兼卖福利彩票;靠墙摆上一排大木桶,依次盛着大米、粳米、糯米、白面、元宵面、玉米面、绿豆、赤豆、燕麦、花生……
我以前卖方便面时的大区经理知道了我开店的事,就来和我商量能不能专门给他留一节货架,卖他们的方便面,做做促销。我答应了,他们就免费为我制作了一爿两米乘三米的大型喷绘装饰门头,背景是超大碗的某牌方便面。
制作喷绘的广告公司征求我的意见,问喷什么字样,我说,就喷“红星粮店”吧。
挂这块招牌的时候,我觉得挺荒诞,它能说明什么呢?也许只是我蹉跎半生的可笑指代。但是为什么在它挂上门楣的那一刻,一种肃穆和感动从我心底升腾而起?这是多么庄严的仪式,使时光倒流,我恍惚又回到从前。
选自《阳光》2013年第5期
一曲唱给生活的挽歌
———评《红星粮店》
范伟
当读到小说最后,主人公给自己的店面命名“红星粮店”时,我明白,作者是要对消失了的红星粮店,对随着体制改革解体的一切,对这一切从生命里抽离后价值感虚化的“腐朽的下半生”,唱一曲挽歌。
这带给人一种温暖。谁能不爱红星粮店?在同学刘涛,甚至自己的亲姐姐都还在待业时,主人公高中一毕业,就到红星粮店顶替了父亲,成为国营单位里的正式职工,就连以“铁面”著称的班主任也要对其点头哈腰,考上师大的女同学刘薇薇,也暗生情愫,以至于,高考落榜,也不值得计较了。从此,主人公在“红星粮店”看报纸,读武侠,放米卖粮……日子近乎简单得无聊,但却也沉稳踏实。在一次打群架中,刘涛被父亲领回,而自己,却只能由单位领导来领。单位,由此被赋予一种血亲伦理的内涵,主人公和红星粮店也从此融为一体。
但是,体制改革改变了熟悉了习惯了的生活轨道,正像一切史诗一样,总要让人世沧桑考验主人公的忠诚,或者对爱情,或者对家国,而这篇小说,则是对红星粮店。小说作者巧妙地避开了改革小说的窠臼,没有拘泥于体制改革的是与非、成与败,只把笔墨放在了改革来临时刻职工的个人选择上,有的红星粮店职工纷纷离开,有的则选择了坚守,选择了拯救,比如主人公。当然,历史在发展,时代在进步,个人在社会潮流面前总是渺小的。结果我们看到,纵然红星粮店使出浑身解数,最终也还是无法摆脱关门的命运。但主人公是那个坚持到了最后的人。这符合主人公的性格逻辑,令人欣慰,却也令人悲怆。他为此损失了晋升的机会,损失了部分买断工龄的钱,并沦落为四处流窜的方便面推销商——毕竟,对于他而言,方便面也是粮,也是面。
至此,一个对红星粮店有着刻骨眷念、拳拳忠诚的国企员工,矗立在我们面前。除了红星粮店,他对于身边一切近乎懵懂无知。无论是女同学叶薇薇还是同事梅艳,都属于后知后觉无法追回的爱情。最令人称奇的是他的婚姻。因为对妻子没有感觉,结婚时没有感到可喜,离婚时,也没有感到伤痛。显然,主人公的一切感情,都倾注到了红星粮店身上。在今天看来,这种顽固坚守的情感也许有点保守,作者对这种情感的肯定、张扬有点不合时宜,甚至难免为旧体制张目、辩护的嫌疑,但是,有一点要明白的是,主人公并不是一个旧体制的寄生者,当他决定要尝试在粮店开超市的时候,作者就已经告诉我们,主人公是为粮店的生存挣扎过、抗争过的。作者甚至严峻地指出,主人公把国企当作自己的命运共同体,带给自己的只是“腐朽的下半生”。但小说关心的不是体制,只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而作者也不想把主人公塑造成为时代超人。他只是个凡人,甚至是个庸人,是个伟大时代里的庸人。但庸人也有庸人选择生活的权利。在刘涛等人飞黄腾达之时,在许多人纷纷离开粮店之时,作者让主人公留下来,就是要告诉我们,主人公所遭遇的一切并不是命运残忍的胁迫,而是他自己的自主选择。生活之海如此浩瀚,还容不下一个人的志趣吗?小说不是民族寓言,主人公的选择也只代表他自己。明白了这一点,当小说最后,主人公历经种种曲折,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店面,经营起自己熟悉、喜欢的各类粮面,又回归到原初的安稳踏实的生活时,我们不能不赞一声:这一切,真好!在这个风雷激荡的历史大变局中,无论生活发生多少改变,我们都希望,人性的某些东西得以维护和保存,尽管有时候就像“红星粮店”,挽留下来了,也只是保存了一个名号,一点错觉。
对一种事物的持久热爱其实是一种德行坚定的表现。作者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小说着意刻画了主人公的道德人格。在得悉姐姐背叛小张和刘涛姘居时,他的善恶直觉瞬间爆发,抄起酒瓶就要找刘涛算账。而对救过自己的袁师傅,则以持久的回报来验证自己良知的坚韧,哪怕为此付出离婚的代价。这种自然流露的天性,这种从天性里流露出来的憨直诚恳,和国企里面安稳踏实的生活一样恒定。他爱红星粮店,正是这种朴素良知的自然流露。和主人公相比,主人公的姐姐则随波逐流,水性杨花,在道德与金钱的取舍面前,罔顾道德,沦为财富的奴隶。作者有意安排这对姐弟构成“镜像对称”的相反关系,目的是在对比中,昭示小说的价值取向,表达对这个时代的反思与批判。在小张醉酒后的大哭,以及凄然“北漂”的背影衬托下,这批判达到了令人震撼的道德层面。
8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革故鼎新,发生了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巨大变化,给中国人的生活带来冲击,也引起中国人命运的起起伏伏,并给心灵带来滔天巨浪。其中,变化最大的,就是国企,尤其是像红星粮店这样的国企。80年代改革文学涉及此类题材,关注的是体制,表现的是新旧体制转轨所释放的巨大生产力,以向前看的乐观主义精神歌颂改革力量。到90年代,改革开始触及到体制中的人,企业关停并转造成了工人下岗分流,真正的阵痛来临,此时,文学强打精神高唱分享艰难,却也无非是一种瞒和骗的玩意儿。又一个十年过去,现在来看国企改革,可以算是痛定思痛了,也正可以超越当时的切身利害、是非对错。古称三十年为一世,三十年前的国企红星粮店,可算得一个古董了,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也因而,《红星粮店》成为一曲挽歌,一曲唱给生活的挽歌。人只要在时间里,就总是要面对消逝,无论这消逝的东西对个人有价值还是无价值,无论在政治上是对还是错,经历了,就要难以割舍,因为,那里熔铸着自己的青春,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全部付出和回应——那就是血肉相连的我们自己。人,谁没有过去?天下有脱离了时空的抽象的人吗?既然如此,谁规定了哪种东西可以唱挽歌,哪种不能唱挽歌?我们现在看,红星粮店应该淘汰,必须淘汰,但是,谁规定了我们现在的一切就都是对的?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大家就像觅食吃的野狗一样奔波在市场里、流水线上、无限延伸的个人欲望中,若干年过去,谁敢肯定,后人一定就认为我们现在的一切就是对的?
在物质欲望毁掉一切的潮流里,主人公又回到了“红星粮店”。其实,他一直没有离开。现在,“红星粮店”成了他自己的,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让他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