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往
渡船是水上的邮票。
一根铁索横在河上,摆渡人握着木扳手,木扳手往铁索上一卡,往后一使力,船就进一步;再一使力,又进一步。水在流,船在走,平原上的日子也少不了上码头、下码头。上街赶集,走亲访友,日子中伴着流水的故事。
这里说的故事发生在涟河边上。
涟河的东岸是牲畜市场,一个叫红蜻蜓的女人在东岸的渡口开了个小卖部。她在大堤上用木头搭了个小屋子,外间摆货,里间摆张小床。小卖部门口的土坡修了台阶。逢集时,红蜻蜓就把货搬到牲畜市场上,品种也比平时多,增加了车零件、牛铃铛、马鞍子这类东西。红蜻蜓的小卖部前有一个水缸。有人要喝水,红蜻蜓就一指小卖部前的水缸。水缸里的水总是满的,是红蜻蜓一担一担从涟河挑上来的,放了明矾,清清亮亮的。
红蜻蜓每天起得很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涟河里挑水。把水缸挑满了,她就站在窗前,朝对岸看。她看着小谭先生走上大堤,小小的影子轻快地掠过一棵棵树:大树,小树;槐树,桃树。小谭先生朝渡口走来,河风吹起他的衣角,显得很清瘦也很利落。小谭先生上渡船时,红蜻蜓的心会紧张,有时是因为浪太大,船晃得厉害;有时是因为小谭先生的目光朝着她的窗口。小谭先生下了渡船,上了坡,一步一步走上来,红蜻蜓就笑微微的,好像小谭先生是奔她而来的。但是,很快她又失望了,小谭先生从她小屋前经过,从来不看一下她的小屋。她又转到另一个窗口,这下她只看到小谭先生的后背。她想小谭先生要是回头看一下多好,但是他从来没回过头。
小谭先生是河西人,在河东的学校做民办教师。红蜻蜓出嫁前,有个好姐妹给她和小谭先生牵过线。当时,见面的地点就在渡口。两个人都喜欢对方,但是,因家人的反对,没有成亲。红蜻蜓早就结婚了,小谭先生还是单身。
那天,临散集时。红蜻蜓看见小谭先生牵着一头才成年的水牛往渡口走。红蜻蜓想:小谭先生不教书了?
下一个逢集,红蜻蜓又看见了小谭先生。也是临散集时,小谭先生刚好经过她的摊子前,红蜻蜓问他:“你不教书了?”小谭先生说:“教呢,把牛牵来卖了。”红蜻蜓还想和他说说话,小谭先生已走了。
红蜻蜓感觉小谭先生瘦多了,头发也乱了,走路有些跌跌撞撞的。红蜻蜓想刚买的牛就牵来卖,肯定是做贩牛的生意了。又教书又贩牛真是难为他了。
一天晚上,红蜻蜓已经睡了,听见敲门声。
“开门。”来人说话了。
红蜻蜓一个翻身起来。她太熟悉这声音了。
拉开门,小谭先生一头就撞进来。
原来,小谭先生上回牵的牛让涟城北一个老头在宝滩买走后,回去没两天就死了,媳妇和儿子一抱怨,老头喝药自尽了。
红蜻蜓一惊,说:“哪能这么巧——不会是你卖的那头牛。”
小谭先生说:“肯定是的。我那头牛一买回去就不吃草。我叫来兽医,兽医说是水肿病,一时治不好,没几天怕就不行了,我一吓就卖了。这些天,我难受,我又不敢说出来。”
红蜻蜓给他倒了一碗水,说:“你喝口水,慢慢说。”
小谭先生喝了一口水,还是难受:“我想死,我没有说话的人。”
红蜻蜓说:“看你说的。我不是在和你说话吗?”
小谭先生点点头,又摇摇头,泪珠掉了下来:“我跟你说了也没用,我只想死。”
红蜻蜓一惊,不知怎么安慰他了。
第二天,红蜻蜓没见小谭先生从渡船上过来。红蜻蜓急了,一打听,说小谭先生请了病假。红蜻蜓这下更慌了,又没主意,她知道小谭先生生了什么病。
红蜻蜓想来想去,想到娘家的肖奶奶,肖奶奶常常给人治些邪病的。红蜻蜓就去找肖奶奶。
红蜻蜓对肖奶奶说:“要是有人做错了事,心里后悔,得了病,怎么办?”
肖奶奶说:“叫他去佛祖那儿烧炷香,认个错。”
红蜻蜓有些不相信。肖奶奶又说:“孙女呀,你晓得的,人身上的衣裳要是脏了,洗干净了穿着才舒坦。人做错了事就像衣裳脏了一样,要把灰洗了。到佛祖那儿认错就和洗灰一样,灰洗了,心里就好了。”
红蜻蜓点着头,心里亮起来。红蜻蜓到了小谭先生家,就见他家还是老式的三间小瓦房,低低的檐口长满了青草。他家的邻居有楼房有平房,又新又美,气派得很。
小谭先生的老妈妈带着红蜻蜓到了儿子床头,小谭先生一见红蜻蜓就坐起来了。小谭先生的老妈妈直叹息:“唉,这孩子,又教书又种地,累呀。问他哪里不舒服也不说,叫他去医院也不去。”
小谭先生叫老妈妈给红蜻蜓做点吃的。
红蜻蜓说:“我不吃。我来,是叫你明天和我去能仁寺,我们给佛祖烧炷香,说说心里话,好不好?”
小谭先生说:“好,我听你的。”
红蜻蜓心里一阵暖和,她知道自己为什么来看他的!
坐了一会儿,小谭先生又说:“你来了,我感觉有些好了。”
红蜻蜓就笑了:“瞎说的吧?我又不是佛祖。”
红蜻蜓回到船上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船慢慢地向前走着,她看见自己的影子,像一座小小的佛塔,跟着渡船走。
选自《短小说》2012年第12期
摆渡
叶仲健
河东村和河西村隔着一条河。要到达对岸,得绕一个大圈,花上大半天的工夫。
不知从哪一天起,河上出现了一条渡船。船主人姓张,河东人,久了,人都唤他张摆渡。
河东村的后面是山,河西村的前面通往城市;河西村的人要上山,河东村的人也要进城。那年头,收成不好,张摆渡靠着这条船和一身摇橹的功夫,竟过得不差。
河西一户柳姓人家瞅着眼红了:为啥一条河,好处都让你张摆渡给占去了?为啥河西人的钱要塞进河东人的腰包?柳家穷,却也砸锅卖铁添置了一条与张摆渡相仿的船。
没有争执,没有商议,却有了规矩:河西人过河,得上柳摆渡的船;河东人过河,得上张摆渡的船。即便柳摆渡的船在彼岸,张摆渡的船在此岸,河西入也不会登上张摆渡的船,而是向对岸吆喝两声,朝柳摆渡招招手。
这样一来,张摆渡所赚到的钱少了一半,但熙来攘往的人频繁,好歹混个囫囵饱。没事的时候,张摆渡会跟柳摆渡唠上几句;刚好泊在一起的时候,两人还会坐下来抽袋旱烟,吐着烟圈儿说事。张摆渡最爱说他儿子的事;柳摆渡最喜欢说城里人的事。日子便在这摇橹声和谈笑声中流逝。
一年后却发生了一件事。那天,柳摆渡的船载着河西村的一对母子过河,船行至河中央,便缓缓地往下沉。船舱里进了水,没一会儿水就漫过了船身。柳摆渡无法一下子救俩人,丢下女人在河中乱扑腾。柳摆渡将小孩拖到河岸,转身要下水救女人,发现女人也向对岸漂移过来——救女人的是张摆渡。
张摆渡救了女人一命,也相当于救了柳摆渡一命。柳摆渡的船沉到了水底。第二天,柳摆渡没来吊船。第三天,还是没来。几天过去了,柳摆渡还是没有出现。那几天里,张摆渡经常盯着沉船的水面,沉默不语,总觉得失去了什么。
两岸的芦苇青了枯,枯了又青。阳光把张摆渡的身子晒成了古铜色。除了载客,张摆渡还网起了鱼。河水,滋润着张摆渡的生活,也滋润着他的身体。
船,修补了一回又一回,所费掉的材料足可以做好几条全新的船。张摆渡便在这不经意的修补中度过了他中年的时光。张摆渡老了,脸上多了许多皱纹,背部微微伛起。
上了年纪的张摆渡很孤独。其实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觉得孤独。张摆渡喂了只鸬鹚,他会跟鸬鹚说话。更多的时候,他只静静地坐在船头,抽着旱烟,对着河水沉思。
河西岸过来一个年轻人。“爹,你别摇船了,去我那儿住吧。”年轻人蹲在岸边,对张摆渡说。这样的话,他已经说了好多次。
“能摇就摇,摇不动时,自然会上你那儿。”张摆渡淡淡地嗫嚅着。
“可你已经老了啊,也该享享清福了。再说,这一天几块钱的营生能顶什么事?我又不是养不起你。”
“混账!要不是这几块钱,你能上大学?能有今天?”
“过河的人太少了。”年轻人换了一种语气说。
“可还是需要一个摇橹的。”张摆渡说,“有急事总得从河上过。”
“他们的钱供你上了大学。”张摆渡又说。
“那我去老家转转。”年轻人叹了口气,转身朝村落的方向走去。
河东河西的人真的少了很多。大多数年轻人都去城里谋生了,留下的老弱病残,一年出不了几次门。张摆渡的生意明显淡了下来,除了逢年过节,这条河上的一切,平静得如同一幅画。张摆渡和他的船,自然是画上的一景。
“人老了,眼花了,乡里乡亲的都瞅着陌生了。”那年的中秋,张摆渡对着一个西装笔挺的人叹道。
“老哥,还认得我不?”那人没动身子,却这样问张摆渡。
张摆渡认出来了,是当年的柳摆渡。张摆渡一下子激动了起来:“你……你回来了?这几年,你……去哪了?”
“嗯,回来了,去了一趟外地。”
“当年,谢谢你,你把这摇船的生意让给了我。”张摆渡踏上岸,指了指河,转过身紧紧地握住柳摆渡的手。
“不,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要不然,我也不会有今天。老哥,我今天又来抢你的生意了。”
“哦?”张摆渡疑惑不解地望着他。
“我要在这条河上建一座桥。建好了,你就没法摇船了。”
张摆渡笑了,说道:“好,好……”
在一声又一声的“好”中,张摆渡很想告诉柳摆渡一件事——关于那年沉船的事。他想告诉柳摆渡,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能有足够的收入供儿子上大学。他还想告诉柳摆渡,因为这件事,他愧疚了一辈子。
张摆渡最终没有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其实,他早就把这个压在心底的秘密说出来了。他跟船头的那只鸬鹚说了无数次。
选自《天池小小说》2013年第1期
评鉴与感悟
王往的《渡船》和叶仲健的《摆渡》,以渡船为隐喻,指涉心灵的救赎。在汉语中,“渡”本身就具有战胜内心的邪恶走向尽善尽美的人生彼岸的意义。作品中,无论是红蜻蜓帮助小谭先生洗去心上的尘埃,还是算计了柳摆渡后,张摆渡终日在河上摆渡以救赎罪,这一切关乎爱情、友情、亲情,又超越了爱情、友情与亲情,是普通人对善与美的珍视,是良知、公理,也是对人性的体恤。
两篇小小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欧·亨利式的结尾,“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出奇制胜,却又无任何突兀与裂痕,令作品的意味深长而丰厚。
(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