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多诗二首
多多,原名栗世征,朦胧诗主要代表诗人之一。1951年生于北京,1969年到白洋淀插队,后来调到 《农民日报》 工作。1972年开始写诗,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1986年获得北京大学文化节诗歌奖。1989年出国,旅居荷兰15年。2000年获首届安高诗歌奖,2004年回国后被聘为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教授,2005年获得第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4年度诗人奖”,2010年被邀请到中国人民大学做驻校诗人,同年获得纽斯塔特国际文学奖。著有诗集《行礼:诗38首》 《里程:多多诗选 (1973—1988)》 《多多诗选》 《多多的诗》 等。
耳朵上别着十枝铅笔
还怀抱着风,已跟不上落叶了
留在这里干什么
还在偷窥你有过的
离开它干什么
生活,吃永久的
回答它干什么,当词也吃词
源头已在节省
这就是你房间中的日落
但微弱的光也是光
开裂,是核心的事
偶尔留下几个字:不做什么
睡着时,你已是风
什么还在等待,然后错过
是地平线坚持着
生活反对顺利
或是死,另有内容
写出它,然后忘了它
你,不是你的残留
深处有了回答
死后,就是以后
而你还太年轻,还不是云……
无声的道路
随云而走,如云无家
只为词语寻找居所,从
天空,这爆炸般的明镜
退潮般的石墙,一个头头相接的整体
还在积郁笔墨的绝境
它们冷峻的侧面,再不现字
其上其内,是其所是
以便让它们只是命运
去经历自身的空阔处
当所识的,不见
所见的,不识
辨认中,没有相遇
不记录,谓之见证
思想,不会在林内变得密织
雷声之怒,亦不知来自何处
现在下的是雨,是雨
落在掬接沉默的此刻
依旧坐于桌前
寻找者,遗忘了自己
也就无法把此静赠予他人
也许,就是路的无限感情……
以上二首原载《诗建设》第10期
评鉴与感悟
如果在现代诗歌写作中存在着高级的精确性,那么它并非体现在科学主义那种事无巨细和法理学上的明察秋毫,而是落实在词语层面上的、对毫无逻辑和秩序的现实生活之混乱和模糊状态的殷勤端呈,是对精确性之本体的追求,是剖开精确性自我陶醉的内核,是有根据的无中生有和有方向的无的放矢。一位杰出诗人对待一个思想混乱的时代,犹如一个占卜家面对一块在火焰上灼烧并开裂的牛骨,他们要面对一个巨大的隐身对手,并履行他们的天职。诗人讲出的词语都是与那个强劲对手反复搏斗之后抖落的残骸,是伤口里滚落的珍珠,是发丝随风掉落,它们由黑转白,又在晚年沾上老虎和秋叶的颜色。
作为当代汉诗的重要写作者,多多在他丰厚扎实的精神底蕴和孤独求变的诗学手艺的双重基础上,探索着汉语精确性的前世今生。 《耳朵上别着十枝铅笔》 从标题上就暗示读者,这是一首在不可能性中创作的练习曲,听觉与书写存在着横组合关系,或者是一个木匠(工程师?)准备要设计一张伟大的图纸。正文是一场元诗的历险,而不可忽视的诗眼却是我们常说的“什么”。什么是“什么”?“什么”或许就是向诗歌精确性敞开的一条最具潜力的隧道,它连接着一种有效的未来。在 《无声的道路》 中,耳朵关闭,双脚开始活动,展开另一种可能的书写:“以便让它们只是命运/去经历自身的空阔处”。而“道”的母题与“什么”、元诗分享同一种呼吸:“寻找者,遗忘了自己/也就无法把此静赠予他人”。诗人决定行动起来,在更空阔的境界里为汉语制作出一件投往未来的礼物——那些令人费解的词——并以精确的职业态度为此开辟出一条罕见的通向语言的道路。
臧棣诗二首
臧棣,1964出生于北京。1997年获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学位,现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99年至2000年任美国加州大学戴维斯校区访问学者。曾获《作家》杂志2000年度诗歌奖。主要作品有 《燕园纪事》 《风吹草动》 《新鲜的荆棘》 《慧根丛书》 《未名湖》 《小挽歌丛书》 等。 编有 《里尔克诗选》 《1998年中国最佳诗歌》 《北大诗选》 (与西渡合编)。
必要的天使丛书
到处都是迷宫,但医院走廊的尽头
却有迷宫的弱项。天知道
我为什么喜欢听到他
像买通了死亡的神经似的轻声叫喊:
还有租船的没有?其实,
他想说的是,还有租床的没有。
但由于口音里有一口废弃的矿井,
每次,病房里所有的人,都把租床
听成了租船。一晚上,十块钱。
行军床上,简易支撑起粗糙的异乡。
快散架的感觉刺激着我
在黑暗的怪癖中寻求一种新平衡——
肉体的平衡中,波浪的平衡
后面紧接着语言的平衡,以及
我作为病床前的儿子的眼泪的平衡,
而灵魂的平衡还远远排在后面呢。
上半夜,我租的床的确像船,
而且是黑暗的水中一条沉船。
下半夜,我租的床像一块长长的砧板,
很奇怪,睡不着的肉并不具体。
我的父亲刚动过大手术,他的鼾声像汽笛,
于是,在福尔马林最缥缈的那一刻,
每个黎明都像是一个港口。
而我作为儿子的航行却还没有结束。
世界末日丛书
他们预言我的时候,
我还呆在盒子里。神秘的盒子,
但即使你无知到极点,你也曾见过
它的各种形状。你愿意的话,
也不妨亲自动手试试。盒子的大小
不是重点。这一点,亚述人早就察觉到了。
亚述人制作了最有想法的盒子,
盒子里只有影子。盒子里只能装下影子。
他们相信只要提到我的影子就够了。
对于世界的腐败,影子是最好的惩戒。
但我有更好的想法,我的影子
还必须加上你的影子。但假如惩罚
也不是重点呢?该死的波提切利
不会制作盒子,只知道画画;
为了讨伟大的意大利的欢心,
他将我引诱到神秘的诞生。
从那一刻起,我常常会弄丢那盒子。
我感到我的影子被透支了,我的影子分散
并被稀释进了每一天。但是,
每一天都有世界末日的影子
也不会是重点。就像今天,玛雅人预言我
将以灾难的方式终结所有的苦难。
但假如深刻的警示也不是重点呢?
我是不可预言的。关于我,
每个预言都是一片落叶。关于我,
我必须申明,每个预言都可能是对的。
所以,是否准确也不是重点。
真正的重点,我现在只能透露一半:
你读到这首诗,表明这首诗还活着,
而我始终都会和你在一起。
或者,就让他们重新再计算一遍吧。
以上二首原载《读诗》2013年第3卷
评鉴与感悟
诗歌语言天然是含混的,但诗人从未放弃对精确性的崇拜。在《必要的天使丛书》里,诗人臧棣借由一次误听开启了他在病房中的诗歌漫游。“上半夜,我租的床的确像船”,“下半夜,我租的床像一块长长的砧板”,从床到肉身,再到灵魂,传递着快要散架的消息,却又时刻控制在一种奇怪的平衡之内。诗人在他词汇里努力表现着螺丝对准螺母的精确。在《世界末日丛书》里,灾难始于弄丢“盒子”的一刻,影子也被透支、被分散、被稀释进每一天。人们对精确性的迷恋使得预言大行其道,然而诗人想暗示给我们的重点到底是什么?诗歌都是对失败的精确预言,生命其实是一场精确的失败,重点或许是,让影子重新回到“盒子”里面。
森子诗二首
森子,黑龙江呼兰人。著有诗集 《闪电须知》 《平顶山》,散文集 《若即若离》 《戴面具的杯子》 等。与友人创办 《阵地》 诗刊,与人主编 《阵地诗丛》。现居平顶山。
看不见天鹅的天鹅之歌
她在躲,躲入湿地的粗脚趾,
长河的胶片粘连在一块。
我们扯着烟儿奔向远处,走着走着,队就成了错落。
箭头在转弯时偏向分头,
在河南或河北,这并无难度。
那红死的草人,烧焦的草人,吃着残雪,哼着冷风,
就像天鹅抬着担架从胸闷的斜坡上走过。
失望如一枚曲别针别住鼻子的酸水,而后背正挣扎出翅膀的雏形。
谁相信天鹅是自我就更加忘我,
野大豆忘记了担架上抬着的正是一枚失去记忆的弹壳。
零公里写作
一个时间暴力主义者,
所有的路归所有者,逼仄走向蒸发的
资产和腐烂的原野。
远方,无产者的墙是看不见的战友,
也可称为解放的力量。
道路最后交付给天空引申,
空出——唯一的动作。
不必追寻尽头,或者尽头已经消失在心头,
我们消失在可见光处。
消失是一首流行诗,
每个星期上座率一次。
活人的态度将影响死者,
这样说,不是路的事物影响了人间正道。
零公里的叙述者
不等同于零度写作。
吃尽苦头和尽头,做个本源的祭祀吧,
富裕即缺乏,也是这首诗不可能
完成的内因,因为
没有一个设定或预知的读者是完成式的。
多好,就是说天缺一角,你搬来书桌,随之倾斜。
以上二首原载《诗刊》2013年6月号上半月刊
评鉴与感悟
天鹅真的存在吗?这是一个问题。在森子的 《看不见天鹅的天鹅之歌》里,“她在躲”,天鹅的缺席比天鹅的在场更加精确地证明它的存在。在到处都是人的世界上,天鹅到哪里去了?她是否躲进“一枚失忆的弹壳”?天鹅的消失,也撇下一个悖论:“谁相信天鹅是自我就更加忘我”。天鹅走了,幻想长出翅膀的人类会永久和平吗?还是像天鹅一样,消失于自己制造的弹壳?人类真的存在吗?这是个更大的问题。“消失是一首流行诗”,《零公里写作》 可读成一首暗示着历史和政治主题的寓言诗,但它似乎更是一首带有书写学意义的作品。“零公里的叙述者/不等同于零度写作。”写作不必追寻尽头,它会时常被更强大的力量调至零公里的位置,重新启程。写作一直在抵抗着时间的暴政,这也是任何一首诗不可能完成的内因,因为它永远在路上。
帕尔哈提·吐尔逊诗二首
帕尔哈提·吐尔逊,男,维吾尔族,1969年1月生于新疆阿图什市,1989年毕业于中央民族学院,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化馆工作。从2005年9月至2011年6月在中央民族大学维吾尔语言文学系经过六年的硕博连读,获得博士学位。主要作品有: 《情诗一百首》 (新疆人民出版社,1998年)、 中篇小说集《弥赛亚的荒凉》 (民族出版社, 1998年)、 长篇小说 《自杀的艺术》 (新疆人民出版, 1999年),剧本《陨落的星》 (2000年)、 《漂亮的帕提玛》 (2001年)、 《黑阴山》 (2001年) 等被拍成电影。作品被译成阿拉伯文、英文和韩文。
无限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人暗杀
因为暗杀他的人也不知道
他自己也暗杀别人却不知原因
谁也不知道这连续不断的暗杀是从何时开始
就这样暗杀永远不断
人们永远也找不到自己演的这场戏的导演
古代有一个国王生命垂危
临死前他命令手下把自己秘密埋葬
为了不让后人知道墓地
参加埋葬的人统统被暗杀
参加暗杀他们的人也被暗杀
从那时起的暗杀延续到现在
临死前国王命令手下烧毁自己的所有图像
烧毁所有的有描写自己形象的书
屠杀所有看过自己的人
就这样他能使自己的形象变得无限
不是因为对自己的长相不满意
也不是因为怕恋尸癖者的亵渎
只是因为他崇拜无限
他相信无限是一种最强大的力量
我没有见过他的图像
也没有听过别人描绘他的形象
但是有人在敲门
有人在敲我的门
游方修士
在戈壁
叛逆者出现过天堂景色的脑骨
几百年后依然被太阳晒得发白
虽然他幻想中的天堂
和野火的颜色
被后人无数次地修改
然而在这里无法抗拒的是
戈壁的肉欲
和天空的蠕动
越走近火焰影子就变得越大
于是他选择的是
“与火焰合为一体”
发疯和流浪是一种无法满足的欲望
叛逆者对水的恐惧
迫使他选择苦行
迫使他选择无水的戈壁
甚至迫使他选择与水完全对立的火焰
因为他在胚胎时期差点儿淹死在羊水里
他的整个一生就变成了对羊水的逃离
第一步从母亲的肚子里逃出
第二步从离家逃走
第三步逃开喧嚣的人群
第四步从这世界逃到另一个世界
金黄色沙漠
像完整的处女膜一样纯洁
像贞操一样变幻莫测
没有被火与水的交融沾污
反叛者觉得
为了沙漠
盗劫、杀机、凌辱、阉割还有纠缠一辈子的炎症
任何代价都值得
逃吧,逃吧,拼命的逃!
像诺亚一样逃脱洪水
逃离最后一滴水
直到全身干裂得像千年的废墟
让那来来往往的驼队参拜你的骨骼
托钵僧们继续篝火
让你的饥渴永远延续
以上二首原载“今天论坛”(2013年11月6日)
评鉴与感悟
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鲁迅写在 《小杂感》 里的名句,可以作为理解 《无限》 这首诗的一个引子。一部历史似乎就是肇始于对无限的崇拜而展演开来的多米诺骨牌游戏。同理,语言也保持着延异的状态,永不停息。从国王到乞丐,无限是藏在每个人内心里的隐秘渴望和真实恐惧,我们都充满快感地在通往无限的路上纵情驰奔,为此需要消灭更多的事物,抹除更多的文字,忘记更多的自我。当然也有另外一种方式让自己很快与无限呆在一起,这种结局与一位桀骜的国王无异,哪怕你是无辜的,无限自身就在发生着,一刻不停,只要你听到了宿命中的敲门声,你就迎来了生命中壮烈的停顿。一扇门关上了,另一扇门旋即打开, 《游方术士》 讲述了你走进另一扇门后发生的故事,你以戈壁苦行僧的形象活着,在饥渴、欲望和逃亡中去追求位于你生命更深处的无限,你也必然挣扎于无限,解脱于无限,最终死于无限的回光里,被无限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