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鉴与感悟
《笼统编年史,2013》全诗共十节,气势恢宏的规模里暗藏了一颗细腻、精确和深邃的用心。诗人在作品之后的括弧里有一句话——“献给我所有家人”——可以指引我们走出阅读的迷津,所谓的“笼统编年史”的说法,似乎更加暴露了诗人了小朱立志修一部诗体家庭史的雄心。限于篇幅,这里只节选了全诗的前三节以窥全貌。从标题和各小节的题目(其后各节的题目分别为“V 乌木家神”、“VIII 小碎纸机”、“I 清瘦善人”、“IV 腹俭怪语”、“VII 焦虑病症”、“X 飞行转角”和“III 新生颂歌”)来看,似乎这些迷人的短语本身就在讲述着一系列隐秘而难忘的家庭物语。整首作品的形式感更具魅力,诗人用他的私人回忆开启了这部袖珍历史的引擎,但这部“编年史”的秩序是非线性的,从小标题中使用的错乱的罗马数字,就可以联想到一面失控的钟表盘(这种安排或许有诗人独特的用意),它更体现了个人深层心理的意识流特征,遵循着记忆的布朗运动规则,来安排和调度诗人意欲表达的丰沛情感和微言大义。这种后现代的形式感在德勒兹和伽塔里合著的 《千高原》 一书中就已达到了一个顶峰,而了小朱作品中蕴含的形式自觉,似乎也带领读者迈上了一座汉语新诗的“千高原”。
茱萸诗一首
茱萸,籍贯江西省赣州市赣县。出生于1987年10月。诗人,随笔作家,兼事诗学研究、诗歌译介及大众文化批评。出版有诗集 《仪式的焦唇》 《同济十年诗选》(与人合编),随笔集 《浆果与流转之诗》 。现居上海,于同济大学攻读外国哲学专业博士学位。
高启:诗的诉讼
在严酷处罚下,谁敢说出一句话,
就要把自己视作一个失踪的人。
——切·米沃什《使命》
故乡的消息总是来迟,还免不了
要湮没在梅花不敢凋败的恐惧中。
同姓、同国籍或同肤色的人们,
共享同一具文明的躯干,而暴政却
偏偏喜欢上了腌制诗人的头颅!
政治通行证的有效期委实恼人,
还刚刚被教会如何去进行新的颂赞,
转眼就被游动的标准绊了一跤:
不被要求像烈女一样保持贞节,
却要出具诗结交了新欢的证明。
你说置酒高台,乐极哀来;你说往事
它如迅捷的闪电一般劈开了共同记忆。
命运的天平上,秘辛与抱负孰轻
孰重?要揭露的,就是这桩桩件件
见不得人的勾当和暗室惶恐的密谋?
法官和政客在没有你的浴室裸裎相见,
他们能给你的思想内裤作无罪的化验?
诗无效的呈堂证供,让你更加沉默而愤怒,
连呼吸都不再带有江南潮湿的气息。
为平息新孳生的欲望,经历一段长路,
直到友情提供原始的温饱,你再次忘了
那头怪兽喜怒无常的性情——
别说为诗脱罪、应许一个文学的晚年,
除了处理血污,审判远没有真正开始。
(注:高启为明代诗人之冠,而卒陷政治污浊中不得善终。感近日时事而作,兼示同样喜欢高启作品的诗人徐慢。)
原载《广西文学》2013年3月号
评鉴与感悟
诗人茱萸的这首作品将兴趣指向了遥远的明代同行高启,讨论了汉语诗歌与政治之间与生俱来的诉讼关系,悄悄奠基于汉语内部不为人知的罪感在此被拎出来进行剖白和辩护。中国出现了大量因诗获罪的诗人(高启即是一例),从古至今,未曾断绝。20世纪的世界,诗人深陷于更严重的罪感之中。我们索性对诗人这一职业做有罪推定,如果诗歌存在原罪的话,那么这最初的罪感如何可能?诗歌进入庙堂,只能被安排成权力装饰物;诗歌朝向江湖,又难酬知识人驰骋天下之壮志。真正的诗人生活在世界的污浊中,而非表面的清白无邪,所到之处,他都证明了自身的不洁和不合时宜。诗人只属于过去或未来,他与当下的现实世界保持着原始的紧张,这紧张判定他有罪,他的诗永远是“无效的呈堂证供”,他手上的“政治通行证”只是一张游戏的纸片,而他参与的游戏从来没有规则。“那头怪兽喜怒无常的性情”让诗人的罪感一直存在,难以逃脱,江湖也救不了他,让他从头到尾活在诗的诉讼纷争里。真正的诗性正义无法靠诗歌本身来实现,“审判远没有真正开始”,诗歌需要把自己留给未来,这场关于正义的判决在无限地拖延着,直到有罪的诗歌成为它自身未来的过去时,这莫须有的罪感才有可能彻底被洗清,但那称之为诗的东西,或许也跟随那洗澡水一同被泼掉了。
梁小静诗一首
梁小静,1988年生,河南洛阳人,河南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2013级文艺学博士在读。
诗
——仿《卫风·氓之蚩蚩》
有人发誓,拒绝对我
表露任何形式的好感,
因为这个人喜欢你
你喜欢着我——
这样的转折和守恒,
这不以个体为单位的对称
保护我不因孤独——
而随便消失。
直到这时,我还幻想
就在下一刻、在走不远就能打开的门前
你正迟疑,或——
有力地摇动门铃。
……你何时来?我看你如佳人,
那邻居的男人常常嫉妒你,
而讨好他的妻子——
你何时来?
……
你到那人的门前表白:
我起誓,拒绝对你之外任何人
表露好感。
你对心上人表露爱意,
她赞美你对故人的恨意。
原载梁小静个人blog“梁小静”(2013年7月22日)
评鉴与感悟
女诗人梁小静作品中运用简练的语汇讲述了一则复杂的爱情政治学案例,通过精致的构思,刻画了人与人之间充满不确定性的关系、多变的用心和危险的感情处境。作品一开始就交代了“我”,“你”和某个第三者之间的三角恋关系。“你”“我”彼此喜欢,而“你”却迟迟不来,“我”在房间内长久等待,忍受“孤独”,挣扎于“这不以个体为单位的对称”。“邻居的男人”之所以要“讨好他的妻子”,或许因为后者正是那个第三者,她“拒绝对我/表露任何形式的好感,/因为这个人喜欢你”。这还不是故事的结束。“我”一直处于期待之中,“你”终究还是没有来。戏剧性的一幕也就此展开:“你”敲开另一扇门,对另一个人表白,这爱的修辞正是从恨中仿效而来的:“我起誓,拒绝对你之外任何人/表露好感。”这耳熟的话音标志着另外一个三角恋格局已经形成,“你”爱上一个新的第三者,而“你”“我”之间瞬刻由爱转恨,“我”成了“故人”,而“你”的“心上人”正根据“你”“我”之间的新恨来支撑和巩固着“她”与“你”之间的新爱。一切都变了,爱变成了恨,爱仿佛就包含着恨,只有关系本身没有变,只有“转折和守恒”的规则没有变,只有“孤独”没有变,就像笛卡尔说,这世界上只有变是不变的,只有否定是肯定的。梁小静这首作品的母本是 《诗经》 中的 《卫风·氓之蚩蚩》 ,是一个著名的关于“变心”的故事,经过她的仿写之后,标题变成了《诗》,或许也是相通的,一个优秀的诗人,在没有写完最后一个句子之前,永远不知道这首诗在表达着什么,正如艾斯特哈兹·彼得在 《赫拉巴尔之书》 中讲到:“一样东西将做成柠檬蛋糕还是巴亚鱼肉汤——只能在做的过程中自行确定。”在诗歌中,“变心”是语言最大的原欲和无意识。
李海鹏诗一首
李海鹏,1990年3月出生于辽宁沈阳,现为中央民族大学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进入大学后开始写诗,酷爱德、法诗歌、哲学、美学及文艺理论。受里尔克、策兰、波德莱尔、兰波、本雅明、海德格尔、罗兰·巴尔特、福柯、胡戈·弗里德里希等人影响较大。在中国当代诗人中间,最心意相通的是天才诗人张枣。
转运汉传奇
一
多少次了,你似乎已习惯于被陆地玩弄,
譬如交夏喜雨,消隐在花果间,却霉湿
你手中扇面上虚构的风景:“这不真实”,
你说,模糊的水彩中照不出未来的面容。
就像柑橘不知道自己有多珍贵,你嬉笑
打闹,一次次戏谑过后沉吟友人的幸运。
“上船去吧”,你说,让自己内心汹涌——
你渴望着财富,像大海渴望久违的风暴。
燃烧的甲板引来海鸟惊悸,绷紧的船帆
踅进风的赞美。海水被甘甜灼得滚烫:
水深处,有一只巨大的味蕾在急速旋转。
这瞬间,你从火光中照出一张虚构的脸,
你害怕它,像害怕你的名字,像信天翁
蜷缩于甲板,羞见海水中自己焦灼的倒影。
二
你把手伸进背囊,掂掂由甘甜兑换的
银币,并认定那重量正是神迹的显现。
你感到手指被压得发疼,而指缝间
却有某种命中注定的轻盈腾空而起——
但你不知道它的存在,就像你不知道
那笨重的龟壳中竟隐藏着龙的占卜。
它兴风作浪,盘踞在桅杆上搅乱航路:
被命运灌满的帆颠簸着如惊慌的飞鸟。
龟裂的海面平息,像遭遇又一个卜辞;
你挥挥湿透的衣袖,却发现某种重量
坠在袖口:你想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
银币还在,阳光洗净它们表面的潮湿。
你闷得厉害,随手取出一枚照了照
自己的脸,就远远抛向前方匿名的荒岛。
三
望着那一纸契约像望着一道不解的谜,
虽然你知道你的名字就是谜底。你摇摇
扇子,想想昨日在港口盘桓的飞鸟,
才醒悟那情形中竟隐藏着偌大的秘密。
稀世珍宝早存在了,它随你飘洋过海:
鸟群低飞,低声赞美灌满海风的甲板,
浪花细小,应和着谜样的低语。可叹
肉眼凡胎,如何看得到它绝妙的光彩?
是谁借这胡人之眼,将秘密轻轻破解?
剥开那龟壳像剥开曾让你惊叹的柑橘——
你瞪大了眼睛思考命运,但不得其解。
落笔前,你想照照自己是否还是自己;
望着那一纸契约像望着一道不解的谜——
你真不敢相信你的名字竟是唯一的谜底。
(注:明代凌蒙初在《初刻拍案惊奇》第一回《转运汉巧遇洞庭红波斯胡指破鼍龙壳》中讲到商人文实(字若虚)屡次商场失意,人称“倒运汉”。一次应友人之邀一同出海解闷,因无本钱,只花银一两买了一筐柑橘,名曰“洞庭红”,不想到南洋竟颇有俏市,获利甚多。其后文实被海风吹至一荒岛,在岛上寻到大龟壳一个带回船上。后由闽中一波斯商人点破迷津:此龟是龙生九子之一,因寿数已到,褪壳化龙而去,壳内有夜明珠十颗,皆无价至宝。文实就此成闽中一巨富,正应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一朝发迹、时来运转之数。)
原载豆瓣网李海鹏个人主页(2013年5月1日)
评鉴与感悟
90后诗人李海鹏已经形成一副沉稳机智的诗歌头脑,这个小宇宙内部旋起的风暴,并没有迫不及待地邀请他的文字加入热血沸腾的诗歌少年先锋队,而是在古典创造力呵护的旷世奇迹面前保持了足够的谨慎和自律。对传统汉语文学中经典桥段的发明性改写,对西方十四行诗体的自觉操练,对现代汉诗创作中诗与思问题的现象学关照,对古老而神秘的命运问题的诗性追问,都能在这首《转运汉传奇》中得到有效的体现和动人的展示。诗人以明代话本小说中的“转运汉”形象为主人公,在内心刻画、场景描写和超验想象三个层面上进行了既深谋远虑又精致慎重的诗学改良,星云状的行文包裹着诗人强大的书写自控力,考验着诗人逐渐成熟的技艺,仿佛向一座高贵幽深的古典性塔楼内置入一种自然而轻缓的未来节奏,能够带给那些虔诚的读者启示般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