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陈迟恩个人自印诗集《在边缘》(2003)
评鉴与感悟
卢沟桥的狮子,掌中的老茧,历史的深纹,无比细致地写满刻石匠的愤怒与热爱。一个艺术至上主义者,从一则禁止的告示前开启了他真正的艺术生涯。一件辉煌的艺术品,从一片空白开始获取自己横空出世的命运:“白石柱静静相对,不言语,不提示。”《卢沟桥的狮子》也是一篇关于书写的寓言,展示出了作品与手的关系,伟大的艺术不是在梦中完成的,而是在手上创造的,是从第一刀到第一万零三刀的修炼,从不在向存在的跃起。卢沟桥因狮子而驰名中外,因喋血而重写华夏。当赞美和炮火如同轻雷从头顶滚过,禁酒令随即撤销,手上的老茧是每一件伟大艺术作品的精缩副本。
王辰龙诗一首
王辰龙,1988年4月生于辽宁沈阳的铁西区。中学时期开始阅读新诗,并有了写作上的最初尝试。2007年考入中央民族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学习,加入“朱贝骨诗社”,曾担任诗社第四任社长,并参与策划、编辑《朱贝骨诗刊》。笔名王肥,作品偶有发表,兼事文学批评。现为中央民族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12级硕士研究生。
埋花窖
风发出了响动,我们的耳朵是挂铃般的
眼睛稍稍张开,它们透过温暖的幕纱,
摇向一边,看蹑手蹑脚的流动如何平息。
你总先于我,离开午睡的袒护,如竹蜻蜓,
出入于暑假的下午。小身子已滑过了十个
春天,你以柔软去迷恋糖果,你正爱得发痴
却单把糖衣留下,双目纤美如清水脸,将斑斓
喜看,你抚平塑料彩虹的褶皱。而那些炮弹,
都打给了我,我不归地发胖,并将跃向某一种
未来和八月末:被秋老虎紧盯,流汗。你则会
瘦如水果硬糖,一裹上花花裙衫,就去小城探望
改嫁多年的母亲。好时光如今想起都留在夏天了:
呆日头扒着工人村的建筑,五层楼曝露着红砖
从四面围拢花圃,野草正紧。我们无法掘出深坑
用以掩埋他对她说出的狠话、她对他施加的咒骂。
就找一片铁凉亭边的松土,挖妥了小而深的窠臼,
你落稳本周最爱的糖纸,你覆上汽水瓶底或碎窗的
一角。俯身赏玩,回土,踩实……可你不曾在冬天
再找回它们,即便当年的雨季没有过膝。很多次,
你沮丧极了,不甘心,泪水顺雪原的反光飞入
繁星的行列。而我,陪你一起等待,等冷锋过境。
原载《诗刊》2013年8月号下半月刊
评鉴与感悟
《埋花窖》是诗人王辰龙的“童年游戏”组诗之一。有生之年,总有着那么一些文字,诗人用孩子般的小脏手精心地把它们掩埋在一个地下花圃里(“看蹑手蹑脚的流动如何平息”),等再次掀开时,他已是在人生的黑夜恸哭过几次的大人了(“泪水顺雪原的反光飞入/繁星的行列”)。那些文字像鲜花一样让人忘记时间,又如“本周最爱的糖纸”,总也包不住意欲匆匆逃走的好时光,留不住无邪的玩伴回家吃饭的轻快脚步(“却单把糖衣留下,双目纤美如清水脸,将斑斓/喜看”)。用早熟的成人心态再玩一次忘我的童年游戏,我们几乎就读懂了现代诗缘何诞生的大部分道理(“可你不曾在冬天/再找回它们”)。拜读希尼,或是嚼碎多多,诗人在“挖”和“埋”的双曲线里发誓解开一道岁月的方程(“很多次,/你沮丧极了,不甘心”),解开她发间的蝴蝶结(“如竹蜻蜓,/出入于暑假的下午”),解开那些毫无缘由的自我之谜(“而那些炮弹,/都打给了我,我不归地发胖”)。成年后,我们再玩童年游戏,才知道时间的大棋盘上,有一只沾满胜算的手,在为我们掘出一个没有鲜花的深坑(“而我,陪你一起等待”),最后一次,玩伴是命运,他欢喜地埋下我们,而我们在那花窖里,躺着挺宽敞。
夏超诗一首
夏超,1989年生于江苏徐州,写诗译诗,获北大未名诗歌奖、武大樱花诗歌奖。2011年赴新疆布尔津支教一年。著作有《一边疆》 。现于天津大学化工学院读研。
诗人
他已不再年轻
走出一段失败的婚姻
因猜疑、吵嘴而臃肿的生活
突然变得干瘪
他在被挤压的疼痛中沉默
每天在水泥的包围中忙碌
他仅仅为了获得
一个更适应生存的身份
教师、司机、会计、推销员
这些名字有什么区别呢
只有回到书桌前
他才轻轻脱下这层外衣
露出诗人的身体
背后的翅膀倾颓、颤抖
羽毛已失去光泽
在被割裂的睡眠中
一根根地落进噩梦的泥潭
他戴上眼镜,埋头翻书
仿佛在寻找一件贵重的遗物
他怀念曾散落人间的兄弟
他们在黑夜中练习饮酒
他们在火焰上锻造诗句
他怀念曾无家可归的姐妹
她们在季节里温故哀伤
她们在溪水中采摘词语
究竟多久没有写诗了
现在他整理下思绪
铺开一张白纸
右手握笔,左手平展向上
像在无辜地乞讨
他等待词语的雨水
而在诗句从黑夜的未知处落下前
他渐渐睡着了,像个婴儿
原载《诗刊》2013年9月号下半月刊
评鉴与感悟
与唐不遇在古雅语境里描画的杜甫的身体不同,夏超为我们展示了一个现代诗人的身体形象:“只有回到书桌前/他才轻轻脱下这层外衣/露出诗人的身体”。杜甫可以在荒野和乌篷船里写诗,因为他活在一个诗的王朝里,而现代诗人必须要回到书桌前,被强硬的时代挤进角落。是空间确认了诗人的形象,否则他只是一个教师、司机、会计或推销员,只有书桌上的纸和笔能把诗人的身体交还给自己,用书写的姿势来挽救那些走失的生活。当代世界的诗性生活几乎荡然无存了,诗人只有在神灵面前乞求,求助于词语,在那里,他带上杜甫的一颗诗心,像个婴儿一样重新被生下。
曹僧诗一首
曹僧,原名曹珊,生于1993年,江西樟树人。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国学班2010级本科生,现为复旦诗社副社长。
笼中兔
“今谁子后,曩谁子先?”
——谢慧连《祭古冢文》
我设想过至少三种相遇
灌木眼帘低垂,栀子入药前
被采摘,一些细微运动导致脸红,
以及缺氧,并且惊醒你。云朵随枯草漂移
地表发生改变之前,我只来得及吹出
半个泡泡。它和你一样身形可人
当然那可能只是你的一次狩猎,秋梦无端
其他时候,你也许啮吃隐微的根须
你筑桥,潮水透过桥孔上升。每个洞口
都是一座瞭望塔。蹲立的姿势是
更刺激的具体,一个不规则的圆将被升起
而现实是,路灯像炭火,黄色烘制雨线的密集
使成为导体。你仍然无法和一个或然通话
青葡萄倒是最优异的通讯员,脚印落上窗户后
每一个路人都抬起头观看,兴奋像狐臭一样迅速扩散
你只是抖抖鼻子,却从不发出声息。蚂蚁在抢劫
又不失狎昵地闪进闪出,把人工粮搬出铁笼,去建造
另一所房子。“这已经并不重要了”。雨天无非是
空白笔记本上泛起涟漪,小猫潜水而来
换乘光鲜的老树皮,最后完成冒险。看看你
骨骼清脆地发生变化。菜叶子上正在批发生产
一些青和白的蛀孔,可供践踏的山峦在那里
失重——口味有点淡。你想到,有时候醉酒者跌落几片舌苔
跟着脏话绝妙跳起,成为云层以上打响指的星星
可惜接收器出现了花点,双耳塌下来就像风筝
你只是磕磕门牙,用红色的眼睛试探——
粽子解开自己,不确定的光线使填充物的油腻
摆动起来。你开始欣赏外部的瘙痒,或许是更为真实的
一只虱子。皮毛的灰色互相赛跑,且发现大地并非球形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已经提前累了。也许那些
又都不是你。你脸色紧绷,羞惭如一只排球,接着
再慢慢地释放。每天夜晚,练习长眠的姿势
原载《诗林》2013年第1期
评鉴与感悟
诗人曹僧从“笼中兔”的形象出发,设想了自我存在的三种演变方式。令人颇为赞叹的是,他把在时间顺序上经历的三种“自我”演绎为虚构的故事。故事以“笼中兔”被惊醒开始,熬过现实的危机,最终以接受现实、抵达“长眠”为结束。“笼中兔”经历的三种状态正是诗人对三种“自我”的神话式演绎。诗人“设想”自己化身成为“笼中兔”,分享着“笼中兔”的危机和困境:坚守自我的同时又忍受着梦想的幻灭与动摇。现代汉诗在写作中诱发的缺陷大体有两种:其一,诗歌过于纷杂的意象导致诗意的破碎化;其二,诗歌过于死板地关心整体而丧失灵动。曹僧在这首诗中令人欣慰地找到了意象纷杂而颇具系统性的那个平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