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无数次地回想,如果当年人们和社会,只要稍有一点点宽容度,只要容得下我和他,不是偷偷摸摸而是大大方方,公开坐下来,喝杯茶,交流与分析一下现状与利弊、道德与良心、家庭与责任等等,事情应该不会走向极端。遗憾的是,当时立刻有人向组织告密,跟踪盯梢,领导找谈话,党团组织要求坦白交代,单位以除名加以威胁,作家协会派专人专案整黑材料,居委会窥探与监视,家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父母介入生气生病。狂风巨浪一波高于一波,直至法院起诉,警方诱捕,他以莫须有的罪名锒铛入狱。有不明就里的记者以为抓到大新闻,真名实姓跟进报道,所用文字都极具侮辱性,社会舆论一片喧哗。一夜之间,我和他的大好前程被断送,优秀青年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不过同时,也有我们的朋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专打冤案的律师拍案而起主动接案,我忍泪含悲昼夜写冤情刻钢板油印材料,层层申诉,中院、人大乃至北京高院。天昏地暗,天翻地覆,身败名裂,搞倒搞臭。而唯独那最初一刻发生的好感,却似盛开的焰火,被定格在永恒的瞬间,仿佛一盏孤灯,微弱地温暖和照亮着持续了将近三年的官司,这场艰苦卓绝的官司最后终于打赢,莫须有罪名被拆案。那一个夜晚,当他剃着粗糙的犯人光头,孤家寡人,站在一张简陋的行军床旁——这是他进监狱后被离婚剩下的唯一财产,深情地对我说:“嫁给我吧。”
我还能够说什么?唯有泪雨滂沱。
这不是爱情是什么?我们自己当事者迷,都坚定不移地相信这就是爱情。那些帮助过我们的律师和朋友们,也都认定这就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并无不为之感动与祝福。
我们结婚了,我们一无所有地结婚了。此前少许的个人积蓄,都在几年的诉讼中倾家荡产。一幢老旧筒子楼,其中有一间借来的小房,四壁都被煤烟熏黄了。我们用白石灰粉刷出一个洁白纯净的二人世界。我们所有的抽屉都空荡荡,唯装满清风明月。没有关系啊,正如民歌中唱的“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我们年轻,我们能够发愤图强地写作,我们能够创造生命。我们将拥有自己的孩子。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为他弥补失去孩子的忧伤。我一定能够弥补他失去孩子的忧伤。未来的孩子,成为我们生活中最为欣欣向荣的、充满未来的、明证这场爱情的奇迹。
我从一个根本不想要孩子只想要文学写作的女“文青”,变成了一个日思夜想期待受孕的小妇人。一个月又一个月。不久,孩子真的来了!
1988年1月19日,成为我此生最激动和最夸张的日子之一,是再也不可能忘记或者模糊的记忆。省直机关门诊部的那张尿检化验单,只是一张粗糙发黄印刷模糊的纸片,我却看那妊娠阳性的红色“+”号,鲜艳夺目,令我心跳怦怦,激动不已。那天是沙沙细雨,我的长筒胶鞋踏着人行道积水的唧唧声,平日从不在意,那一刻好比走红地毯,觉得自己的足音既悦耳动听又惊天动地,因为奇迹发生了!因为我不是一个人在步行!因为我身体很豪迈地拥有着两颗心!
事实本身很简单:我怀孕了——与无数女人一样。
选自《立》,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
评鉴与感悟
不知为什么,说起武汉,就会想起池莉,还有汉正街的辣鸭脖。有些东西就是这么先入为主。我喜欢看小说家的随笔,没有什么花架子,每一拳都能擂到你的心窝子里。事实上,最初看到这个题目,我也困惑,什么样的爱情称得上轰轰烈烈?在个人历经生死肝肠欲碎的事情,他人未必这么想。问题是,她是池莉。我的八卦之心就这么不由自主了。她也没有让人失望,她写出了她的时代。
长袖曼舞的时光
葛水平
三十年前的一个秋天,我十六岁,在街角的一个不显眼处,守望一个人。
街上行人匆匆,逆着下午的阳光,我突然就有了一种孤独的感觉。目及之处——县人民礼堂,我看到了他。他用手撕扯着所有进去听下午戏的门票。我肯定这不是在制造一种戏剧效果,因为,这是我的初恋。我站在那个抬头正好目视他的地方,想我该找一个机会和他交谈。这种机会让我在这样的时空界限里等待了一年,我站在这里的全部意义就因时间的提示愈加无奈了。
事实上,是我自己在单恋。
1986年冬日,我坐火车去长春拍一部戏剧电影。在卧铺车的上铺,夜里兴奋得睡不着,看火车在静谧的华北平原中穿行,想《日瓦戈医生》中的日瓦戈,也曾这样躺在去莫斯科的火车上,从格子里看雪花飘浸的苦难的俄罗斯,响起那刻意把政治浪漫化的旋律,文学的本质就是对现实的审美化的否定与超越,四十五年的俄罗斯历史在黎明冉冉而起时让我激动。在火车上,一切仿佛是从一条道路到一条河流,当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存在并加以关注时,我想到我的命运还有我的初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早已经远我而去,想想看,我竟不曾与他说过一句话,永远看到的是拧着的眉,看人时从不多一点洞透,略微一扫,只记得大声吼过:“你们这一群唱戏的!”
我们这一群唱戏的,与现代生活截然相反的单调枯燥,却给我回味,那就是,历史以三五人的表演而延续着朝代更迭。历史很像是一幅图画里可以走来走去的部分,唱戏的虽不足解释整个生活的道理,却能让你读出近乎绝情的哀恸。
我不是一个好的唱戏把式,从开始唱戏到结束舞台生涯,我始终在跑龙套,有时候是衙役,有时候是丫鬟,只一次替A角的演员演过一回《杨门女将》里的杨排风,一句起腔唱走调了,台下观众起哄,台上演员另眼相看,人一下寂寞得恨不得钻进布景后再不出来。那年月,舞台是乡村唯一的活动场所,赶庙会唱大戏,舞台上甚至可以看见牵骡牵马的人。我还记得唱《天波楼》杨六郎的唱段:“手扯手叫老娘,孩儿有话对你讲。我杨家四代忠良将,赤心耿耿保宋王。我大哥幽州替主死,二哥短剑一命亡。三哥马踏淤泥死,四哥失落在番邦。五哥削发为和尚,镇守三关俺六郎……”常听到激动处泪下,一个家庭为祖国就这么支离破碎了。因为一句起腔走调,我的外号被人喊:“凉调把式”,这样一个外号笼罩在我的周围,我便明白,我一生要支付给命运的是我得永远勾着头走路,再都不可能找到一个唱主演的恋人,连礼堂收门票的都瞧不起我。
我哀巴巴等待那个收门票的给我一个正脸,可他的脸总是看着我们进进出出时把脸别向另一个方向,我看那个方向什么都没有,有时候是一阵风卷起了一阵沙土,有时候是几片落叶,我好不忍心把目光收回来,我的目光收回来时犹如我曲折的人生,有所怨悔,是因为学了唱戏。
我现在想说的是我不唱戏了,唱来唱去,只演了一个被陈世美抛弃的秦香莲的女儿,怜兮兮一声声呼唤,如秦女士的两只水袖,拂来拂去,没有台词,没有唱,舞弄着戏台上生活和爱情的继续。
我记得在长春时,我写过一封信给他。那是去伪皇宫回来,我为皇族社会最后一位皇后婉容心痛。郭布罗家族和爱新觉罗家族攀上了亲,做了一个退了位的皇帝的皇后,她的初恋诞生在亚洲第一个资产阶级共和国,所有的子民已一律剪发喜庆共和,宣统只是一个空洞的尊号,给这样一个皇帝做皇后有多么尴尬苟且。她的初恋含合着常人无法企及的意味,她最后疯死在延吉。信上我说,短的是初恋,长的是婚姻。婚姻是无法跨越的,因为我不能跨越初恋。我告诉他,我来长春是来拍电影的。那是一个电影演员吃香的时代,我做了电影演员,命运将如一片田野打开了四季的画面,我要见风生风,见雨生雨,我的命运里你的出现将要锦绣无边了。
一支蜡烛陪伴我度过一个别样的夜晚,东方吐鱼肚白的时候,我一下子明白了,我拍电影拍的是戏剧片,我依旧是演一个丫鬟,在人家心里,玉米在抽穗,泥土在喝水,我依然是个唱戏的。
长春之后,我写过第二封信。那是在五台山。那里的女孩十五六岁,因恋爱不如意或别的什么而出家。人在剃度受戒之前是“在家”。而经过这道仪式之后,就算是出家了。有一女尼曾对我说,没有家,这里是我修行的地方。一句让我没有得到一点安慰的话。在信中我表达了我一个绵长未了的心意,我说,你就是我的未来的家,你具备了家的特质,你让我心向往之。封住信口的刹那,我的脸上悬着笑容,我往邮局的路上,我唱着《三关排宴》里的唱词:
想当年那辽邦设下虎口
你弟兄去赴会大战幽州
你兄长一个个命丧敌手
不成功便成仁壮烈千秋
唯有你小畜生投降肖后
配了她桃花女得意悠悠
十余年来事敌寇
直到今日不肯休
还将银宗称母后
老身叫你懒回头
畜生你算杨门后
你叫杨家羞不羞
得新窝忘故主不如猪狗
还妄想返辽邦与虎为俦
我大宋锦江山天阔地厚
也无处容你这无耻下流
唱到此处我一下警醒了,人家压根就不喜欢我,我压根就是一唱戏的,虽然唱不了戏,唱不好戏,出身在那里摆着,是更改不了“唱戏”户籍的。我做了个云手,两封信一起撕成碎片,如蝴蝶一样叫它们飞向了垃圾。
1997年夏,我在北京和一位蒙古族女人秀琴,在电影院看弗郎西丝卡和罗伯特·金凯的爱情故事。当时,有一些南方的同学很不屑于《廊》剧的演义,他们甚至无法相信一个人,怎么能用四十年的时间,去守候、去思恋、去执着一种仅存活了四天的爱情?秀琴说,恋爱是人永生的困扰,世界上如果真有爱情,譬如说被我们弄得没了心情,那就是失恋。秀琴说,人生目的太多,真爱定有。南蛮子的视觉之上,寸草不生。弗郎西丝卡和罗伯特·金凯,那是一种得到之后才找到的自己从前不知的遗憾和此刻的觉醒,用一生去守候。我和秀琴说起我的初恋。秀琴说,能解读你那站着守望的形象与姿势。初恋是没有实现的心愿,也是平庸中企图的奇迹,因此美丽。秀琴说,美丽的初恋让你站成一种永远等待的守候。秀琴又说,如若不是戏曲你不会有如此好身段好眼神,因为戏曲,你便有了抓住爱情的好手段。
可我的好手段始终没有我爱的人发觉。
想想人的一生,将会有多少东西遗失在路上?这是绝对的必然。我们无意抛弃人美好的一切,我们行走在生命途中,有一天会因心灵负载很重时,拾起被遗忘了的美好,感受着已往远去了的情调。我现在已经是孩子的母亲,自然也就是男人的妻子了。我们常坐在沙发上说起往事。他说他曾经有过初恋,只是不记起对哪个女子有爱产生。那么说,初恋只能是一个过程,没有结果了,但绝不可能没有记忆。他一定对我说了谎。这时,电视上正播放着香港的武打片《东邪西毒》。他说,你当初为什么不直接求爱?我说,因为我是唱戏的。他说,职业是问题也不是问题,要看对方的素质。他的意思是他的素质高过了我初恋的那个人,并不是因为职业不是问题的结果。这时,电视上的东邪正带着一坛新酒,由东向西,送给那里的西毒。一坛酒,一世人,就只为了一个女人桃花。寂寞而又仇恨的旅行。桃花是以此试探西毒的真心,东邪是为借此一睹桃花的芳容,西毒是为了从此得到桃花的消息。一年一次,坛底见空。当手捏桃花的张曼玉,倚在夕照脉脉水悠悠的小轩窗前,肠断白苹洲时,结局自然明白。
初恋给我无尽的联想,我真切地感到了它的存在。从恋爱的第一页到婚姻的最后,一切都是完全的真实。它牵动着我的想象,让我相信世界上不仅存在着精神与念想,同时还有守候。我能够守候这些美好的事物,在生存的距离里与自然更为亲近,是因为我曾经学过的戏曲,它告诉了我太认真的事都该由唱腔中的“咦、呀、呼、哪、咳、哎”这些虚字、衬字带过,这样,唱腔才能优美,人生才好舒展明朗。罢罢罢“十余载皇驸马南柯一梦,此一番管叫你转眼成空。”这样的日子里我明白了爱情和职业都是一个人的一个驿站,经历了才好向大地弥撒!
春天是那样透明,思想在行进中就如水一样四处漫溢,我突然感到了某种温柔的触及。
选自《都市》2013年第6期
评鉴与感悟
是长袖曼舞。看了也才明白,她的青年时代有足够多的想象。她写的是她的是初恋,那是难得的好时光,单纯,美好,最主要的是,还有野心。这么多东西夹在一起,姑娘的心思重了。这多么像每一个年轻时候的自己,为梦想,也为爱情纠结,最终,也不知道有没有打败自己,反正岁月就这么稀里哗啦过来了。但更动人的,并不是她写出了那么一个形象,而是其中凝聚的情感,让人心中肿胀。
时光三种
赵 瑜
之一:羊角水堡
村落在赣南的一隅,象形,大抵与羊角形似,便命了名,羊角村。
说是明代的旧格局,已经完全败落。土墙破落了,有些标语仍在,上面写着:“随华主席进行新的伟大长征!”“随”字只有一半,斑驳着,像时间的手在这里抚摸过。
时间总是多情的,让万物成熟,让世事像灰尘一般飘落,让一条河起伏不平。时间对一个村落来说,是建筑的破败史,是老人的口述史,以及孩子们渐渐远离村庄的历史。
进村便看到三个孩子,坐在一个高台上。三个女孩,一个女娃两齿刚落,一笑特别好看。还有一个女孩偏胖,一直在坐在后面,面孔呆滞,属于反应迟钝的类型。有一个短发女孩负责调皮,她们坐在村庄入口处,像是等着家人从田里回来,又像是在风里说些话来填充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