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样乐观的年纪里,别离并不是一件伤感的事情。汽车快活地跑出了院子,观众兴味阑珊地散去,转眼间空空荡荡的地面上,静悄悄地摔碎了一捧阳光。旁人的生活,从此并不会有什么减少,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增加。空出来的旧屋子,不久总会有新的人家搬进去吧。不远的地方,一株桃树满满地盛开了,闪烁着耀眼的粉白色,像是近在咫尺的幸福。我向着老松树走去,它仿佛正背对了我,期待着一个意外的拥抱。从前用手撑着才能爬上去的水泥墩子,此刻只需要轻轻地一跳。我知道是自己已经长高了。我无所畏惧地迈开脚步,冬天新褪的针叶并没有那么柔软,它们清脆地碎裂,如同踩着蓬松的雪。我闻见若有似无的清香,像是老人身上洗得很淡的肥皂味道。从今往后,也许只有那些老人,还会留在你身边吧。我想对松树说,可是话到嘴边就哽住了。脚底下仿佛踩了什么硬的东西,我弯下腰,轻轻地撩开最上面的落叶,原来是一枚干枯的松果。托在掌心,宛如一座袖珍的塔,每一层的边缘都张开着鱼鳞似的瓣,硬邦邦的,却好像没有什么分量。
搬家终归是一件幸福的事情,然而这幸福并不能装满我的口袋。卡车带走了每一件玩具和每一本书,我原以为自此了无牵挂——老松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我心里放下了这么一颗小小的松果。
从此,我已不再是大院的住客。偶尔从那里经过,也仅仅是受着某种微妙的惯性,而绕了不必要的远路。两三年间,大院的格局没有什么改变,除了变得越来越安静,安静得不真实,恍惚有种电影布景的错觉。我究竟是昔日的演员,抑或只不过是此刻的观众?阳光有些刺眼,血管一缩一张地发出轻微的扑通声,车轮的钢圈划破空气,嗡嗡地响。异样的声音杂乱而又清晰地交织着,像是愈来愈迫近的脚步。没有什么可以畏惧的,这不过是一幕独角的舞台剧,不会再有人从背后将我推倒。可我还是一直在逃跑。老松树依然立在院子的中心,挺拔,伟岸。它就像一个温柔的休止符,我迟疑地望着它,却无法如从前那样停下脚步。庇佑了童年的神明,终于变成了陶土做的俑。大院之外是如此广阔的世界,我瞥见别处更高大的云杉和更粗壮的刺槐,而老松树,最后也只是老松树。
某天夜里,母亲突然把我叫到她的房间,恳切地说,明天放学早的话,去一趟以前隔壁的傅奶奶家吧。我愕然地站在原地,脑海中闪过那年离别的场景。她却又说道,老头子昨天晚上心肌梗塞,没等救护车来,就走掉了。
我点点头,却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好。转身离开的时候,听见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是感慨世事的无常。
翌日,我便独自奔赴这悲伤的约会。走过逼仄昏暗的楼道,夕阳的光景漏过落满灰尘的气窗,稀薄得只剩下淡淡的茶色,斜斜地罩在灰扑扑的墙上。墙皮是旧书页的黄色,隐约透出早先的白;黑的是煤球的齑粉,间杂着墨绿色的霉斑。我停停走走,仿佛幼时的记忆正在身后气喘吁吁地追赶。好几次我出神地凝视这混沌污浊的墙,我从没想过它竟会是这样的情感丰富而又意味悠长。楼道里游荡着微苦的气味,尾香却是扑朔的甜,似乎又回到了走路跌跌撞撞的年纪。楼下的阿婆在过道里支起煤炉,熬着乌檀色的药汤,摇一下手里的蒲草扇子,整个傍晚就都染上了苦中带甜的味道。
走上四楼,西首还是从前那扇碧蓝色的纱门。过道里摆了两只花圈,其中一只题着“先父大人永垂不朽”,另一只则写着“沉痛悼念沈□□教授”,落款是“苏州大学□□系全体师生”。教授……似乎曾经是什么重要的头衔,而此时此刻又显得那样无足轻重。眼前浮现出支离破碎的印象,就像小时候绞尽脑汁想要完成的拼图。可是画图里没有什么教授,只有一个沉默的木讷的老人,有时坐在客厅里看报纸,有时站在阳台上浇花。好像还戴着助听器,傅医生和他讲话的时候总得扯大了嗓门——奶奶退休前是医生,我也常常随父母这么称呼着。然而那些年我却只是喊他“沈家阿公”,仿佛他的全部过往都写在那张平淡无奇的衰老的脸上。
我望着沈家阿公的遗像,相框里依旧是迟钝的表情。岁月就像一条抓不住的蛇,溜走时总是带走丰腴的青春,只落下一副苍老的壳。潜伏在暮色里的悲伤,正俯下他颀长的身子,我的手却被某样冰冷的东西捉住了。傅奶奶握着我的手,毋宁说是紧紧地攥着,我端详着她,仿佛觉得比几年前更黑更瘦了,两颊再没有活泛的亮色。她挣扎着想做出微笑,脸上反而露出更凄凉的愁容。半晌,只是幽幽地说:
“你来了就好。爷爷以前可是一直都很喜欢你的”。
分别的时候,忽然想起小时候偷听来的大人的谈话。大约是说,傅医生性格太活络了,沈家阿公慢慢总会吃不消的。就像是深藏着某种奥妙的偈语,我反反复复地咀嚼其中的意味,却仍旧无法洞悉。我低下头,闷闷地数起脚下的台阶。每一级的棱上都磕出了古灵精怪的裂口,仿佛是祭桌上供了许多年的旧瓷碗。
出了老宅,路过隔壁那幢楼的时候,便瞅见了挂在信箱旁的一块小黑板。上面是一行醒目的粉笔字:“一楼出租各类图书小说”。蓦然间,时光倒回,迎面走来推着轮椅的少女,和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眼前的书屋难道是她们曾经生活的地方?可如今她们又身在何处?惆怅突如其来,却又转瞬即逝。日光沉沦的傍晚,我独自一人,踯躅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没有追逐嬉戏的孩子,没有聊天散步的老人,也不会再有回家吃饭的呼唤。老松树披着火红的霞光,鲜艳而又孤独,像是正在等待着某个再也回不来的孩子。我突然很想同它说话,告诉它所有的故事。可是我所知道的,和我不知道的,一切的一切,有哪一件能逃过它的耳目?天边坠下最后一抹金色,老松树狡黠地眨了眨眼。
有些人永远地留在了过去,剩下的人只能向前走。
傅奶奶的家里,之后我又探望过一次。屋子里保持着几年前的陈设,只有阳台上的花草,像是少了几盆。客厅的墙上,沈家阿公依然和蔼而又木讷地笑着,仿佛无论是生前住在这狭小的房间,还是死后搬进这更狭小的相框,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傅奶奶倒颇有一些不满,却是因为隔壁的新邻居。搬进来的夫妻俩脾气都坏得很,常常半夜里吵架,还摔东西,锅碗瓢盆,热水瓶,最后是电视机——再后来,大概就分居了吧,她笃笃叨叨地说着。客厅的门微微敞开,能看见两户人家共用的玄关。视线阻断的地方,就是那扇最熟悉的门,只不过被漆成了陌生的颜色。我最后一次走到它的面前,门紧紧地阖着,里里外外地锁上了。童年最不堪回首的时刻,莫过于犯了难以宽宥的错,而被迫立在这样紧锁的门前,然后哭泣、哀求,剖心沥胆地自我检讨。这是多么滑稽的表演,然而门终究会打开,正如没有绝对无可原谅的过错。我猛然意识到,这扇门再也不会为我打开了。缘分散尽,就连道一声再见,也似乎不必要了。
虽然时时放慢脚步,但我只能不停地向前走。这条熙熙攘攘的路,走着走着,就变得空空荡荡了。我时常感到孤独,那些含泪含笑的道别,与无声无息地消失,大家就这么一个个地走散了。走出大院的时候,仿佛还是接踵摩肩的一行列,可到最后,身边就只剩下老松树了。
在外求学的这些年,有时我还是会回到这儿,在树下坐一坐,或是绕着水泥墩子走一走。老松树是我在这里最后的朋友,也是最后的亲人。门口的两栋房子,如今已是人去楼空,布告栏里偶尔贴着学校的通知,门框上悬着某个空头衙门的牌子,像是从此就这么闲置了。有一年,冷清的院子里忽然停满了卡车,建筑工人来来往往地运送渣土,像是执行着某项浩大而神秘的工程。几个月后,田径场也消失了,恢宏壮丽的教学楼和实验室,仿佛一夜间从遗址上拔地而起,如同凭空出现的神迹。童年的旧书页里,又撕去了一张没有字的纸。可我觉得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下课的时候,数不清的学生在楼群之间往来穿梭,年轻的面孔上洋溢着适意和满足。这确凿的幸福总能使我感动。活着的时候,人终归是向前走的。我很喜欢这句话。这些小我六七岁的孩子,正像青春的河流一样从我面前淌过。这是多么温暖的蛊惑,我几乎就要纵身一跃——可是那些早已不复存在的铁栏杆,就像无形的壁障拦住了我。
我真的希望故事可以就这样结束。
可当我再一次走进大院的时候,映入眼帘的竟是一面新砌的白墙。它从老松树的身后将这大院拦腰斩断,封住了通往学校的路——这么一来,院子就真的与世隔绝了。树下的水泥墩也不见了踪影,围墙绕过老松树的时候,辟出一丈见方的土地,似乎这样的角落就已经足够它颐养天年。我望着墙角的老松树,心头涌上无名的悲凉。它仿佛是一个破旧的石像,失掉信仰的人们拆走了它的庙宇,而后又轻蔑地把它扔进旮旯里。老松树却还是像以前那样的安谧和温柔,并不为这鲁莽的亵渎感到愤怒。它好像终于要对我说些什么。我忧伤地抬起头,耳边拂过如絮的声音:“没关系,至少我还能留在这个院子里。”
阿酉哥哥的婚礼,聚起了曾经住在大院里的孩子。这些微笑的亲切的面孔,使人觉得温暖,我却更怀念他们过去的样子,哪怕当时是那样的可怖。酒桌上,童年的生活自然成了娱兴的共同话题。不知是谁提到了那棵老松树,年长些的便说,对啊,小时候还经常趴在石墩子上做作业呢。说罢,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着盎然的兴味。我忍不住插嘴说,大院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啊?哦……”十几张嘴像是同时张圆了。十几张面孔仿佛都陷入了沉思。然而我还是觉得自己多嘴了。
人的记忆中,也许总有那么一棵难忘的树。
从大院的铁门里出来,其实只要笔直地向前走,就能走到梧桐夹道的十梓街上。这个冬天,梧桐树却被锯掉了枝叶,只剩下光秃秃的主干,和一小段分叉,就像两排大写的英语字母。我不晓得其中的玄机,只是隐约记得,报纸上曾经有人反映说影响交通,况且飞絮总是很烦人的东西。从前这里是一条风情万种的路,梧桐树的枝叶缠绵交织,一眼望去就像绿色穹顶的长廊。生命是如此的雍容,窸窸窣窣的阳光洒向每一个匆匆走过的行人,却很少有人停下脚步,抬起头,报以释然的笑容。从前我很少想起美丽的十梓街,如今脑海中却时常浮现那剃了癞痢头似的怪模样。我愿意相信,这么做一定不是出于恶意。人们不是不了解风景的美丽,然而驻足终究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风景是如此,回忆也是如此。
记得我所爱的人曾经说过,以后若是有了自己的院子,她想种一棵朴树。
我笑着说,不是因为喜欢那个歌手吧。
她摇摇头,说,念初中的时候,学校门口的弄堂里有一棵朴树。长得很漂亮,像宋朝的画。最重要的是,它长了五百年,才有碗口那么粗。
那种它干什么呢,我们活着的时候又看不到。我下意识地答道。
刚说完,所有关于老松树的回忆就一齐涌上了心头,五味杂陈,就像嘴里含了一枚尖尖的橄榄。我想,如果真是这样,那就种一棵朴树吧——至少种一棵松树。人生短促,而文字未必就活得比生命长久。假如是树的话,兴许倒可以在某个人的心里留下一些不会磨灭的东西。
选自《上海文学》2013年第7期
评鉴与感悟
年轻人爱幻想,但朱墨却开始回忆童年。他写得很实。实并不等于笨,关键是他看取事物的态度。关于童年,我们还能说些什么?朱墨的笔并没有简省地停留在他的世界,而是更多伸向对成人生活,他在窥探,也是在那一瞥中,童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