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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人间世(5)

这是楚剧《四下河南》中著名的悲迓唱腔,我非常熟悉……我说熟悉,却一时间对这样的熟悉却有一种一言难尽的复杂心理。台上这女子,她开腔那句“列位君子啊……”在瞬间就慑住了我,滥熟的剧情,显然我对剧中赵琼瑶的故事根本就毫无兴趣,那苦命含冤的美丽女子,于我,早已转化成对悲迓审美最精微的把玩,这个女子,她非常清楚在这段悲迓应该表现什么,对于年年都唱的曲目,楚人对剧情不再关注,她要表现的当然不是剧中赵琼瑶的悲情命运,而是——她个人,作为女子应该表现出个人的女性魅力。楚人捧角,定捧悲迓的角,捧的是这个女子表现出怎样的个人气质。她开腔的那一句,在渗血的颤音里,是一种极尽妩媚的撒娇,她的眉眼,身段,是楚人已败坏或者说已偏离了的审美——在悲迓里迷恋风月,迷恋蚀骨的色情味道。我觉得很多国人在对《西厢记》《牡丹亭》这类戏曲的欣赏把玩中,也伴有这类颓艳的审美情愫。也许只有我才看得出来,台上的女子,她唱得很骚。也就是说,她深谙此道,把悲伤唱出一种甜味,去抚摸受众被惯坏的听觉味蕾。只是在广东,没有人了解这样的风情。她摄住我的,是因为,她的唱腔、身段气质非常像我前面提到过的,在我梦中出现过的那个女子。我的堂姐祝生。以致我恍惚间惊叫:那是谁在唱?

晚会散了,我顺利地约到了她,给她做一个简短的采访。我这才看清她的样子,一张清秀的刮骨脸,澄澈的单眼皮眼睛,鼻梁上撒有细密的淡雀斑,抿着的唇线稍微向下,略略的苦相,眼睛看生人,匆匆一瞥,就迅速耷下眼皮,想掩饰自己的拘谨。这气质毫无半点风骚风情的味道,我深知,这样的人,只要进入表演,她就是另一个人,她骨子里藏有一个妖魔。湖北老乡本是意料之中,如果说在东莞听到楚剧的悲迓让我吃惊,但听这女子的陈述后,我竟激动地抓住了她的双手,在广东十一年,我从未遇到过如此近的老乡,她居然是我邻村肖姓家的姑娘,两隔壁,跟我们黄姓村庄只隔着两三个橘园,啊,只是西塞的橘园在多年前就全被铲平了,那里,现在是一排排竖着烟囱的炼钢厂房。肖青衣,有意味的名字,二十七岁,在东莞一家五金机械厂打工。见我是故乡人,她也回应了同样的热情。我清楚的是,肖家是楚剧的世家,曾祖父是唱武生的,演白袍将的薛仁贵得名,名躁一方。只是跟我家一样,现在几乎没有人再唱戏了。她的戏自然来自家族的传承,我问她,为什么还要坚持唱这楚剧的悲迓?回答让我很震惊:为了赚钱呀。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竟那样理直气壮,还明显带有一股鄙夷的神气。唱悲迓赚钱?那是谁在花钱听楚剧呢?我印象里,悲迓已淡出人们的视野多年了。它现在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着?我丝毫不认为唱悲迓赚钱太过形而下,尽管这一回答已颠覆了我对她的那种诸如梦想、传承以及灵魂诉求之类的文艺期许,我在瞬间意识到,我跟她气息不对,是我太矫情了。采访变得索然起来,在得知她是邻村肖家的姑娘之后,我就先用西塞方言跟她说话,这是我唯一在春节回家时才有机会讲的一种语言。在异乡,在那样一个夜晚,它的每一个音节都生涩得让人惊讶,这是从未有过的。果然,气氛一下子热络了,她兴奋地问东问西,做记者能赚很多钱吧,多少钱一个月,你在东莞买房了吗,你用的是苹果手机哦,把你的电话告诉我吧……我微笑地看着她,交谈已经被话多的她引到了这样的方向,虽然我已没有了兴趣跟她聊起西塞,更不愿意再跟她谈起悲迓,但仅仅凭她是会唱悲迓的肖家姑娘,就凭这个,我就愿意紧紧地拥抱她。

那晚之后,我再也没有肖青衣的音讯了。直到年关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了她的一个电话,那边大口地喘气:大记者,我是肖青衣呐。是西塞方言,这唯一的识别系统。“我还没有买到火车票,过年回不了家啦,你能帮我买到火车票吗?”因为报社每年有为员工团购火车票的福利,我一口应承下来。她一定没有想到我答应得那么爽快,这么迟打电话来求助,想必是对我不抱什么希望了吧,试探一下而已。我深知买一张火车票有多难,中国的春运,让太多的人过年回不了家,让从不下雪的南方比冰天雪地的家乡更加寒冷。我们约好地点见面,我把票交给了她。谁知,她并没有开口道谢,只巴巴地望着我,劈头来一句:我答应了两个老乡,说我能帮她们买到火车票……大记者你……

我被噎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半年多过去了,她竟胖了些,两腮的咬肌丰满有力,向下垂的唇线显出一股蛮横的狠劲儿来,见我不作声,她突然大笑起来,那笑声很放肆,仿佛在说,要是你买不到,就当我没说过——这就是我们身在异乡的人,常常说起的那种专坑自己的老乡。一旦沾上,牛皮癣般甩不掉,一般来讲,被老乡在背后捅一刀并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显然,这个肖青衣是个顽劣的泼主,在此之前,我曾遭遇过湖北老乡借钱不还,在我处落脚临走时顺便摸走我的现金和手机;还有一个老乡,我介绍她到我公司上班,不到两个月,她因抢别人的单被炒,不甘心,竟然在公司内部网群发邮件揭发我利用职务之便,介绍自己的亲戚和老乡到公司各部门就职,并在公司拉帮结派,形成所谓的湖北帮……这么多年,我在广东经历的事情凶险的太多,我已强大到对这类小小的绊子毫无戒心的境地,我知道这些都伤不了我,是啊,似乎是,越来越多的东西已经伤不了我了。比如……我的邻村的会唱悲迓的肖家姑娘,如果她真的在背后捅我一刀的话。

我是一定会让她达成所愿的。她乐得围着我转了一圈,双手打着拱,朗声用楚剧道白:青衣谢过了——那“了”字长长的拖音,无限柔媚,风情婉转,仿佛被另一个人附了身,我不惊一怔,正欲脱口说出一个名字,她已消失在人群中了。

四个人在农历的腊月二十九回的家。绿皮火车上一路的琐碎、无聊以及肖青衣其人的极品、奇葩特质暂且不表。但我获知了一个重要的信息,肖青衣说她将在大年初四去市文化广场唱戏,有专人请,说是春节这一趟可以赚足两万块钱。我非常好奇,楚剧现在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呢?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在迷恋悲迓?回到家,我们的西塞早已改成了街道办事处,二十年前,我们的稻田被钢渣和煤灰填平,大片大片的橘园被推土机隆隆铲除,我们的土地和家园上盖起了一排排竖烟囱的厂房,那里夜以继日地在冶炼钢铁!我们裸身——一夜之间从农民变成了工人,住进了钢厂给盖的职工宿舍楼。这是一个伟大的事件,农转非,这具有魔力的三个字改变了我们的阶级身份。在我的印象中,所有的人都陷入了难以言表的狂喜中,对农民的厌弃,对土地的厌弃是那样露骨——我的两个表哥几乎同时甩掉了农村户口的未婚妻。城市,城市,这几乎让人晕厥的天堂,梦想之舟载着我们向那里飞驶过去,没有一个人回望、眷念或者伤感。成为城市的一部分,我们那样义无反顾,那样彻底和决绝。二十年过去了,当我审视“城市化进程”这个新名词,我发现,太多根植于记忆的东西已渐渐模糊起来,它们将被历史掩埋,甚至是,它们——从未存在过。当我回望,乡村在汹涌的狂欢中崩塌,田地,水稻还有橘林淡出了我们的视野,悲迓的声音也细瘦下去,渐行渐远。我们穿上蓝色的工装,扣上红色安全帽,脖上系着白色毛巾,与钢铁为伍,在炉前开启骄傲的人生。我记得搬进楼房的那一天,西塞唱了三天大戏,在大院搭的台,请的是省里的楚剧团,这样的时刻,西塞人需要在悲迓那哀怨、悲凄的婉转哭腔里感受一种精神的愉悦和抚弄,反复挑剔省剧团的演员一个眼神,一个转身,一个兰花指是否到位,精微,细致的把玩,宠溺着那已败坏的品位与审美。啊,唱秦香莲的,真是个妖精哪,小腰身扭得真好,那一声声的冤哪,直把人的骨头都喊酥,喊化了去。毕竟是省里的专业剧团,果然是比自家的草台班子好,印象中,那几乎是唱的最好的一场戏了,夜幕下,湛蓝的天空,月华如缎,星星眨着眼,清朗无风的夜,空气纯净得没有一丁点渣子。台下是一片痴迷的哑寂,男人女人伸长脖颈,张着嘴,灵魂出窍。那台上唱尽人世间悲欢离合,生死爱恋,一个个都疯了般,尽显魔态,那悲迓哭得足以裂石,长长的水袖,直舞得人肝肠寸断,“忽听得南天门鼓乐声嚣,午时不到就问斩,天罗地网逃也难,难舍董郎上御道……”无人不晓得《天仙配》,唱了多少年,滥熟的唱腔,在那样一个夜晚,却如同第一次听闻,空气稀薄得仿佛一点就着,人们紧紧屏住的呼吸被崩在一根极细的弦上,仿佛只要一断,人群的意志就会瘫软、崩溃。后来,我无数次地回忆起那场戏,我意识到,悲迓在向我们慢慢告别,那最后盛大的谢幕,随着我们即将成为城市人,那一声声如诉如泣的悲迓为我们画上了句号。在以后的二十年里,我不知道,人们是如何强忍着不断发作的戏瘾,如何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回味唱悲迓的那些个小妖精。成为一个真正的城市人,需要漫长漫长的岁月,甚至需要几代人潜移默化的濡染和浸润,才能彻底洗净骨头里,血液里的泥土的气息。而悲迓就是卡在我们通往城市精神之路的一根鱼刺。在最初的时刻,每往前一步,它都会让人隐隐作痛。我知道,直到有一天,这样的痛会彻底消失。

我以为现在已接近消失了。大年初三晚,肖青衣来电说,明天上午十点在文化广场楚韵阁茶馆开唱,请我准时到达。啊,我有多少年没有看过楚剧了,十几年了吧。在广东,我倒是应邀去看了几场粤剧,但几乎每场都中途离开了,我进入不了,甚至连粤语,我依然无法发出一个音节,面对我刻意拒绝广东话的指责,我只能沉默着,我知道我身体里关于楚人的气息与血性已越来越少,我什么也守不住。窗外开始下雪,祠堂的祭祀渐次散去,故乡的年味,在肃穆庄重的祝福声里反复将我熏染与濯洗,我的耳根与心眼,在此时愈发洁净。我精心地为肖青衣封了一个红包,明天她就要在台上释放她身体里的那个妖精了。唱的是《断桥》,开句应该是:小青妹慢举龙泉宝剑哪……恍惚间,我的脑中映出了我的堂姐祝生舞袖疾奔于台前的情景。祝生死了十几年了,在她那薄薄的命里,与我映照的,是一句很绝的话:小女子口吐鲜血,气绝身亡。这句话,是我不敢正视的。那是一双凌厉的,利剑般直摄灵魂深处的不死之眼,我时常能感受到它灼热的注视。是的,我没有绝决之勇。我在妥协中苟安。

初四的那天早上,天放晴了,雪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窗前有鸟弹落枝上的雪花。去看戏,得盛装,跟旧时女子一样,怀着小心事,去戏场相中如意郎君,少女时代,我印象中的戏场,从未缺席过后生们为姑娘打架的野事和艳事。但我此番去,似乎是出于好奇,我放下了狐皮大衣,换了件大红的羽绒服,驱车赶往文化广场。

楚韵阁装修得古色古香,木屏风半开,迎面的吧台站着两个着中式小袄的姑娘,盘着头,满目含春,对前来的每一个客人都点头问新年好,然后验票。我报出了姓名,两个姑娘笑着对我说,黄小姐请。我径直往里走,掀开一个珠帘,四下一看,开放式的茶座格局,四人围坐木几,茶点、水果装盘,人声喧哗,人们在笑声中道着新年好。我抬眼一看,好一个精致小巧的戏台,琴师与掌板已就座,他们调试着胡琴,或在耳语,暗红的长绒幕闭着,中间挂着一张不大的海报,写着今日演出的曲目。我无处落座,没有找到一个熟识的人,我一下子就发现,人群里,没有年轻的脸,没有青春的身姿。我看到了皱纹、白发和臃肿的体型,各地很偏的地方口音在这里交汇,我努力地寻找西塞口音,然而却没有。我忽然明白了,城市周边县、镇区的戏迷涌到了这里,他们的身上,依然有着浓厚的乡镇气息,很多人是大老远地赶来的,穿着丑陋而厚重的仿皮鞋,鞋底沾满了从乡村带来的黄色泥浆,口音很冲,无遮拦,大着嗓门拉家常,仿佛置身于集贸市场。为了看戏,刻意穿的新衣,裤子新烫的折痕笔直而僵硬,笑容里,有一种朽木逢春的欣喜,非常纯净。他们也只有在过年才奢侈一回,花钱看戏吧。即便此时有着这么好的人气,但楚剧的没落几乎是定局。这群步入老年的农民应该是楚剧最后的拥趸者。我扫了一眼戏台,楚剧的命运本身就是一曲悲迓啊。

帷幕很快就拉开了,掌板急促地响起,这次肖青衣是扮上的,一身白衣,从侧边倒步背对观众踉跄到台中,原来是演《断桥》的全折,小青和许仙也上场。肖青衣转过脸来,半遮袖唱道:在金山只杀得心惊胆破——只消一句,我就知道她被妖魔附了体,口吐莺声,娇滴滴,身段婉转风流,字字带泪,顾盼间,早把那看戏的人魂魄都勾了去,这样的商业演出,她似乎更卖力了,把她的妖媚发挥得淋漓尽致。我确信,肖青衣受过专业的训练。然而,她却选择了去东莞的五金厂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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