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渡至今也没通公路,但在上世纪70年代末期,一天,急匆匆来了一群人,又是人口普查登记,又是访贫问苦,又是村庄的发展规划,弄得日落渡沸腾了好久,差点难以重归平静。这群人走后半年,又来了一些人,放下斧头、砖刀、锯子和墨斗,就号召全村人去山外背水泥和砖头。水泥和砖头背回来,根据那群人的头头的命令,全村人又摆渡上了狮子山,取石的取石,伐木的伐木,弄回了无数的石头和原木。最后,经过一个月的繁忙施工,在村子中央的平地上,建起了一幢砖混结构的大房子。房子落成,一阵鞭炮,匾上的红布掀开,上面的文字是:日落渡供销社。
有了供销社,哈尼人李海明,也因此从县供销社被派到了日落渡来当售货员。那时的日落渡属边境地区,为防止国外不良势力的渗透,组织上还专门给猎人出身的李海明配了一支老式步枪。有些乡下人到城里工作了,如果组织上想让他再回到乡下去,不给个官职,那肯定很难做通他的思想工作,李海明不一样,他把县城当监狱,一听让他来日落渡,高兴得向供销社主任又是敬烟,又是鞠躬,嘴里千恩万谢。从小在山水间成长,狩猎、喝酒、游荡,山水是他的生死场啊。于是,调令一下,经过短时间的扫盲班培训,李海明扛着步枪,神采飞扬地就来到了日落渡。他一来,组织上安排,盐巴、散装白酒、煤油、香烟、布匹等一系列日用和农用物资,也随之人背马驮,源源不断地运抵日落渡。这些东西货柜上一陈列,流光溢彩,日落渡人便排着队来参观,李海明便得意洋洋地向人们讲解手电筒、刮须刀和香皂牙刷等稀罕之物的用途和使用方法。听到人们啧啧有声,他就从坛子里打出几斤白酒,叫人们尽情地喝。人们喝醉了,就在供销社的门前倒头便睡或又唱又跳,醒了,又接着喝,无休无止,比过年还兴奋、还热闹。
这种生活正是李海明想要的。到县供销社工作以前,他本来是哀牢山上的一个猎人,无羁无绊,自在得像一朵封建社会时代的白云。有一天,他在山上发现了一头虎,便一路跟踪,几次想射杀,都不是良机。没想到,这只老虎路过一座村寨的时候,村边的山路上,迎面就碰上了两个刚到村里来搞宣传的工作队员,两个人吓得浑身瘫软,老虎一跃而上,将其中一个咬成重伤,叼起另一个就往山林里走。老虎的身子刚刚进入林中,李海明的枪响了,虎头开花,一击毙命,嘴上叼着的人掉在了地上,半天才苏醒过来。为此,李海明被授予了“打虎英雄”称号,出席了在昆明召开的一个表彰大会。摘掉胸前的大红花,猎人李海明摇身一变,成了县供销社的保卫干部。
那时候,同村的人都替他自豪,一个小阿妹,还特意给他亲手缝了一套新衣服,山一程,水一程,送来县城来,而他似乎也从人们的掌声和笑脸中,感受到了一份别样的生活的滋味。特别是给他授奖的那位身材高大的老领导,听说是位将军,拍着他的肩,亲切地跟他说:“你这个小鬼,是当代武松啊,比我年轻时强多了,我只是杀了几个人,你却把老虎杀死了,好好努力,继续为人民杀老虎,如果杀得多,我亲自来看你,继续给你发奖状……”一席话听得李海明热血沸腾,还以为到供销社工作,任务就是继续杀老虎。杀老虎,每月又定期可以领钱领粮票,何乐而不为?
殊不知,到单位一报到,领导说,他的任务不仅仅是杀老虎,平常就是坐在大门边的值班室,有人来,就问问,防止有坏人破坏正常的革命秩序,当然,如果供运科要往边远的基层供销社送货物,他就去护送,护送途中如果遇到老虎,杀上几只也不是不行。可是,几年下来,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值班室,供运科送货,叫的人工都是些与他同样出身的人,根本用不着他去护送,他想去,那些人晃晃手里的猎枪,说不用,他也就不好再坚持。
请日落渡的人喝酒,第一个月份,工资领下来,李海明便如数结清了。几年的工作经验告诉他,国家的财产是国家的,只有国家一定要给他的,那才是他可以自主支配的。而且,开始的时候,热情好客的日落渡人请他去家中做客,不管吃好吃坏,他都按政策规定执意要付相应的费用,有的人家勉强收下了,有的人家男主人红着脸,大声地吼:“李同志,如果你要这样整,老子以后再也不去供销社,也请你从老子家的门洞滚远点!”李海明隐隐觉得政策规定也太不讲人情了,而且也不符合哀牢山千年不变的山规,不像老子李海明行事的风格,于是,同样红着脸:“你吼个逑,不收就不收,你以后去供销社,饼干、花生下酒,老子也免费!”胸脯咚咚咚地拍,豪气干云。接下来发生的故事,也果然像李海明自己所言,村里人到供销社去饼干、花生下酒,统统免费,供销社成了日落渡人的公共场所,大事小事几乎都要在供销社的酒会上议过才算事。村里有个人叫刘高,上过几年学,有次与李海明讨论什么叫共产主义,李海明酒多了,说共产主义就是说,国家的也就是人民的,人民想要什么就可以拿什么。刘高就说,比如酒、红糖、白布,都可以拿了就走?李海明点头称是。
那时候的管理工作据说比较严格,但在山高皇帝远的日落渡,很多事就不一定了。再说供销社的任务不仅仅是销售,他的另一个任务是把销售回笼的资金,再来收购各种山货药材和土特产。有时候人们甚至可以在相同的价位上,登记后,以物换物。也就是说,在日落渡供销社,李海明的任务是将源源不断地送来的日用品售出,然后回收干竹笋、茶叶、葵花子、鱼干、杜仲之类,收支是否平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账目清楚就可以了。在扫盲班上,李海明学过一些账目方面的知识,但远远不够用,他想过请刘高来帮自己,刘高也曾毛遂自荐,不过,他还是决定自己的事就由自己做,就算做得像天书也不麻烦别人。
事实上,李海明的账本也果然做得像天书,比结绳记事强不到哪儿去,更过分的是,记一段时间,记烦了,他干脆就不记了。有人来买布,说家里老人死了,等着做寿衣,但钱要等春茶上市,他挥挥手,叫那人记得一定要还上;有人来买针线之类的小玩意,说赊着,他更是不以为意,一杯酒下肚,谁买谁赊,脑袋里全变成一团乱麻,哪还记得清楚。不过,民风并不油滑的日落渡,绝大部分的人,赊的账,总是会还上的,还的时候一般还会对李海明深谢有加。
要命的是,每天都有人聚集到供销社来,酒一喝起,就没完没了,喝到兴奋处,岂止饼干花生,很难卖出去的各种罐头,收购进来的鱼干、葵花子、火腿,什么都可以拿来下酒。地上的花生壳、糖果纸、葵花子壳堆了一层又一层,脚踩上去,软绵绵的,有下沉之感。半年后,县供销社终于发现有些不对劲了,发了那么多货过去,没有返款,回收的山货也少得可怜,就叫了一个干部到日落渡来看看。日落渡不通电话,那人上了门,半醉半醒的李海明才知道单位上来人了,心头一虚,操起床边的步枪,就把那人逼到了门外。
坐在供销社的门前,可以看见白光闪闪的澜沧江。这条大江的两岸缅寺林立,由此被人们称为穿着袈裟的江。可是,在日落渡一带,岸边没有缅寺,没有小和尚黄色的队伍,江只是流水的槽道,岸只是石头、竹子、芭蕉、庄稼和荒草,密实而又漶漫地遮蔽的土地。李海明把县上来的人逼出来,突然把枪一丢,对着大江跪了下去。县上来的人,胸前没了枪管,发白的脸庞渐生红色,但还是一个转身,跌跌撞撞地走了,回县上去了。李海明跪了一阵,站起身来,供销社的门都没关,就去找刘高。他想让刘高帮帮他,把供销社里的东西全部分给日落渡的人们。刘高不敢帮他,他就一个人干,认真地将东西分成几十份,当天夜里,散发到了每户人家的门口。第二天,县供销社和公安局的人都来到了日落渡,供销社却人去楼空。李海明散发的东西,一一交还回来,李海明和步枪却下落不明。多年后,有人说在哀牢山上看见过这个人,狩猎为生;也有人说这人去了缅甸;最可靠的说法,那晚的后半夜,澜沧江边上传来了一声枪响,李海明肯定是自杀了,被江水冲到大海去了。
猎虎记
讲一个刚刚从佤山听来的老故事。
一对双胞胎兄弟,父母在他们很小的时候,上山烧荒,就被老虎带走了,什么也没留下,只把他们留在了世上。兄弟俩长大后,决定到森林里去寻找父母,便在与世隔绝的地方,建了一座房子,烧山种地,长期住了下来。
每天清晨,在鸟叫声里醒来,他们的第一件事,就是扛上猎枪,钻进森林,在传说中父母消失的地方,耳朵直竖,双眼圆睁,弓着腰,神情专注地寻找。一阵风吹过,一头麂子或野猪出没,他们都会非常利索地把枪抬起,瞄准,甚至射击。为此,被他们误杀的各种野兽,搬回家里,腌制成干巴,不仅足够他们食用,多余的,背到集市上卖掉,还可以让他们买回充足的生活日用品。
巡山之后,如果没有可打理的禽兽,兄弟俩就下地干活,活计做完了,就对着墙上画着的一头老虎练习射击术,然后,擦枪,喝酒,大块大块地嚼食野兽干巴。他们是一对沉默的兄弟,几乎不说话,做任何事,灵犀相通,总会想到一起并一起行动,一个人仿佛是另一个人的影子。由于很多年疏于与人交往,也从不参加集体性的祭祀谷神、剽牛之类的活动,凡是佤山人热爱的歌舞,他们都不会,也不想学习。有那么几次,过路的女孩对着他们唱起热辣辣的情歌,兄弟俩心有所动,但还是低下头来认真地检查木箱里的子弹。那些子弹他们已经检查过无数次了,但仍然每天都要一颗一颗地检查。女孩子们觉得没劲,像遇上了两块石头,渐渐地也不从那儿路过了。
有一天,兄弟俩在鸟儿没叫的时候就醒了,检查了一下猎枪,各自拿了一块预先烤熟的黑熊肉,出了门,边吃边向森林走去。森林还是黑森林,夏天的草丛每张叶子上都吊着露珠,树的枝叶,一碰就会有一场雨劈头淋下。走到那片父母消失的林中空地,还是老规矩,哥哥往东,弟弟往西,然后各巡半个圆,在南边的那座绝壁下会合。这天,分手时,哥哥很意外地在弟弟的肩膀上捏了一下,并摸了摸弟弟的头,弟弟有些意外,但没多想,端着枪,竖起耳朵,睁圆眼睛,很快就进到了林子深处。衣服已经湿透,预备的子弹是放在贴身的牛皮袋里的,但他还是停下来检查了几次。走到他每次都要爬上去四面眺望一下的一块大石包下的时候,鸟儿叫了,太阳升起来了。他爬上石头,一样的,朝四面看了看,森林里物种很多,却空空的。可就在他准备从石头顶上下来时,石头另一面的脚底草丛里,爬出了两只小老虎。两个小家伙在阳光里互相摔跤、撕咬,跑来跑去,尽兴地游戏着。太阳是它们的,树木是它们的,草和石头是它们的,空气和虫鸟的叫声也是它们的,这空寂的世界全归它们,当然,在那一刻,它们不知道的杀机乃至于死亡也属于它们。至少,它们领会不了,在石头顶上的猎人心中,它们肯定不是惨遭横祸的孤儿,更不会是埋伏在生活之外的,用心专一的孤魂野鬼。更重要的是,在他看来,它们至少是父母消失的合谋者、受益者、潜在的支持者和指挥官。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二十多年来,终于有了知觉,跳得比笼中的飞鼠还要决绝;血管里,冷结的冰一瞬间融化并神奇地鼎沸,像注入了电流,迅速地让他的十个手指、双目乃至于周身的皮肤,炽热,发红;他甚至听见了体内的骨头轧轧轧地挣扎,想破壳而出,像铁箭一样飞出去……
二十多年前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露珠儿一样,挂满了这个年轻猎人的脸庞。用微颤但硬如鹰爪的手,他端起了枪。可就在那节点上,他看见两头小老虎同时向一个方向跑了过去,那儿,野草让路,野花灿烂,树上的鸟儿吓得飞走和噤声,一头傲视山野的老虎,像大神一样走了过来,用整座山林衬托着它的威仪。
年轻猎人看见,老虎的背上,横放着他已经不再挣扎的哥哥。
选自2013年《南方周末》
评鉴与感悟
这篇散文文字简白,讲述的故事几近传奇,却又分明看到那块土地上的人是如此硬朗,甚至连作家的笔也充满了热血。最终呈现的,不单是生命的百感交集,更有一种几近消失的品质:血性。他们来自于荒野,却并不是化为之民,他们对人与事的理解自有其国度边际。
图瓦的树
鲍尔吉·原野
诗人穆格敦
穆格敦是我在图瓦认识的猎人,他自称是诗人。他灰胡子、灰眼睛,说话时眼睛看着你的一切动作,好像你是随时可以飞出笼子的小鸟儿。
穆格敦会说十分流利的蒙古话,他说过是小时候背诵蒙古史诗《江格尔》时学会的,用词文雅体面。
他住的房子是用粗大的松木横着垛成的,在中国东北,这种房子叫“木刻楞”。
他说:“你是作家、我是诗人。我们两个相会,像天上的星星走到一起握手一样让人感动。你会向我学到许多珍贵的学问”。
“是的。”我回答。
“唉”,他叹口气,“我要让你看一样东西,一首诗篇,它的题目叫《命运》。”
穆格敦从木床下面拎出一只桦树皮做的箱子,放在桌子上刚要打开却停下来,走到窗边,指着远处一棵树说:“就是它。”
“它也是诗人吗?”我问。
“你的问话很愚蠢,但我原谅你。它是一棵树,这个桦树皮包里装着它的子孙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