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影响最大的十种书
止庵
从前关于自己写过几句话：“平生买书第一，读书第二，编书第三，写书第四，四者之外，乏善可陈，凑合活着而已。”所以在读书方面也乐得总结一下。但是一提笔就觉得为难，或者说是窘迫，因为虽然这些年关心的多是思想问题，可是要报出所受影响的书名，却主要还是文学作品。说来政治学、社会学和哲学方面的书籍也曾读过几种，不过不能排在前列，这似乎足以说明我的浅薄了。在思想上给我影响最大的是卡夫卡和庄子。现在我这方面就大致定型于这一西一中、一今一古的两个人的某种融合。如果分开来说，世界观多得之于卡夫卡，人生观多得之于庄子。卡夫卡的书在中国翻译出版很多，甚至已经有了一部《卡夫卡全集》，但是我看得最仔细的还是小说和随笔这两部分，小说又最注意以下几篇：《地洞》《城堡》《诉讼》和《在流放地》。《庄子》也出过不少种，我看得最多的是郭庆藩的《庄子集释》。我自己写过一部《樗下读庄》，有关庄子哲学的想法都记在那里，兹不赘述。前面说到人生观，这又可分为两个方面，勉强说是出世与入世罢，在我则分别获益于庄子和孔子，所以我要列出的下一本书就是《论语》。孔子所谓“仁”的本义，其实最得后来所说人道主义的精髓，但是多被历代儒家给歪曲了，以致真正的孔子思想对中国的历史和社会几无影响。我倒是想找机会探讨一下。《论语》也有好多版本，我认为最好的当数杨树达的《论语疏证》。我自己一直想写一本关于《论语》的书，但迄今还只写了二十来万字的笔记，不曾整理出来。
我关于文学的看法也并不主要来自这方面的理论著述，而是得力于所阅读的某些小说。其中最重要的是四个人所作，即19世纪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福楼拜，20世纪的博尔赫斯和罗伯-格里耶，当然卡夫卡还应该列在后面提到的这两位之前，只是刚才已经讲过了。我们有《陀思妥耶夫斯基选集》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集》，都远远谈不上齐备，后来又出过一部号称“全集”的，其实还远远不全。福楼拜的作品本来不很多，却一直没有系统翻译出版，这里勉强只提一套《福楼拜小说全集》罢。简明扼要地说，陀氏告诉我们写什么，福氏告诉我们怎么写。当然这样讲不是要把文学局限到一两个人身上，我是指出他们特别的开拓意义。卡夫卡和博尔赫斯可以说是分别描绘了“有”和“无”两个世界。然而卡夫卡眼中的“有”的主体是人，罗伯-格里耶重新面对这一切，他看出来“有”的主体原来是物，从某种意义上讲正是更进一步。我们目前有一部《博尔赫斯全集》，好像所收还不够齐全。《罗伯-格里耶作品选集》再加上别处出版的几个单行本，则差不多可以令我们满意了。
还要附带讲讲我在写作方面所受到的影响。“四十而不惑”应该是对外对内一概如此，那就说句老实话，我在写作上了无成绩，若论读书则不敢妄自菲薄。三十多年前我初学写作，先父尝批评说学而不能致用，我一直铭记在心，但是这毛病恐怕到如今还是没有改过。我读散文最心仪的当然是知堂与废名，我自己编过《周作人自编集》和《废名文集》，但恕不能“毛遂自荐”，所以暂且空缺。前者生前编定的集子有三十多种，还有很多集外文。泛泛地讲，是都好，如果让我指明最感兴趣的，则是中期之作，特别是用所谓“文抄公”笔法写的。讲到他对我的影响，首先在于作为写作者该取怎样一个态度。大家平时一拿笔就好像不大放心似的，多少总要作态，制造那么一点效果，他启示我们这样文章就坏了，本色才是上品。另外在思想上也有承继，譬如上述关于孔子的看法即是从他来的。废名1949年以前所写散文，我最初是在旧杂志和后来的选本中读到。他说乃师恐不是辞章一派，还当于别处去求之，他自己却在这方面多下功夫。我与朋友说起写文章，最推崇字句之间约略带点儿涩意的，心中即是把废名列为榜样。
末了要谈到诗了，虽然我早已歇手，而且若论成绩更在文章之次，但是总归从前也在这上面花过十多年的时间，那么当作回忆似的说上两句罢。我要举出的是贾岛（《长江集新校》）和李贺（《三家评注李长吉歌诗》）。我有个看法，就是中国向来缺乏一个完整的唯美主义传统，总是美善不分，最终则以善为美，这很难说是健全，所以当初特别爱好这两位。说来日本文学在这方面很有可以借鉴之处，就审美趣味和审美体验而言，既是纯粹的，又是极致的。所以这里虽然人名已经说到十一位，书名却只列出九个（陀氏的两套算是一套），那么我就再来加上一种《川端康成文集》。
选自2013年《财经文摘》
评鉴与感悟
止庵说过他的阅读习惯：总是认认真真地把一本书读完。几十年过去，再看他谈读书，说写作，境界更宽阔，但心得仍旧。他谈的是对他影响最大的十种书，其实也写出了这十种经典是怎么与他的人生契合。
无奈的挣扎
张锐锋
卡夫卡时刻感到身边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控制着自己，这是一种什么力量？说不清楚，也不可能说清楚。感受到的必定存在，却不一定能够描述。有时候，他会说：“这是个平常的日子，它向我露出了牙齿，我也被牙齿缠住了，无法脱身。”这是多么让人不可思议。平常的日子，也就是每一个日子，都藏着可怕的牙齿。也许还是十分锋利的、凶狠的牙齿。关键是，“我不知道它们是靠什么缠住我的，因为他们并没有咬合；我看到的也不是整齐的两排牙齿，而只是这儿几个，那儿几个。我想抓住它们，从它们上面翻越过去，可就是办不到。”这样的境况，好像一个人不小心掉入了猎人的陷阱中。
人、社会、法律、制度、家庭以及种种关系，人的生存所必需的条件，等等，构成了强大的力量，它从四面八方向他压过来，他感到自己正在一些散乱的，既不可清点也不可理解的牙齿之间生活。这些牙齿虽然还没有咬合在一起，但它们随时可能这样。那么，他将无处可逃。他试图翻越、逃逸，但是经过种种尝试，发现这是不可能的。卡夫卡不会对所面对的事情做详尽的叙述，也不会对此进行细腻的解析，他只是说出自己的感受，说出确实存在的、难以了解的压迫和梦魇。他甚至说不出这些令他窒息的事物究竟是什么。
为了让我们理解他说的东西，他对这种感受反复借用比喻来说明，就像一个患者对医生反复描述自己的病情一样，他只是说这儿不舒服，那儿感到异常，但经常弄得连自己也感到糊涂了。可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哪儿出了问题，一定有什么原因。这需要医生做出判断，并用自己的知识和经验来处置。所不同的是，卡夫卡所面对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更为复杂、诡秘的精神世界，甚至这些令人难解的压抑感来自隐秘的生存环境，它只为我们感知，不为我们表述。
所以，卡夫卡必须运用一个又一个的隐喻，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一重又一重的文字叠加，以及一种又一种的暗示手法，将那些深埋于内心的东西挖掘出来，呈现于表面。他所做的，事实上是不可能的事情，越是不可能，就越是激起了他的欲望。于是，他说一次，人们不理解，就说第二次，人们还不理解，那么就说第三次……当人们对他所说的不能忽视的时候，发现他所讲述的实际上是一个谜。这个谜，不仅我们难以深入其中，连讲述者自己也同样地颇费猜测。
但是，意义和价值不在最后的解读上，而在于讲述之中。卡夫卡继续谈论自己的感受：“你说我应该继续往下走，可我已经在很深的深处了，如果非要那样不可，那我宁可留在这儿。这是什么样的空间啊！也许已经是最深的地方。但我愿意待在这儿，但求别强迫我继续往下降。”在这里，你是谁？你究竟说了什么？卡夫卡没有说。但我们知道这是一种强大的、具有支配性质的力量，你，甚至是一种隐秘的、令人难以摆脱的纠缠，你所说的，我必须被迫地，甚至是违心地予以服从。
为什么要继续往下？这是不可追问的问题，也许继续向下走，已经就是全部的答案了。任何可怜的祈求都无济于事。在卡夫卡看来，他所到达的地方已经是最深的地方了，可这样仍然不行。这是一个永远无法办到的事情，一个凭靠自己的力量难以实现的目的，一个被强加于身的目的，但仍然必须执行的指令。因而，这也是令人痛苦的原因。
卡夫卡在一个既有形象感又高度抽象的表述中，谈到了一个令人费解的形象，甚至具有戏剧性的一幕：“她坐在桌边，看着桌面。我围绕着她转圈，感到被她扼住了脖子。第三个人在围着我转圈，感到被我扼住了脖子。第四个人围绕第三个人转圈，感到被他扼住了脖子。就这样一直延伸开去，直到星星的运动，以至更远。一切都感觉到颈部被扼。”
这是一种来自于宇宙的灵感，一种宇宙几何学。太阳围绕着银河系转圈，行星围绕着太阳转圈，地球围绕着太阳转圈，月亮围绕着地球转圈。卡夫卡将它用于一种人际关系的想象。每一个人的四周都有别人在旋转，每一个人都在围绕别人旋转。这种神秘的关联，让人感到了失去自由的窒息，也就是说，感到被扼住了脖子，不能畅快地呼吸，感到压抑。卡夫卡用自己的想象，建立了人与人之间相互转圈的模型。这种模型的特点是：它与大的宇宙现象具有相似性，或者说，这乃是宇宙属性的延伸；其次它是彼此遏制的，它限制了人的自由，给人一个呈几何性质的牢笼。当然，为什么是转圈而不是别的路线？
因为每一个人都具有一种天然的磁性，这是一种有意味的磁吸效应，就像牛顿的万有引力一样。所以，卡夫卡在一开始就作了明确的暗示：“她坐在桌边，看着桌面……”他讲述的起点中，使用了“她”而不是“他”，他从具有吸引力的异性开始自己的故事，这有着不同寻常的深意。这样，这一故事所展现的不仅仅是令人窒息的情景，其中还含有令人窒息的原理，它甚至可以用一个简单的方程式来运算。
离开这儿
卡夫卡的日记和许多人的日记不一样，他并不记叙日常生活中遇到的事情，而是将自己的某些感受或者思考记录下来。他实际上认为生活本身只是表象，或者说它只是思想的材料，而不是真正的生活。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对自己的一次次暗示，都是为了唤醒自我。这些自我的事实必须转化为某种抽象的思想，才有意义。如果这些材料不能合成某种思想，就可以从记忆中抛弃。因而，卡夫卡的日记实际上是他每一天的随想录。
他的日记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即使将生活的材料转化为思想，还需要用另一种故事讲述。也就是说，生活中真实的故事必须转换为一个能够更好地体现其思想的故事，才能获得讲述的有效性。他或许认为，这是一种更有效率的方式，也更具有对生活的穿透力。卡夫卡的这些特点在其日记中无处不在，与其说他的日记是为了记叙生活的，是为了抵抗遗忘，毋宁说他是为了牢牢记住自己每一天的所思所想和对生活的独特感受。一个人的一生，在卡夫卡看来，应该从自己的思想中穿过，而不应该从简单的材料中走过。
有时，他也向自己发问，这样的发问不是为了获得最终的答案，他知道很多问题并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他仅仅是为了用一种追问的方式引出另一个问题，以便将自己的思考深入下去。还有的时候，他完全在自言自语，类似于戏剧中的独自。他仅仅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将自己的某种感受向世界倾诉。
比如说，他在一篇日记中写道：“离开这儿，只要离开这儿！你不必告诉我把我引向何处。哪儿是你的手？嗨，黑咕隆咚我摸不着它。假如我已经抓住了你的手，我相信你是不会不拉我一把的。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你是在房间里吗？也许你压根儿就不在这儿。是什么把你引诱到这北方的冰冻和迷雾中来的，这种地方谁都不会想到有人迹的，你不在这里，你躲开这个地方了。但是我站立着，并且怀着不管你是不是在这里的决心而倒下。”
在这里，卡夫卡实际上扮演了一个盲人的角色。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只能用他的其他感官感受世界。于是他就尤其感到了孤立无援，感到了异常的寂寞和感伤。他高声呼唤：“离开这儿，只要离开这儿！”那么，这儿是哪里？卡夫卡没有说明，但是他已经用这种呼唤暗示了自己所在的地点。那就是现在所处的环境，现在的一切。显然他已经厌倦了现在的生活，他想到另一个地方，找到自己的所愿。此时，他多么需要一个人前来帮助他脱离困境，希望一个人的一只手拉住他，把他引向任何地方，只要不在这个地方就行。这个人也许是具体的某个人，也许是并不存在的一种力量，也许是卡夫卡心中的上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