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愧是百度百科名片说的“国际政治研究专家”“美国问题研究专家”。
想到她就想到她在2000年第4期的《书屋》上所发表的那篇文章《跨世纪的中国人将何以自处?》。那是一篇影响很大的文章。那篇文章一发表就收到了很多读者的来信,被很多报刊转载,并被读者推荐为该年度的《书屋》读书奖。她在那篇文章的一开头就鲜明指出:
北约对巴尔干的持续轰炸是一次强权政治、霸权主义的充分表演,特别是我国驻南使馆被炸更引起了我国人民的强烈愤慨和谴责,这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在此以后所发生的事情,以及“喉舌”传媒所发出的信息和论调,还有不知哪里忽然冒出来的一些“战略家”占据舆论要津,头头是道的“分析”,给人的感觉似乎要“七八年再来一次”,重新清算自开放改革以来的至少是外交路线。由于涉及对整个世界局势的看法,势必也涉及国内建设的路线。令人大惑不解,也令人担忧。
担忧什么呢?至少有四点:
一、战争与和平:这是最根本的“世界观”和政策的出发点。在改革开放前几十年,一向以“只要帝国主义存在,世界战争(不是局部战争)就不可避免”为理论基础。因此有“深挖洞、广积粮”,“大三线、小三线”,“全民皆兵”等等一系列口号和政策。而且,总认为有人“亡我之心不死”,先是“帝”,后是“修”,挺身而出要做世界革命领袖。结果几乎与世界所有强国富国为敌,也没有拯救多少弱国穷国,浪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失去了宝贵的时机和时间,自己却濒于经济崩溃。好不容易到八十年代初,邓小平和一批高层有识之士经过深思熟虑,排除阻力,得出世界大战可以避免的论断,改革开放的路线才得以推行。因为“开放”的实质就是向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世界开放(包括与之相联系的发展中国家),这一点,实际上毛泽东主席乒乓外交的战略决策已经为之打下基础。如果认为对方不可避免地要发动世界大战,而且主要是以我为对象,如何能够“开门揖盗”?那正是闭关锁国的依据……
二、霸权与民主:美国和西欧各国对内实行民主和对外行强权政治是客观事实,一贯如此 ,可以“并行不悖”。民主是一种制度,不是一种道德标准。国人的逻辑往往是:行民主者应该是“好人”,好人就不该欺侮别人,如果竟然欺侮别人,就说明你不是好人,那么民主也是假的。其实民主作为一种制度,其精髓就是权力的制衡,以保障公民的基本权利,防止个人或寡头专制。其保证是一整套法制程序、游戏规则,外加在言论自由基础上的舆论监督。不论在实践中有多少缺陷和“异化”,这套规则至今还在起作用,没有人能超越于它之上。但是在国际上尚无这样有约束力的机制。强权政治还在起主要作用,尽管二战后有了联合国等国际组织和规则,小国的发言权也大大增加,但是对霸权的约束在相当程度上还是靠力量均势。冷战结束后,很明显,对美国外部的制约力量削弱,内部又由于武器先进可以避免人员伤亡,从而大大减少了对本国人民的制约(如越战),使美国实现“美国治下的和平”的野心和可能都有所增长。最近的事态更加证明“多极化”只是一种愿望和离现实尚远的目标。但是必须把国际上的霸权主义和国内的民主制度分开。不能据此反证其在国内实行的就不是民主,甚至进而认为“民主”“自由”从根本上就不可取……
三、军事、经济和智力:这次北约利用其先进武器对难以有还手之力的南斯拉夫的持续轰炸给人以深刻印象,说明军事力量在国际斗争中还是最后的依靠。这点没有疑问。所以美国对于保持其军力和尖端技术遥遥领先的地位才那么重视和敏感,所谓“中国核间谍案”之喧嚣除政治原因外,正代表了这种心理。但是我们不应忘记,西方之军事力量无不建立在雄厚发达的经济力量的基础上,因为这关系到更加根本的民心问题,绝不是牺牲黄油要大炮(如苏联)。今后在全球化过程中,国家之间的较量中经济因素的分量日益重要,而经济力量靠的是智力和人尽其才的机制。“知识经济”或“智能经济”是大趋势。这一历史趋势也不会因为科索沃一仗而改变。因此从长远和实质上讲,二十一世纪的争夺还是智力和人才之争……
四、主权与人权:美国的外交思想中从来不大承认不干涉内政的原则,其干涉范围随实力的增长而扩大。即使在十九世纪初的“门罗主义”时期,已经视拉美为其势力范围,不许欧洲国家染指,而自己则有权干涉。二战后,无论是冷战中还是冷战后,美国更加明确地以推行其民主制度和价值观为干涉的依据。对于美国以人权的名义任意干涉别国内政的做法应该进行抵制和斗争,并揭露其对不同国家的多重标准。另一方面,我们也应承认“人权”有其普遍的原则,这一观念虽源于欧洲,却非西方人的专利。中国人自近代以来前赴后继的革命中,当然包括争取平等人权的目的,其中既有反对本国专制政权的压迫,也有反对洋人在中国领土上享有与中国人不平等的特权。自从联合国有了《人权宣言》之后,人权就不再是纯属一国范围之事,所以对于南非的种族隔离才能有国际社会长期的制裁。因此,认为只要是在一个主权国家范围内发生的任何惨无人道的暴行,他国均不得干涉,作为原则是站不住脚的,而且将越来越如此……
她在那篇文章中还清楚地告诉我们,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们与美国仍将长期处于非常不平等的地位。为什么?因为一是实力悬殊不可以道里计(这是全面的,迄今还看不到差距缩小的趋势);二是双方互有需求,而需求的程度则不平衡;三是尽管美国实行霸权主义,在国际上常遭到批评,但是相比之下,它并不孤立。它为什么不孤立呢?原因之一是它的霸权包括“顺我者昌”和“逆我者亡”两个方面。即使它做不到“逆我者亡”,也能做到“逆我者”衰,或者增加你发展的困难。再就是它的对立面并不都是无辜的、正义的代表。它高举的“人权”“民主”“自由”“市场经济”的大旗,不论自己在实践中如何多重标准,如何为其霸权服务,甚至伪善,就其核心思想而言还是代表了世界进步的潮流。因此,我们应清醒地看到,我国自改革开放二十年来,虽然取得了空前速度的发展,但积累的问题也是不少,今后必将步入改革以来最艰难的阶段。国际环境对我国并不利,“得道”不一定多助,而“失道”则肯定孤立,甚至带来危险。中国正处于过渡阶段,“崛起”的趋势足以引起他国警惕,视为威胁,而实际力量又不足以确立其强国地位从而使国际社会作为既成事实来承认。在这样的情况下,更应切实体会邓小平关于“韬光养晦”的智慧和深远用意。实际上,我们最大的敌人是自己不争气,是国内弥漫着的腐化和种种严重的弊端,当务之急是切实加强内功,兴利除弊,即邓小平所说的“把自己的事情办好”。
编发她的这篇文章,我真的是很佩服她,感慨她不愧是百度百科名片说的“国际政治研究专家”“美国问题研究专家”(此文虽写于十多年前,现在看来仍不过时,而且感觉直指当下)。后来,她到长沙讲学,约我见面,我去看她,还将我在编此稿时所记下的一点感受打印出来供她一笑,她也果真付之一笑,现在我看也是好笑:
从这世纪到下世纪
我们要过那座廊桥
桥的这头却不坦平
改革之路曲折泥泞
开放之门虽已打开
却还可能被风闭紧
这风不仅来自四面
而且起于我们内心
我们究竟何去何从
那桥就在我们前面
会给我们什么遗梦
我为什么说“廊桥”而且说什么“遗梦”呢?是因为她曾经译了那本有名的《廊桥遗梦》。那书曾经轰动一时。她却认为“不值一提”(虽然她没有这样说,但那表情是这样,给人的感觉是这样)。她为什么这样认为,她当然有她的理由,后来她也有过文字:
大约四年前,在一个极其偶然的情况下应出版社之约翻译了《廊桥遗梦》(直译书名应为《麦迪逊县之桥》)。不意这本小书一下子变成了热门畅销书,一时间大有“满城争道”之势。译事本是我的余事,而且是业余之余。在正业学术研究之余有时心血来潮写点杂感、散文一类,然后行有余力,作为一种调剂,做些翻译。这“余力”就很有限了,所以我翻译的原则是以自娱为主,作品一般远离“正业”,同时须得我认为真正有价值,值得介绍的。八十年代翻译了巴尔扎克和薇拉·凯瑟的作品就是根据这一原则。当然当时选择巴尔扎克还有不使自己法文荒疏的目的。但是《廊桥遗梦》却非我的选择。时值盛暑,我主持的社科基金项目《战后美国外交史》八十万字的稿件正集中在我手里,处于最后统稿杀青阶段,凡是有从事学术著述体验者都可以想象这个阶段之艰辛,挥汗如雨,苦不堪言,不必尽述。此时人民文学出版社来问,有一本美国畅销小说希望我能承担翻译工作,并且要尽快完成。我听到“畅销书”,就本能地心怀警惕,要求先看了再说。读过之后虽未有所打动,但觉得至少品位不低,还有某种美感,觉得在为那本大书苦斗之余,可以当作一种消遣,如同吃冰淇淋一样,于是就接受下来。原文文字流畅,译起来毫不费力,速度和抄书差不多,中文共八万宇,每天休息时间弄一点,两个月交稿,果然起了休闲作用。与此同时,那八十万字定稿也接近完成了。我非作家,没有笔名,但是这一次却不想署真名,胡乱起了个名字,因为觉得这在我纯粹是发了个杈,至今在我的履历表中从不把这本书列入著译作。
不料无心插柳却引起了“轰动效应”。在《廊桥遗梦》热的高潮中有的读者开始对译者产生好奇,不断地叫阵。后来终于纸包不住火,真名被曝光了。于是有一阵电视台记者来访,家里电话不断,各种报纸约稿提问等等,我的平静的生活忽然因此热闹了一阵。对于这一切,我都以不变应万变,坚决不以任何方式因《廊桥遗梦》而公开露面。越是炒得热闹,此意越坚,以至于有时在电话中对素不相识、锲而不舍的记者(或自称记者)发了点脾气。现在应该交代一下我当时的心态,那是一种逆反心理:在我所有的工作中,这是付出劳动最少,在价值上也是最轻量级的,尽管这不是一本坏书,我也没有说过根本不值一顾这样的话。我认为我的任何作品都比这值得关注。一九九四年我在南京讲学,适值《战后美国外交史》出版,有学生告诉我他已经在书店中买到,等我跑去看,已经不见,问店家,说是这类书进数很少,售完为止。与此同时,我恰好见到书架上插有我译的巴尔扎克(已再版过),而在显著地位的桌上以及架上平摊着放的却都是《廊桥遗梦》。那《战后美国外交史》是凝聚了包括我在内的多名学者积三四年之久的艰苦劳动之作,与《廊桥遗梦》的命运成鲜明对比,就本人而言,两种作品的劳动与遭遇正好“倒挂”,当时就令我感慨系之,自己跟自己比,心理不平衡。再者,我本非名人,也无意求名,不论如何总不该以这本小书出名,让人一看到资某人的名字先和《廊桥遗梦》挂钩。这就是我坚决拒绝在热潮中露面之故。我为巴尔扎克和薇拉·凯瑟都写过书评,对这本书既不写书评,也不参加有关的讨论,也是为的不愿凑热闹。
现在热潮已退,却有一些由这本小书引发的想法欲求一吐为快。我所见到的评论大多着眼于爱情与家庭以及与之有关的价值观。电影我始终没有看过,据说更加强调家庭伦理道德这一面。似乎很少人注意到书中所表达的另一层思想,就是对现代市场经济社会的逆反。(不敢肯定一定没有,因为我并未到处收集评论,看到的大多是热心朋友剪寄的。)男主人公罗伯特·金凯就是这一逆反的化身。他的一切言论、行为都是竭力挣脱市场化了的世俗的枷锁,追求归真返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