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儿，我再也按捺不住了，顾不得所谓的公主的体面和庄容，那些看着我的脸色行事的殖民军的反应，一把抢过了威廉手里的那只大口径的手枪，紧紧护在胸口，我几乎是带着哭腔央求威廉道：……不行，你不能去，我不能让你去送死，这里已经死了太多人，这场残绝人寰的血祭该结束了，水晶头骨再嗜血，它也不忍再目睹这么多无谓的牺牲了。威廉呀，你为我们冒险，为我们叛变、造反这值得么？也许你仅仅是为了信义，为了不辜负你与养父患难与共的莫逆之交，为了悍卫你作为一名军人的尊严与荣誉，可是……
可是你偏偏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信义、交情、尊严和荣誉固然不能舍弃，但玛雅人仅存的这片疆土，你最后的故地，更值得悍卫！而水晶头骨所象征的，正是玛雅民族的尊严与荣耀，它是世间最纯洁最智慧的圣物，它与这个神奇的民族一样古老。也许，玛雅人可以继续他们流放般的生活，在无边无际的密林中隐匿、逃遁，直到有一天，他们再也记不得返回家园的路途，尽数遗忘了过去、遗忘了文明、遗忘了历史，就像他们已经忘记了那些耸立在密林中的石碑上的铭文所记载的神勇的先祖的名字，以及不计其数的图画一样美丽的文字的拼读方式，但是只要水晶头骨还在，他们就不会失散，就还有一种心灵的寄托与虔诚的信仰在维系着他们。因为千百年来，玛雅人始终在等待着圣物的苏醒，等待着他开口，讲述所有的过去，聆听他的启示……所以，只要我们守护好水晶头骨，玛雅人就还有希望，他们就会一直坚守在自己的疆土上，再强大的侵略者也不能使他们屈服！艾蔻，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威廉这样舍生忘死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被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述彻底震憾了，再说不出一个字，我甚至感到了自己的灵魂在激烈的颤抖，是的，那一刻的我感到无比的汗颜，身为玛雅的公主，我怎么……
是的，艾蔻，身为玛雅的公主，事到如今你惟一应该做的，不是顾及某一个人的牺牲，或是自己的内心感受。而是要为整个部落着想，更要振作自己，担负起悍卫水晶头骨的职责！带上暗道里的族人，到废墟那儿去，那边的密林里有许多地穴，是你的族人供奉神像的秘密处所，找一个掩人耳目的地方藏好自己，更要藏好水晶头骨，什么时候听不到枪炮声了，再出来。卡门，我就把艾蔻交给你了，如果这边的战斗结束了，我们还迟迟不去找你们的话，就赶紧带上艾蔻，寻着密林里的古老驿道想办法逃到梅里达去，那儿会有威廉的部下接应你们，如果……如果局势继续恶化下去，你们就不要回来了，乘上威廉联络好的军舰，再不要担搁，尽快回到法国去。之后就隐姓埋名，藏身在佩藤庄园里，我的遗嘱和财产委托书都在这只盒子里，把它交到克里农手上，他会安排好一切的……艾蔻，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时刻铭记自己的身份，和你所属的这个民族。即便这一次注定要牺牲全部的玛雅人，而只能保全你一个，也是值得的。因为，只要你在，只要你护守着水晶头骨，只要你与它安然无恙，玛雅民族就不会消亡，它的精神与灵魂就会永存！而且，我比任何人都深信，你一定会聆听到它的启示，终有一天，它会为你而醒来，为你开启紧闭千年的尘封之口，讲述沧桑与轮回，讲述衰亡与重生……
我的双唇抖得厉害，可就是说不出一个字，我丢下那只枪，紧握着养父的手，却被他硬生生掰开，又将我推到了卡门的怀里。我拼命地摇头，卡门把我紧紧揽在胸口，我的眼泪浸湿了他的法衣，他也不劝我，只管让我哭个痛快。
威廉拾起那只枪，交到红名狼的手上，又简短地嘱咐了几句，他的这位侄儿不动声色地听着，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是目光明亮极了，他当然清楚，这很可能是叔父对他说的最后几句话，外面已经响起了枪声，尽管听起来好像还离得很远，但那些殖民军已顾不得族人们的尸首了，一个个上好枪膛，在一位副将的带领下，转眼间冲进了密林。
留下的一小批精锐部队等待着威廉的调谴，他们向来是执行特殊任务的。
威廉看着养父，养父也看着他，嘴角挂着从容的笑意，好像他一直就在期盼着这一刻。
我也哭够了，终于振作起自己，仿佛是被那声爆裂长空的枪声惊醒了，养父说的没错儿，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铭记自己的身份，而眼下的危机正是必然会来临的考验，可我难以接受的是养父此时的态度，和他所做的这个突然的决定，他竟然要留下来，与威廉并肩作战！
他怎么可以丢下我不管，再说了，他早年虽是军校的高材生，但从未打过仗，这样做无异于去送死呀！
而威廉居然也不阻止他！
他们就那样看着彼此，眼神坚定无比，是最绝然的义无反顾，和最深沉的相互理解。
我深吸了一口气，再一次扑过去握住了养父的手，可我却说不出话来，不知为什么，尽管我觉得他这样做很不应该，甚至是太冒险了，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而养父也攥紧了我的手，直攥得我有些受不住了，他太用力了，我的手疼得都麻木了。
他也在努力着，想最后再对我说些什么，可他的眼神是那么的深邃，难以琢磨，更扑朔迷离，我分明看到了泪光在闪动，却又有坦然的笑意在眼底流转：……原谅我，艾蔻，我始终没有对你说实话，因为我真的没有勇气，也不知该怎么说。现在我还是感到难以启齿，所以，我只能这样告诉你，我是来恕罪的。
恕罪？恕什么罪！
养父说不下去了，他放开我，从卡门的怀里抱过那只装满了他的隐密的盒子，将它放在了我的手里，用力地按了一下。
外面的枪声已响成一片，不能再担搁了，威廉掏出腰间的另一把手枪，养父也抽出了他从那位军官的手里缴获的那只，我眼看着他们翻身上马，那两匹健美的花斑马是留下来的军士为他们牵来的。
威廉举起手，冲天放了一枪，环形的山谷里久久回荡着震耳发馈的枪声。
已经在密林里埋伏好了的殖民军用猛烈的炮火做出了回应，养父最后看了我一眼，便勒紧缰绳，花斑马扬起前蹄，凄厉地嘶鸣了一声，我的双眼又被泪水蒙住了，一阵促匆的马蹄声消逝之后，我所看到的，仅是残留在林间空地上的一片狼籍。
不知何时，那二十位护送我与养父来到奇琴伊察的随行的尸体已经堆放到了族人们的尸首旁，被血污所覆盖的躯体，已看不出白皙的肤色。
而我的那些族人，原本赤红的肉体红得更加鲜艳了。
我走过去，捡起地上一只燃烧着的火把，扔到了尸堆上。
呼啦一下，被白兰地清洗干净的尸体烧成了一堆巨大又异常旺盛的篝火。
脸上的泪痕被炽热的火焰烘干后，我便再没有了滞留下去的理由。卡门和红名狼在等着我，水晶头骨也在等着我。还有暗道里的那些族人，他们和我是天狼族最后的幸存者。
太惨烈、太无情了。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转过身，却看到那百十来位族人正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他们仰起的脸上有未干的泪迹，也有沸腾的血气，火光照亮了一双双狂热的眼睛，那里面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与生生不息的信念在跳跃、在闪耀。
火在痛哭，水在燃烧，似乎火中含有水的湿润，那是由于悲哀；而水中却含有火的燃烧，正道的光芒四射……
选自穆斯林教哲合忍耶派赞美诗《穆罕麦斯》。
最后的时刻尚未到来，我们却已付出了过于惨痛的代价。在通过地道赶赴林中圣地的路上，我和我的族人心情同样是沉重异常的，那种感受难以形容。离开前，几位面容冷竣的老猎人拾起了散落在空地上的箭矢，涂满了箭蛙毒液的箭身，泛不起逼人的寒光，握在手中却令人心悸。几位猎人一个不落地纷发给了族人，我也讨要了一支，起先他们不肯，说这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们用来自尽的。就算死，也绝不做白种人枪口下的屈死鬼！我的族人真有骨气。我说，这份悍卫民族尊严的无上荣耀我也要与你们分享。他们更不肯了。我这才记起了养父和威廉之前的嘱托，好吧，那就允许我分担他们的决心吧……说到底，不过是毫无回天之力的苦难而已。族人们流下泪来，由一位长老跪伏着把箭矢无比恭敬地呈献给我。那一刻，我陡然有了一种怪异又极为深切的感受：死在此时此地竟是莫大的幸福！而我呢，注定只能目睹族人们的无上荣幸……这话说得多么心酸呀！自己于其后所要承受的却是漫长又无以复加的煎熬与痛触。
几位护送着玉石宝盒，到废墟这里来避难的长老，一听到鹿皮鞋纷至沓来的悉疏脚步声，便从乱石堆中伸出了一只火把，又急匆匆赶来为我们照路。密林里遍地是易燃的松香枝，族人们的衣兜里随身带着足够的松明，所以很快，废墟破落的石阶前又燃起了一堆旺盛的篝火。一位神态凝重的祭司从附近的地洞里取出了一册经书，大家围住篝火，跪成一圈，在祭司的带领下开始为惨死的族人祷告，以引渡他们的亡灵顺利升入十三重天。这显然不是明智之举，眼下迫在眉睫的危机，在身后越烧越近的战火，都在威胁着我们。但是这场祷告是必须的。而在进行祷告的神圣时刻，是绝不可以有任何私心杂念与慌乱胆怯的。我尊重族人们的信仰，其实我何尝不希望那些受尽蹂躏的躯体能获得最终的安息？而我所能为他们做的，除了这一场仓促的祷告……那些经文对我而言如同天书一般，我发不准复杂的音节，也不理解其中的深意，真是羞愧极了……便是往后长久的追忆了。但与族人们即将做出的牺牲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