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突然打住了,他有些看不下去了,养父额头上那片密实的冰冷汗珠儿实在让他得意不起来了。
于是,他把那块沾满了血迹的手帕递过去,养父看都没看,一把按在脑门儿上。
威廉马上张大嘴,做了个惊呼的夸张表情,却没叫出声来。
看呀,我们又被他的一出惟妙惟肖的哑剧迷惑住了:……别急,时间还很充裕,就算奥夫雷贡的救兵先到了,我的援军也会尾随而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从容嘛,这还看不出?我兴奋着呢,因为又要痛快地打上一杖了。而这一枪打响,我的反抗就被彻底定性了!造反这个词听过么?够带劲儿吧?当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我也认了!总比在这支乱军中鬼混下去的好……
不要意气用事,威廉……
行了,我的老同学,冲着我手里的这只枪,你也没资格教训我!在西点的一年半,你从来就是心不在焉的,你那点儿军事常识,用来纸上谈兵都不够。能为信义二字肝脑涂地,我无怨无悔!你也知道我的性情,宁肯痛快地死去,也不要委屈地活着。其实我从不关心这场内战谁输谁赢,我只想做个尽职的军人。但事到如今,我的职责只剩下杀人了,既然如此,做不做军人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在这场混战中,搅它个浑天黑地,然后再悲壮地死去,留下个受人赞颂的美名,也算死得其所!
养父越听越替威廉忿忿不平,他的轻率更令他懊恼。可威廉不等他开口,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的老同学,你还是多留些力气,准备逃命吧!不过先听我把话说完,你绝对料想不到,这次我有多狡猾,其实我早就赶到了,也在天主堂附近设下了埋伏。所以那位参谋长的花斑马刚跑到库库尔塔金字塔,就被我一枪打碎了脑袋。我本打算头一抢打响,随后就包抄过去,把天主堂里的殖民军围剿个干净,这个军官也别想跑了!我却略忽了这片密林,也是我对这儿的情况不够了解,为我带路的那个愚蠢的老土著又疑心病太重,一个劲儿地装聋作哑,这才误了事儿。等我冲进天主堂,干掉那几个传令兵,救下卡门时,密林里的屠杀已经开始了。为了不惊动你们,他们用的是尖刀,更卑鄙的是,在偷袭之前,竟然放了几颗催泪弹,可怜这些族人,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做了屈死的刀下鬼。艾蔻,玛雅人的英勇善战在印第安各部族里是出了名的,你瞧瞧,好多族人的手里还握着涂满毒汁的标枪呢,背上的吹箭筒也装得满满的。如果不用这种下三烂的手段,这群卑鄙的刽子手根本就不是这些壮实如牛的小伙子的对手!
我已经听够了,索性一把拭干了脸上的泪水,戴起玉石面具,准备到外面去,与卡门一起,完成这番悲壮多于残暴的超渡。
不管我的族人是怎样死去的,他们都是当之无愧的勇士,身为公主的我所能做的就是倾尽全力,抚慰他们的英灵,使其安息,在远离尘世纷争的十三重天宇深处永享极乐与荣耀。
卡门即兴发挥,吟咏起一首激情澎湃的品达诗。
他的拉丁文尾音长拖,却掷地有声。
我走过去,他用噙满热泪的双眼向我表达了深沉的敬意,我接过上篇,字斟句酌着自己最为钟爱的希腊文,为我的勇士们高唱起颂歌。
他们远比那些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和头戴桂冠的获胜者更值得赞美。
遗憾的是,后来我怎么也记不起自己当时到底歌颂了些什么,因为对玛雅众神知之甚少,我只能用相应的希腊神明替代,尤为讽刺的是,我的族人几百年来也一直被欧罗巴的私生子们满怀自负地称之为新大陆的希腊人。
在我高声朗诵这首长诗,面对着遍地支离破碎的尸首,已近泣不成声的时候,那些忙着清点尸体和瓜分战利品的殖民军纷纷住了手,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向我仰起溅满血水的脸,万分震惊地凝望着我脸上的玉石面具,而我的长诗又让他们垂下头,把攥在手里的那些小饰物放回了死者的胸前。
由此可见,他们的确是贵族出身的高级军士,既然听得懂拉丁文和希腊语,也一定受过良好的教育,修养极深。
他们对我那些惨死的族人表现出的敬意,虽然显得有些不那么情愿,甚至很迟钝,还是让我感到了些许欣慰。
长诗在一迭声的咏叹中结束,我也没了哭泣的力气。
令我自惭形秽的是,因为对玛雅语一无所知,这番安魂礼不得不用异族人的语言来举行。
我想,族人们正在升入天国的灵魂是听不懂我的这篇悼词与赞美诗兼收并蓄的咏叹的,但也无妨,想来我的心意他们一定体会到了。
卡门久久拥抱着我,他的痛心疾首不在我之下。
他与他的养父倾其所有,五十多年来,尽心尽力地教化着这群蒙昧的玛雅人,宣扬的虽是天主教义,对于土著民的信仰仍深怀理解与尊重。躺在这里的许多余温尚存的尸体,不久前或许还接受过卡门的医治。
部落里的新生儿几乎都是他接生的。
洗礼前,他会用得体的行为,暗示族人可以先为婴儿行梅尔赫特礼。
那些放在新娘子吊床下的伊希切尔陶土像,他也收藏了不少,摆在自修室向阳的窗台上,不时用从……
虫微小的体内提取出的艳红的清香颜料为它上色……
尽管他也像所有来自欧洲的传教士那样,是从兰达主教的手里接过未尽的圣职的,但他却没有继承主教的遗志。
悠闲的日子里,他慢条斯理地喝着可可茶和龙舌兰解闷儿。
他遍走奇琴伊察周边的所有部落,去收集土著传说,然后用尤卡坦克语汇编成册,在瓜达卢佩圣母节的前夕馈赠给每一位他的名义上的教民。
所以,当地的玛雅人都真心实意地拥护他、敬爱他。
这位披着教士外衣的思想精深、修维全面的学者,既是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又精通民俗、地质和原住民奇妙的医术,尤其难得的是,他还是一位懂得如何运用真正的仁爱和宽容去感化人的宗教大师。
多年后,我收到了他的继任者,一位同名的教士寄给我的遗作,那些生动、详实、精准又不失理性与广博的记述、分析和评论,曾让我为之激动良久,并从中收益颇多,而那些动人的篇章也使我深信,此前乃至今后都不会再有人像卡门这样,如此地关怀和理解玛雅,又为古老文明陷于风雨飘摇之中的命运时刻忧心不已着……
拥抱过后,卡门看着我,好一会儿,我俩都说不出话来。
他像是为了摆脱自己不可抑制的感情流露似的,突然转身,走向了一匹温顺地与我的那匹抵着头,亲热地站在一起的灰马,从上面的褡裢里取出一只盒子,送到了我的面前。
天哪,这不是养父那只装满了伪造证件,关系着我们父女二人身家性命的盒子么?
我一时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早听养父说,卡门是他此生遇到的唯一可与威廉相提并论,值得以命相托的朋友。经过这次凶险的考验,我完全信服了养父的话。
嗫嚅了半天,我也没能吐出半个字,只好回头,举起盒子,冲着养父晃了又晃。
养父早就看到了,他紧抿着嘴角,看着卡门,眼睛亮得出奇,却同样说不出话来。
威廉比刚才更兴奋了,也不理会养父,正在说着自己周全的布署,尤其是他打算如何把我和养父偷渡回法国的细节。他的大胆和足智多谋,往往让人难以选择用哪种态度来对待他,是钦佩呢,还是谨慎的提防?
不过,养父和我自然不用担忧这些,威廉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在为我们父女二人的安危着想。
他这次是拼了命来搭救我们的,甚至不惜承担造反的巨大风险。他更是把最坏的结果都想到了。
一个半小时后,奥夫雷贡的救兵就要赶到了,等待着他的将是一场无异于决斗的搏杀。
究竟又有多少克敌制胜的把握?我想,他自己也未必十分清楚。
卡门在胸口划着十字,他想把镶满珠宝的十字架送到我的唇边,用这件被教皇祝福过的圣物来慰藉我。
我向他报以微笑,正要凑上双唇,却被一声可怕的惊叫打断了。
我赶紧寻声望去,看到两位殖民军正抬着我那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天狼部落最后的首领,向这边走来。
他们一边打着趔趄,一边在乱尸堆中寻找着出路。我的兄长是被一枪射中心脏,保持着一位王者应有的威严,庄重地倒地而死的。
那声惊叫是一位紧随其后的武士发出的,这位惟一的幸存者正在承受着悲痛与懊悔的煎熬,令他愤恨已极的是自己居然还活着!他撕扯着一头乱发,尖硬的指尖抓破了涂满油彩的脸,血水和着泪水扑簌而下。
我走过去,想宽慰他几句,这位赤诚的小伙子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还是个孩子,他却扑倒在我脚下,拔出腰间的燧石刀,举到我面前,泣不成声地央求着我,用力刺进他的胸膛,他是不能自我了断的,尽管那样更痛快些,但只有死在神圣的君主的手上,他那卑贱的灵魂才能升入十三重天,去追随他的首领,继续他在人间未尽的效忠。
我避开了那只翠绿的石刀,用手尽可能温存地拭干了他脸上滚烫的泪水,扶起他颇费了一番力气,这个执拗的小伙子一心求死,我不得不动怒,才让他抬起了在利石上跪破了的双膝。
我想为族人们举行一场隆重的葬礼,又不晓得这里的风俗。于是,我稍许安慰了小伙子几句,就吩咐他去筹备了。
空地上那些为迎接我的到来而陈设的圣器,在篝火上烤得半熟的珍禽异兽,余温尚存的美味佳肴,难以计数的繁花美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