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要不了多少日子,她就会因割取不了的牵肠挂肚而抑郁衰亡。
说到这儿,老保姆早已泣不成声,养父哽咽得同样说不出话来,他受不住了,起身离席,把自己反锁进藏书室,再没露面。我安抚着苏萨娜,总算不再流泪了,才到那儿去找他。
敲开门,看到养父的双颊也是一片潮红,我便伸手抚去那些泪痕,养父却怔怔地望着我,好半天,他才嘶哑着低沉的嗓音,迟疑地说:……艾蔻,养父是不是太狠心了?明知此去或许正意谓着漫漫不归路,生死都由不得自己了,却还要将你推上去!
我摇头,鼻子里涨满了酸楚。
你要想好,那片大陆如今已危机四伏,你的身份又那么诱人,到了那儿很多人一定会冲着你来,很可能不等我们找到那件圣物,就已经……
这些我也想到了,一场注定的亡命之旅,胜算的把握微乎其微。但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就算在这最后一刻,养父受不了良心的折磨,为了顾全我的安危而取消了这次行程,从此我也将不得安宁,因为欲念已被唤醒,惟有抵达那片大陆,找到那件圣物,占有了它之后,我那份痴狂的想往才能够平息。
养父呀,你我都不能动摇,马塞港的油轮已经靠岸,尤卡坦州的威廉总督也已为我们的到来筹备了多日。我们晚去一天,圣物的危难就增加一份,这是您说的!那就让我们把这次远行当做是无畏的朝圣之旅好了,圣徒都是舍弃了自身的生死之后,才踏上漫长的旅途的。
我为你骄傲,艾蔻,由衷的!但是,在这最后的时刻,你必须向我保证,以你的先祖的名义,保证解救了圣物之后,你绝不能视它为己有,你的职责仅是守护它,如果可能的话,那就唤醒它。这些天来,我只顾着为起程奔忙了,却忘了告诉你致关重要的一点:神之风采从不属于任何人,它是人类共有的,也是世间最神圣的灵物。玛雅人千百年来不过充当了它的守护者,他们的确是尽职的,遗憾的是,却始终未能唤醒它。不过,总有一天它会醒来,到那时它将向世人宣告无上的信念和预言我们的命运!它就是为了这一天而缔造的!所以,我的孩子,你惟有克服了内心的贪欲才能担负起这份神圣的使命,完成你的先祖的遗愿,稳妥地看守它,让它永远保持圣洁,不受亵渎。
养父的话顷刻间扑灭了我所有的热情,我怎么也回不过神来,更想不通,如果我不先占有它,又如何去守护?原来,我仅是为了纯粹的献身而去的呀!这倒也没什么,可我却必须克制着内心的热望,时刻看守着最诱人的圣物,而不能奢求。这样的折磨谁又能忍受?让我终生与它相伴,我能做到,但不让我视它为己有,却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够的。
我那震惊的表情将内心的欲念全部暴露了,养父冷竣地审视着我,终于低下头,退回了藏书室,随后又砰地一声,重重地关上了厚重的石门。
我让他彻底失望了,估计他怎么也没想到,天真未泯的我竟也抵挡不了神之风采的诱惑,堕入了贪欲的深渊。那一刻,巨大的恐慌将我紧紧慑住,满心忧虑着养父会不会因此取消了行程。
仰望着门上先祖威严的侧面,也深知自己应为不该有的欲望而悔罪,但我却怎么也克制不了仓皇的心跳,我甚至祈求先祖为我降下深重的惩罚,情愿承受一切,只要能换来养父的宽恕。
之后的一夜,我依偎在苏萨娜的怀里,让她最后为我唱一次催眠曲,自己却睡意全无。
青白色的天光浸透了远山上的云岚,欢唱着苏格兰牧歌的石英钟报响了六点整,双眼布满血丝的克里农走到客厅来,通知我马车已经备好了。
任劳任怨的老管家操劳了好多天,每一样入箱的物品他都要亲自过目,起程的日子越临近他就越焦虑,通宵达旦地办理着各项手续,生怕哪一样不齐全或是欠妥,到了大洋彼岸会为老爷和小姐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因为塞得太满的衣箱,一向和颜悦色的老管家和苏萨娜辞严厉色地争吵了一番,被剔除的衣物堆满了老保姆宽大的吊脚床,出远门当然越轻便越好,任凭苏萨娜扑倒在成堆的凉爽纱衫上痛哭了一整天,克里农也不肯让步。
从那以后,两位默契的老仆人便较上了劲儿,都在最后的时日里尽其所能地比试着身手,克里农打点着行前的方方面面,苏萨娜把厨娘赶去了晒麦场,一手包办了厨房里所有的活计,那些天里,我和养父每天都像受邀赴宴似的,坐在餐桌两头,举着刀叉,眼花缭乱的菜色却让我们不知该如何下手。
这会儿,克里农站在客厅的落地窗旁,躬身等候着我到后院去查看,他说行李都已装车,证件和手续昨晚他就备齐了,出发前再交给养父。
我想起身,苏萨娜却把我抱得更紧了,这让我忍不住又沁湿了双眼。
没时间担搁了,克里农有些不耐烦了,冲着苏萨娜耸耸高挑的鼻尖,转身上楼去了。
我的一颗心也忐忑着呢,克里农是去向养父交代临行事项,也不知养父会如何反应,若是听完了管家的汇报,他却不动声色地回复道:你先歇着去吧,今天我不打算动身了。
那我真会崩溃的!
眼下,除了焦虑,还有满心的愧疚,这一夜让我受尽了折磨,神情恍惚得都有些撑持不住自己了。很想到院子里去透口气,也是我实在受不了这种等待宣判似的处境,便挽起苏萨娜的胳膊,来到了后院。
马夫满脸通红,一见我就鞠躬不迭,兴奋得咂了几次嘴,也没能把我的名字连同小姐一起说出口。
我顺手赏了他一枚银币,就转到了马车后面,去清点那些箱子。其实也不用点了,克里农不知已查看过多少次了。但我又看不下去苏萨娜老泪纵横的悲切样子,只能借此来转移视线。
数了一遍又一遍,教堂的钟声报响了六点三刻,不见克里农回来,我心乱如麻。又搀扶着啜泣得喘不上气来的苏萨娜走去了花圃那边。
很想对她说些什么,喉咙里却鲠着骨头似的,只是疼痛。她和克里农这点儿小磨擦我倒不担心,等我走了,不出一晌半日他们也就没事了。让我放心不下的是老保姆的身子,和她执拗的性情,牵肠挂肚的惦念会把她的心彻底搅碎的。
养父是不会带她去的,她心里也明白,万里迢迢的颠簸,只会让她搭上了自己的身子不说,也要为我和养父添上一份拖累。可是这一走,从此天涯相隔,永难再见,彼此断不了的牵挂也会让她积忧成疾的呀!
无言安慰,只能陪着她流泪。
模糊着双眼,不觉间又转回了后院,离得很远就看到两个人影站在马车前,东指指西点点,起初我以为是管家在督促马夫把箱子再齐整一下,可是又不像,其中一位的个头儿高得那么惹眼,我心头一颤,连忙揉了揉眼睛,才看清了是养父在那里指点管家。
养父也看到了我,不过他又扭过脸去,继续他的吩咐。我想赶紧走过去,双脚却不听使唤,一个劲儿在地上划圈,就是挪不快。
使了半天劲儿我才弄明白,原来是步履蹒跚的老保姆拖住了我。她知道,我走过去,便要登上车,马夫再一挥手里的鞭子,我和养父就上路了。
天黑前必须赶到马赛,管家已在那儿预订了下榻的旅馆,便餐装在餐盒里,由马夫保管,洗漱的事儿就顾不上了,在路上也不用去费心。来到养父跟前,他还是不看我,这让我心里更发慌了,索性低下头也不看他。他就站在那儿,没完没了地向管家交代着庄园里的大事小情。
苏萨娜绕着马车查看了一遍又一遍,想最后为我和老爷效点力,但是老管家太周全了,什么也没给她留下。终于,养父唤了我的名字,等我抬头去回应时,他已转身上车了。
克里农扶着我,踩着脚凳也坐了上去。马车里很宽敞,我便可以缩到一个角落里,尽可能离养父远些。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这会儿我又有些后悔了,不如让他取消了这次行程,也比我们父女这样闹冷战要好。
意识到马车已经上路时,我们已走出很远了。扑到窗口,回望庄园,只剩下一个肃穆的石头古宅的背影,不过还能看到一个蹒跚的身影在驿路上吃力地追赶着马车,一边还拼命地挥动着手里的白丝巾。
我因为突然涌出的热泪,没能最后清楚地看上苏萨娜一眼。留在我视线里的,仅是一片颤抖的斑驳泪光。
时间,是折叠起来的永恒……
让·科克多(Jean Cocteau)《陌生人日记》。
我与养父日夜兼程,才于次日破晓赶到马塞港。
透过马车的窗口,我不经意地向外瞥了一眼,看到的却不是养父之前所说的油轮,而是一艘巨型战舰!这是怎么回事?我回不过神来。这时,养父已经步下马车,他的脸色阴郁依旧,一路上从未开口。
我不敢惊动他,便把满心的疑惑和气恼强压了下去。马夫探头进来,恭敬地请我下车,我虽有些不情愿,又不想令他为难,只好磨磨蹭蹭地走下了脚凳。
不远处,养父正与一位海军军官拥抱寒喧着,看起来他们是老相识了,久别重逢,自然显得格外亲热。
养父把我介绍给这位荣誉战舰的舰长,我屈膝施礼,舰长也脱帽弯腰,姿态优雅极了,一点儿也不像闻惯了嚣烟味儿、整日里除了在海上横冲直撞和伺机逃窜便无事可做了的粗鲁军官。
不过,他刚直起腰来,又大笑不止,他指着我问养父,怎么可以让一位如此娇贵的小姐到他的战舰上去忍受大海的颠簸和敌军的狂轰乱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