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孤峰堡的护城河前面,排列着一队队人马,虽然阵容不整齐,却也并不混乱。士兵们身着布满琥珀色鳞片的铠甲,手持盾牌,盾牌上雕着百合花并饰以珐琅质菱形花纹。将领们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身披黑丝绒或烟红丝绒斗篷,斗篷上绣着一簇簇三叶草,从中伸出长茎的紫花。他们脚穿乌黑的长筒皮靴,踩在银光闪闪的马镫里,靴子口用白色丝线缝着精致花边。看他们的模样,明显是刚经过长途跋涉,他们的衣服上满是沙尘,面孔上淌着汗污和晨雾凝结成的露水。说来奇怪,这群人灰头土脸,又被雨雾笼罩,他们的皮肤和头发却闪耀着宝石一般的光泽。
这支队伍前头的几个人,诸位聪明而热情的读者是再熟悉不过了,有鲁亚将军、副将克吕、旗手希赛、祭司弗伽,当然还有泽帛。对,还有菲比,有泽帛的地方,怎能少得了小菲比呢?
“将军,你看城堡领主会不会同意放拿撒亚人出来?”旗手问将军。
“不知道。不论他同意不同意,我们一定要救出同胞。”将军说。
“如果他们不放人,咱们就攻打进去。”副将说。
“孤峰堡凭靠高峰,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况且,我不愿看到有拿撒亚人付出生命,也不愿看到城堡居民受到伤害。战争永远是最后才考虑的手段。”将军说。
“母亲就在里面,我真想和这帮坏蛋拼了!”小菲比怒睁双眼说道。
“菲比,所有拿撒亚人都会平安无恙的。在此之前,我们每个人必须保持克制和冷静。”将军说。
“把你们带到深圳去的巫师估计已经返回城堡了。”泽帛说。
“很可能。”祭司说。
“他会不会再次施展魔法?”
“要施展魔法,为什么在我们闯进玩具店的时候他不施展呢?”菲比问。
“或许当时他无法施展。”副将说。
“为什么?”菲比问。
“我也不知道。”副将回答得很干脆。
拿撒亚人在孤峰堡前等待着,这时候,城墙上有人喊道:“拿撒亚人听好,孤峰堡椰坦领主同意归还你们的同胞,但是有一个条件,你们得先帮他做一件事情,完成这件事情,他立马放人。”
“做什么事情?”鲁亚将军问。
城堡上喊话的人好像没听见将军的疑问,继续说道:“为了表示诚意,领主允许你们派出代表进城探望你们的同胞,代表不能超过五人,不得携带武器,剩余人马全部后退到山谷中。”
“拿撒亚人同意。”将军大声喊道。
“不行啊将军,肯定是圈套。”祭司说。
“太危险了,不能进去。”副将说。
“如果他们不想放人,也没必要设这个圈套。先听他们提出什么条件。”将军说,“我和旗手进城,其他人按他们的要求退到山谷,我不在的时候由副将全权指挥部队。”
拿撒亚人开始后撤,这时城墙上的人又喊道:“深圳来的少年跟拿撒亚人一起入城!”
“不行!”将军想都没想,回答道,“跟他无关。”
“他必须入城!”城上的喊话人口气强硬。
“将军,我愿意跟你进去。”泽帛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我去,可这是营救你们亲人的机会,带上我。”
“他们是怎么知道你的呢?”旗手眼望城堡琢磨着。
“城堡里如果有知道我的人,他一定去过深圳。”
“巫师!”
“不会是别人。”泽帛说,“虽然有雾,但我们几个人靠城堡这么近,他在上面辨认清楚并不困难。”
“里面不是毫无危险。”将军说。
“让我去吧,看,吊桥放下来了。”
果然,在绞动铁链的嘎嘎声中,城堡的吊桥稳稳铺平在护城河上。泽帛、将军、旗手三人走上吊桥,穿过青雾,进入那座潮湿阴暗的石头古堡。他们身后的吊桥随即被拉了回去。
有人将他们带到会客厅,椰坦领主和樵盅巫师已经坐在里边等候了。看见拿撒亚人,城堡主人起身迎接。
“将军,很久不见,你受苦了。”领主说。
“拖领主的福,还好。”将军说。
“这个领主真虚伪,将军也真客气。”泽帛想。
“这位少年就是深圳来的小朋友吧?”领主对泽帛说。
“我是从深圳来的,但我不是你的朋友。”泽帛直言不讳。
“哈哈,”领主笑起来,对泽帛的敌意全未放在心上,“听巫师说,做个深圳小朋友不容易,隔三岔五就得……就得干什么来着?”
“考试。”巫师说。
“对,说是小朋友在学校里忙的主要是考试。到底什么是考试?”
“我说不清楚。”泽帛没说谎,虽然常常参加考试,但是考试的含义他确实说不上来。
“你不知道?”领主半信半疑,把目光又转向巫师。
“我也一直没搞清楚。”巫师老老实实说道。
“如此说来,是个复杂高深的东西,像巫师这么博学的人都理解不了。我向来以为天下所有学校都是为了教授知识,没想到还有为了考试而开设学校的,是我自己孤陋寡闻了。”领主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泽帛。”
“同拿撒亚人一起走这么远,我很佩服你的勇气和胆量。你要一直去往拿撒亚吗?”
“是的。”
“你的父母就不担心?”
“他们支持我,也信任我。”
“那你算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孩子。”领主的口吻变得忧伤了。泽帛好奇地瞅着这个情绪起伏不定的人。城堡领主看上去和善可亲,怎么会允许巫师做出把人变成玩具那样可怕的事情来呢?
“请坐吧,朋友们。”领主说。
“不必了,”将军说,“讲出你的条件吧,要怎样你才答应释放拿撒亚人?”
“这个请樵盅巫师说说。”领主好像不大好意思提出要求。
“你听说过‘生命之树吗’,鲁亚将军?”巫师问。
“你是说那棵巨大的无花果树?”将军说。
“就是那棵树。”
“那是人们的传说,是无稽之谈。”
“你错了,将军,生命之树的确存在,而且,它离孤峰堡很近。”
“什么是生命之树?”泽帛忍不住问道。
“古代犹太人在一本叫做《神秘大全》的书中首次提到生命之树,”巫师说,“它是一棵无花果树,代表了人类的生命。”
“我还是不明白,怎么个代表法?”
“这棵树上的每片叶子和每颗果子都代表了世界上的一个人。每当出生一个人,树上便发出一片嫩叶、结出一颗幼果,随着这个人的成长,叶和果也相应长大,一旦人去世了,叶子和果子就会一并脱落。”
“每个人都对应着一片树叶和一粒无花果,是这样吗?”泽帛问。他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种树。
“没错。”
“那就是说树上的叶子和果子一般多。”
“当然。”
“怎么可能呢?不可能有叶子和果子一般多的树。”一直沉默的旗手说道。
“不要轻易下判断,尤其对那些你并不了解的事物。”巫师说。“事实上,这正是生命之树的一个特别之处。”
“据说,如果哪个人患了病,或是身体负伤,不论伤病多严重,只要吃到树上代表他的无花果,身体立刻会痊愈。”将军说。
“说得很对,将军。”巫师说。
“你看见有谁吃到了那树上结的果子吗?”将军问。
“没看见。”
“那么你如何确定那棵树真实存在?如何确定孤峰堡附近的无花果树就是传说中的生命之树?”
“好到不能再好的问题,”巫师说,“将军,我问你,你如何确定你们的神明是真实存在的?”
“依靠沉思。帕斯卡尔说过:‘对神明的沉思尽管并不完满,却使我们感受到我们在此世所能感受的最大满足。’”
“你们的信仰依靠沉思,我的信仰却是依靠行动,你们的行动。”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们去生命之树上找一颗无花果,把它带回来。”
“为了挽救某个人?”
“正是如此。”
“这个人是谁?”
“小娘娘,”领主插话说道,“也就是我的女儿。”
“叫‘小娘娘’?好怪的名儿。”泽帛说,刚说完,他马上觉察到自己言语上失礼了,赶紧说道,“抱歉,我不该这么说。”
“小娘娘是乳名,我女儿的名字叫苏拉。在孤峰堡人人喜欢她,都喊她的乳名。”领主解释说,他并未在意泽帛的失礼。
“她怎么了?”泽帛问。
“不到一年前,苏拉得了一种怪病,不能晒阳光,不能吹风,不思茶饭,后来又开始不停咳嗽。我请过好些医生看她的病,可是谁也治不好她。可怜的小苏拉,她8岁还不到。”领主开始抹眼泪了,他手上的丝巾湿答答地直往下滴水。
“你归还拿撒亚人的条件,就是让我们把苏拉的那颗无花果采回来。”将军说。
“是这样,”巫师说,“而且,要在3天内采回来。”
“为什么?”
“3天后,苏拉就永远不再需要什么了。”领主凄凉地说。
泽帛、将军和旗手明白了,那个小女孩已经病入膏肓了。
“我同意你的条件。”将军思考了一下,说道,“还有什么额外要求,一并都提出来好了。”
“泽帛一起去生命之树。”巫师说。
“难怪,你们要泽帛进城,为的是这个。巫师,我劝你不要得寸进尺,这件事情只涉及拿撒亚人和你们,同泽帛毫无关系。”将军说。
“听我解释,”巫师说,“我占卜过,能采到无花果的既不是我们,也不是拿撒亚人,而是一个来自遥远地方的少年男孩。”
“让你的占卜见鬼去吧,”旗手大声喊道,“你这个卑鄙无耻、满口谎言的下流胚!”说着,他愤怒地走过去想要抓住巫师。巫师虽然年纪不小了,身体倒挺机灵,像只黑蜘蛛似的一溜烟跑向门口,边跑边喊:“卫兵,卫兵!”守在会客厅门口的卫兵们进来制止了旗手,把他摁到地板上。
“住手!我去!”泽帛说道,“我可以去生命之树!”
“泽帛,不行呀!”将军和趴在地上的旗手一起说。
泽帛没理会将军和旗手,对领主说:“你要答应,一旦采回无花果,立即释放全部拿撒亚人!”
“我答应。”领主低着头有气无力地说,展现出一副羞愧难当的样子。
“你呢?”泽帛又转向巫师问道,“你答应不答应?”
“没问题。”巫师说。
“现在,你们该让鲁亚将军见见城堡里的拿撒亚人了。”
“跟我来。”巫师对将军和旗手说。
“咱们一起走,泽帛。”将军说。
“不,将军,你们去,我想去看看领主的女儿苏拉。”泽帛说,“可以吗,领主?”
领主没料到泽帛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想了想,说:“可以,我带你去。”
将军和旗手跟着巫师看望同胞去了,领主则带领泽帛探视女儿。
苏拉住在一栋单独的房屋内,房子跟城堡的其他建筑一样,也是石块砌成,表面爬满暗绿色苔藓。走进房屋,眼前顿时阴沉暗淡下来,仅有的两扇小窗遮挡着厚厚的窗帘,几只小蜡烛在烛台上胆怯地燃烧。为了方便护理病人,房间里的大部分家具都清出去了,只剩一张小床,四周挂有绸制帷帐,此外就是床边的矮柜和两三把椅子。两个使女坐在椅子上照料病人,看见领主和泽帛,施过礼出去了。两人在床边坐下来。
“小娘娘。”领主轻声说道。
床上安卧着一个小姑娘,年龄同泽帛相仿。她身盖绸被,紧闭双眼,不知是在睡觉还是在闭目休息。听见叫声,她睁开眼睛,慢慢扭过头,她大大的双眼在瘦削的面庞上显得极不相称,然而,她的目光却是那么柔和纯净,仿佛春天山谷中汩汩流动的雪水。可以想见,这个卧病不起的小女孩在健康的时候是多么美丽标致。
女孩没应声,朝父亲翘翘嘴角算是微笑示意,这个情景,19世纪英国诗人勃朗宁夫人曾作诗写道:
“叫我的乳名儿呀!让我再听见
我一向飞奔着去答应的名字──那时,
还是个小女孩,无忧无虑,沉浸于
嬉戏,偶尔从一大堆野草野花间
抬起头来,仰望那用和蔼的眼
抚爱我的慈颜。我将失去那仁慈
亲切的呼唤,那灵衬给我的是
一片寂静,任凭我高呼着上天,
远离那慈声,归入音乐华严的天国。”
她看见了父亲身旁的陌生少年男孩,一丝讶异像湖中波纹般从眸子中掠过,转瞬恢复了平静。她向泽帛也致以微笑。
“这是我们的客人。”父亲介绍说。
泽帛不知道该怎样打招呼,他甚至不知道要不要打招呼。坐在硬邦邦的木椅上,他感到局促不安。同时,看见面前的同龄少年遭受病魔摧残,他心里感到一阵阵难受。他什么也没说。
“父亲,”小苏拉开口说话了,她语速缓慢,几乎一字一顿,语音十分微弱,“你打算派人去生命之树找无花果是吗?”
“谁告诉你的?一定是使女,这几个多嘴多舌的坏家伙。小娘娘,这个你别操心,没有无花果你也会很快好起来的。”
“谁都不能去那里,父亲,不能为了救我而让别人遭受伤害。”
“不会有人受到伤害的。”
“拿撒亚人也不能去。”
领主沉默不语了。他性格软弱多变,却是个不爱撒谎的善良人。
“是樵盅巫师的主意,我知道。”苏拉对像是做了错事的父亲说,“他怎能逼迫小孩去呢?”
“小孩?”领主说。
“难道坐在你身边的不是和我一样的小孩吗?”
这个罹患重病的小姑娘仍然保持着敏锐的思想,她洞悉了一切。“苏拉真聪明。”泽帛心想。
“领主说得不错,没人会受到伤害的。”泽帛说。
“你叫什么名儿?我叫苏拉。”小姑娘说。
“泽帛。”
“你不怕吗?”
“怕什么?”
“去生命之树。”
“不怕。”
“你靠过来一点儿。”
泽帛站起来,手拄床沿,向躺着的小姑娘弯腰俯身,苏拉由枕边摸索出一件东西,把它围在泽帛的脖子上。
“它会保护你的。”苏拉说。
泽帛难过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咱们走吧。”他对领主说。临近门口,他听见苏拉在后面说道:“我知道你非去不可,可是你得明白,没人救得了我。”女孩的声音纤细得就像草丛里淋过大雨的蛛网。
“苏拉,坚持住,我会把无花果带回来的!”泽帛头也不回地说道。他走出屋外,雾散去了一些,灰蒙蒙的白光令他感觉一阵眩晕,他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他取下苏拉给他的东西仔细观摩,那是一长条草绿色缎子,上面间隔着贴缀有晒干的白色银莲花和紫色钓钟柳。他重新将缎带围好,拿缎子两端在胸前系了个活结。
“何时动身?”他问忙着抹眼泪的椰坦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