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杀不了黑袍,但是黑袍好像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有那么一瞬间,李云像是幻影一般消失在了原地。
疯木如决堤洪水,在李云消失的那刻自连生周围涌出,团团而围。将连生和小姑娘顶起。飞快地窜入空中,在那里形成了一个绿色的球团。
那个石子擦着木叶而过。没有伤着连生和女孩。
然后李云再闪显现了出来。只是他喘着气,胸口巨大的起伏召示着他刚刚做了很大的消耗。但他没停下来,花木带着他,很快来到那个绿球下方。
盘横错节的乱木横纵缠绕,盘在那些原本就生长在这里千百年的巨木上,扎根在那些厚雪下的黑土里。那些绿色如活过的巨蛇,来回游走,绕得越来越密,缠的越来越紧。它们以那个悬在空中的木球为中心,来回盘旋交错,最后伸到那个木球下方,像父亲有力的臂膀,托着亲爱的孩子般支撑着木球。将连生和那个小姑娘保护在其中。
电光火石间,李云做完这一切。但他来不及休息。
脚底的雪地像是被抽掉筋骨的人一般软下去。然后,大地像被什么东西吃掉一样在李云站立的地方开了口子。没了支撑的巨木和白雪都陷落下去。那些土方还在掉落。李云踩在一棵新树之上,望向下方。
下方仿佛有一只睡醒的巨兽,贪婪地吞噬着地上的一切,冻土朝着那个黑色的深渊跌进,然后是地表上的白雪,然后是扎根于大地的树木。支撑着木球的那些粗壮的绿树干,像是无所依靠的浮萍,无助地随着陷落掉下去。
托着那个木球的巨臂又损去一要。木球悬下,但李云又生了新的木臂。
李云有些惊叹,但却不吃惊。
能做出那样逆天之举的人,怎么会没有一些大手段。
敢从五皇手中抢东西的,又岂会是菜草脓包。
李云惊于那个叫‘幽’的组织的强大和未知。
他们有多少人,他们抢夺松情弓究竟想要做什么。他们来自哪里。
无人知晓。
李云思考着,但黑袍没有再给他思考的时间。
刚刚不断落下的黑土,在他身下的黑色世界里凝压。伴随着巨大的风声,如同巨力神投掷的飞枪,自黑暗中袭来,像是来自地狱的审判之矛,直刺李云和他头顶上方的孩子们。
已经没有时间给李云躲避了。
先前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为了救两个孩子,他已经越境施展,消耗极大,所以现在他只能顾此失彼了。
保护着两个孩子的木球向他身后飞去。而李云选择直面那势如破竹的巨大土矛。
林间所有的绿色都如同最忠实的卫士,为了保护他们的皇,而奋不顾身。
那些绿色像是有了灵魂一般,不顾一切的涌到那只巨矛的尖上,然后被巨矛贯穿。失去灵气,就如同集市后被来来去去的人踩烂的菜叶。
花碎的柔弱却又决绝。
叶烂的无助但却悲壮。
木叶前赴后继,堵在长矛顶端。李云的脸上笑容越来越淡了。血从他的嘴角淌出,眼中有些血丝破成血线。但在长矛到向前之时,那不断受到叶阻木挡的土矛已经不再如同开始那般所下披糜。
叶木虽然没挡住它,但是它也亦是强努之末。然尔李云忽然皱了眉,他咬紧了牙关。像是用了很大力气一般。
像是一条巨龙一般的木臂横在了李云的背心后。然后,天空之中,不知何时落下的巨石撞在了那根木臂上。
将李云压在了那支巨大的土矛上。
土矛受到重击,向那黑暗中坠落。
土矛和巨石间,残木横飞。
那两方不成比例的巨大土石可以将一只最强壮的黑熊在其中压成碎肉。
被压在里面的人,只能九死一生。
天空上传来的巨大轰鸣声穿越林木。老树上那些盖了几个月的厚雪被那巨响震落。刷刷地掉,那音波传到哪,哪里的雪就崩析而落。
从天空看去,像是雪陷。从近到远,直到看不见的很远。
美极了。
但是黑袍们和李云都没有欣赏的心情。
黑袍立在半空中。若隐若现。显然,发动如些巨大的控术,他们也相当吃力。他们看着那除深渊的土石。知道李云还活着。
他们的机会只有这一小会。抢到李云的孩子,以子挟物。
然尔就在他们转身想要奔去木球的时候,有一朵花飘到了他们身前,阻挡了他们的去路。
那是一朵比他们大很多的花。
他们停下来。不准备绕过去了。
就算是传说中的天境,魄力也会有尽时。更何况只有俗世修为的他们呢。
在天明之时,利用李云的弟弟他们成功地偷袭了木皇,而他们也消耗甚巨。然后是刚刚合力发动了皇级巅峰的法术,虽然再次重创木皇,但是他们也几无魄力。
可是,有些事情超出了他们的预料。那个叫李云的男人,竟然跟地上的野草一般,竟然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而且,他竟然有帝境的力量。
不过虽然是帝境,但明显刚入帝境不久,三次在重伤之下超支施展魄力,如今还能挡在自己的面前。这强大来于何处?那魄力来于何处?
黑袍们思考着。
便在他们思考的时候,那花开了。
花红的太过鲜艳,仿佛要滴出血来。
巨大的花像一只飘舞的船。在船上半坐着一个男人。
他浑身是血。
血从他的口鼻中,从他的眼耳中,从他身上的肌肉里,不断地渗出。
然而,他却依然带着那淡淡的笑意。
没人理解,他从哪里来的信心,竟然如此,还能笑出来。
黑袍们难以理解,他们当年活着的时候见多了大材之人,那几百年的岁月里,有多少强者出没,他们当年也曾经达到帝境,然而,现在看来,眼前帝境的男人,比当年那些帝境巅峰的对手还要难缠。
难缠只是难。缠还是要缠的。活着,就算是以这种方式活着,总比死去的好。
所以他们还要继续。
他们只有一个目的,也只有一个任务。
拿到木族圣物情松弓。
他们不能杀了眼前的男人。因为这世间,除了他再无人知晓弓在哪。他们只有威胁。这世间,能威胁他的,只有他最为心疼的女儿。他妻子死了,李最爱的便是女儿惜惜了。这是他弟弟告诉他们的。
所以当前,黑袍们只有一个目标。那个木球里,那个姑娘。
土行,皇境。就算魄力消耗过巨,也亦然能发动开山裂石,断河取水之能。
黑袍变得淡了。
然后再淡。
轰隆声起于下方的大地。被黑袍土行的什么术拉扯着,有一块巨石碎成无数块。然后像倒飞的雨滴,向上空飞来。
飞得不快。但飞得很稳。
直到那些碎子包围了花船。
李云的眼睛里面渗着血水。却依然能看到无数围着他的巨石。
“这一次你会昏死。你再也保护不了你的女儿。我们只是想要松弓。”怪音飘荡。
李云不理。
石子成了箭,齐射向李云。
有花叶挡过来。被射穿。然后石子射进他云的大腿里,穿腿而过。
月花叶挡在胸前,依然被身穿。
乱石飞濺,花叶成泥。乱红成殇。
三次超支使用魄力,李云纵然是帝境的术士,现在也再也发动不了那传说中构建新土,立城为国的万木生春诀了。
但是,不断被石子穿透的男人依然依在化蕊上,挡在那里。坚定的如同一座山。
心里有为之放弃性命都要守护的人物时,谁都能站着不倒,更何况还是一族之皇!
但是如果肉烂了。血散了。骨碎了。谁也再也站不到最后的。
花蕊里的男人,腰腹下再无完体。
李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他想要回头,看一看女儿的方向。但是他已经再动不了了。最后一丝光线从他眼中消失的时候,他好像看见了一个男孩,那男孩露出的眼睛之中略显畏惧的目光深处,有让感觉到他温暖的善良。
他会觉得他能保护惜惜的,就像那石子射去那时一样。
李云终于闭上了眼睛。
那花朵失去依靠,像是断线的风筝,飘摇坠落而去。
巨大的木球坠落在林间,压倒了数棵老树。树上的积雪和枯枝纷纷落下。一阵杂乱的轰响后,木球滚在地上。连生一直在木球里。透过细密的缝,他一直认真地看着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的战斗。他不知道怎么样的力量才能做到这样的控制,他也没有去关心这些。他眼中只有那个他一心为他祝福的男人。
可是,上天原来真的没有神仙,不然他们怎么会听不到自己那么热烈的祈祷呢?
男人坠落的时候,连生哭了。
有好多他自己长这么大都没明白的感情。
是伤心?不单单是。还有敬佩,还有感动,还有害怕。还有绝望……或许还有一些感情他自己都不明白,也许只是他还没学到来描述那种感情的词。
那些复杂的情绪在连生小小的心里纠葛错乱,让他很痛苦。
但是看到黑袍站在面前之时,所有的感觉只剩下害怕。直到最后,变成勇敢。
谁不是怕着怕着才勇敢呢?
木球被流石摧毁。枝离叶散。
连生看着眼前的黑袍,握紧了拳头,挡在了还没有醒过来的姑娘面前。
他的拳头握的很紧,上面有青色有筋血暴起。
他不怕,并不意味着他不怕死。而在死亡与对那一笑的认同的尊重间选择了后者。
不能否认。所有的强大都是从弱小开始。
而走过弱小所达到的强大无疑都有那些坚决陪伴。至于为什么坚决,或是为了爱,或是为了恨,或是刚好因为当时头脑一热吧。
连生只是觉得,要像个男子汉。不管面对什么,总要像狗母亲一样保护当年弱小的自己一样,守护着身边的弱小,将生的机会留给他们。
所以连生挡在了那里。
然后被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弹开。飞撞到背后的一棵大树杆上。五脏翻涌。一口血吐了出来。就像是被人扔在墙上没沾牢的泥巴,连生从树杆上滑落下去。但他没死。也没昏。
所以他又走了过来。
黑袍显然对这个弱小的家伙并不在意。所以才会在看到他又走过来时带着那么一点欣赏。多少年前,他们不也是在这样的挨打中后来成为横行大陆的帝控师吗?
有风扬起了连生的长发。然后,他再次像弹出去的皮球,撞在更远的树上滑下。
或许弱小本就不应该去挑战那些无法战胜的强大吧。连生感觉后背好像断了,再也控制不了腿了。好像腰也失去了感觉。好在手还能动。所以他朝前爬去。
一点一点地爬。
身后的雪上拖出长长的红线,那是勇敢的色彩。
除了狗母亲,这世上有人关心过他,而现在,他也关心过人。
那么死好像不算遗憾吧。
连生拖着失去知觉的半身,双手抓着雪冰又一次爬到了黑袍面前。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看过黑袍的样子。
但是这一次他抬起了头。
他在女孩和黑袍中间,顽强的抬起了头。
长发如波,流向脑后。
露出完整的脸。
那完美的容颜因为痛苦而显得有些失真,那些颤抖着的肌肉影响了原来的和谐。
但是这些都不影响连生睁开他向来被埋藏在厚发之下紧闭着的眼睛。
黑袍们没将连生放在心上。他们也没打算再将他抛向远处。他后背的脊椎断了。他已经是个废人。一个残废的孩子,在这片深林里,只会慢慢被积雪掩埋。当春天到来,成为那些在这里生长很久的老木的养份。
然后,他们做梦也没想到的是。
那个孩子竟然有一只那样的眼睛。
连生专注地看着黑袍帽里的黑暗。
黑袍也盯着连生缓缓开启的右眼。
这一切显得很自然。
没人出手。没人言语。
但是最终还是有一方破坏了那平静。
虚幻一般的惨叫从黑袍里发出。然后他们像刚刚的连生一样,被什么力量冲击到退。
不同的是,他们很快就站住了。
他们难以置信地再次打量起连生。
只是不敢去看他的右眼。
他们回想着方才。
那孩子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那只没有瞳仁的灰白色眼睛里,竟然有让他们灵魂震颤的什么力量。
那的确是个人类的孩子呀,又怎么会有一只满目灰白的瞳?
那里面又是什么力量,会让他们如此强大的魄都恐惧呢。
黑袍们没想明白。
很多事情最终是不需要明白的。如果它没了,那就不需要去弄明白了。
黑袍本没对一个连魄力都没有的孩子达过在意。但是现在他们改变了主意。他们必需要杀了他。这是来自灵魂的声音。
连生很奇怪,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些东西只有右眼才能看清。
他看到了那黑袍之下的人。
如果那也能叫人的话。
那是两个黑灰色的人。没有血肉,身体像烟一般。一直散发着黑气。
飘飘的,缈缈的。仿佛不是存在,却又真实地存在那里。
是鬼吗?
连生想着。
但很明显,他的想像到头了。
他很清晰地看到有两抹黑色从袍里飞来,直刺自己。刚刚原来他们就是这样把自己击飞的。连生这样想着。
狗母亲。我来了。
连生闭上了眼睛。
“肮脏的东西,非要如此贪恋尘世吗?”
声音好像从四面八方来。因为每个方向上的声音都是那么真切。
听到声音,连生睁开了眼睛。但是甩了甩头,厚发再次将他的右脸淹没。
连生看到就在那眼前,离他脑袋一指之隔的地方,有两片叶子无声地落在了那里。那叶子带着两道轻风。轻风抚了他的脸,那两抹黑色的线无声地消失了。
黑袍向连生身后望去。
那是一个老头。身子缩在麻布里。手里握着一根棍子。在雪中敲敲打打。打几下,走一步。很慢,步子也很轻。除了雪地上留下的棍痕,竟然没有老头的脚印。
老头花了很长时间才来到连生边上。
他蹲在那里,用手在连生脸上摸来摸去。
手停在连生左眼上好一会。
连手很有些担心,赶紧用一只手捂住了右边的脸。睁大左眼,打量起蹲在身边的老头。
那如同皱布一般的老脸上黑斑横生,那脸皮下方早已经没有了血肉,只裹着他最后的枯骨。从他脸上看不出活人的水气。他两只眼睛空洞异常。连眼珠子都不知道哪去了。嘴唇黄蔫,早已经没了色彩。
如同干尸一般枯槁,他的手像是朽掉的老树枝。
连生头一次见到,原来老成这样,人亦然可以活着。
老人没摸到连生右睛有些不满。在连生的耳朵上扯了一把。却没有再为难他。那比枯枝更没有营养的手顺着连生的背脊向下,行到某处时,在那里按了按。然后艰难地起身。
连生有些为他着急,他觉得他就像是这林间里随处可见的朽木,说不定哪一会一阵小风,就让他散架成一地败枝。
老人扶起棍,打点着地面。向那一朵残花走去。
经过黑袍的时候,手抬在了半胸前。
半晌。对那两个黑袍挥了挥手。
“当年也是一方之帝。如今却要以这样的方式苟存。今个儿就散了吧,想你们也不会听,还是想劝你们一句,先前从哪里来,最好还是回哪里去吧。”
黑袍无声。任由老头子从他们身边穿过。
也许老头子的什么话让他们想起了当年的往事。他们都在原地愣了一会。
然后在那里,像风一样,消失不见。
老人来到残花前。扶着棍,坐在了花蕊边。
那枯枝模样的手抚在李云的胸口。轻轻的一圈一圈地按着。
“断骨还能经你接上,筯脉也将就。可是你的腿呢?腿哪去了?”老人自言自语着。直到李云睁开了眼睛。
“腿什么的要不要也不重要,心活着就好。”老人以为他还在自言自语。李云却道谢了。
“多谢前辈出手相救。”那淡淡的笑容又开在了他脸上。
“我救的人太多了,每个都来谢我,我会烦的。”
“哈哈……”李云这次笑了。有声地笑了。那笑声里,还呛着血沫。
“村子里招个看门的,路过这里,觉得你还有那么两下子,怎么样,愿意不?”
“承蒙前辈收留。”
“哦,看门外,也顺便教教村里的小孩。你那两个孩子魄不错,是苗子。好久没遇到五行的魄灵了。都怪老朽身子弱,走不动。只能在这附近转转。”
“那女娃是晚辈女儿,那男孩并非晚辈亲子。晚辈也是在此偶遇他。”
“哦,那还算有点勇气。好像情况并不会那么坏,勇敢与善良……还不错”老头好像在心底计算着什么,低头自语。
李云躺在地上,没有接话。
老头继续絮叨。
“人老了是得多走动走动。不然,世界乱了,跑都跑不及。也是,有些人,好久没见了,不知道还在不在……水灵……木灵……残魄……嗯,还少魂。活到今天差不多了,还能活几年就看造化了。嗯,是个好娃。要是碑尘在,肯定喜欢的……小狐妖不知道怎么样了,好多年没喝到他酿的酒了。”
老头走到连生面前。又摸了摸连生的脸。他那枯树皮般的脸笑了下。皱皮牵动的很难看。
连生不知道老头在笑什么。他很有礼貌地对着老头说了声谢谢老爷爷。
连生再次找到了自己有腿的感觉。他知道那是老人家对他的恩情。
他还不知道术士界里,皇有多强,帝有多强。更不知道,帝之上还有天和那传说中的境界。但他知道老人家比那两个黑袍强,因为在老人家一句话,黑袍就散了。
所以当他听到老人家对他说的话的时候,有点难以置信。
“当我徒弟不?”老人家问了半晌连生都没有回答。
“想的话就跟着我吧。我还没收过徒弟呢。”
老头不管连生回答不回答,扬起了那支黑乎乎的棍子,在雪地上探探点点,向前走。
连生爬起来,有些吃力。背脊处的疼痛让他直接又倒跌在地。
老头走过小姑娘身边。弹了弹她光滑的额头。
小姑娘睁开了眼睛。看到眼前的老人那张空洞的脸,害怕地向后退去。然后,慌乱中她看到了不远处的李云。泪一下子涌出来。扑跑着冲了过去。
“爹爹……”
连生艰难地坐地来,巨大的疼痛让他倒吸凉气,眼前一黑,差点昏了过去。但是他要做老人家的徒弟。所以他强撑着向老人离开的方向爬去。
一点一点地爬。
有一断新木破土而出,从下方托起了连生。连生回头,看见那个不见了半截身子的男人正微笑着看着他。并向他道谢地点了点头。男人呆在一朵花中,怀里抱着那个小姑娘。她满脸梨花泪,心疼地抱着他的父亲。
连生也冲男人笑了下。痛苦让他的笑容有点不太自然。
雪林里,走着这样一队奇怪的人。
最前头一个死灰般的老头带着队。不时叨几句。
“伤成这样,万木生春诀依然可以施展,勉强过了帝者之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