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大选当日,纳兰回雪卯时就被含月和素烟唤醒。因这一天对官家女子的命运——或入宫为妃嫔,过指婚皇室贵族,即使自行聘嫁也容易找到较好的婆家——极为重要,所以穿着打扮上务必尽善尽美。同时,正黄、正红、正紫一类的颜色要忌讳,否则会被人说成僭越,牡丹海棠一类的花色也应该少用。纳兰回雪对选秀一事并不上心,但又不能让人捉了把柄,被说成是敷衍大选以落个“大不敬”的罪名,因而一张白净秀美的脸上还是薄施粉黛,挑了一件规规矩矩的茜素色交领宫装,乌黑浓密的长发梳成最简单的螺髻,只斜斜绾上慕可姬所赠的并蒂玉簪。
有领事太监和年长些的大宫女来玉兰轩清点秀女,纳兰回雪听得自己的名字,于是回头对含月、素烟笑道:“你们且在这里打点好东西,我参了选就回来。”言罢也不待二人反应,便袅袅婷婷地向院中走去。
慕氏、梁氏、马氏皆已到了,一眼望去,今日最出挑的竟是梁氏。本来慕氏的容貌气质在梁氏之上,但许是因为已提前知道了自己要嫁为燕离王妃,又兼着思念那所谓“六郎”的缘故,慕可姬并未用心打扮,服饰不出挑,娇俏的脸上也有些淡淡的愁怨,但好在脂粉和她强作的欢笑遮住了着对皇上皇后不敬的哀愁。慕氏如此,小家碧玉的马氏就更不用提,倒是一向自矜的梁氏,挑了一身暗红流云织锦红装,衣裙上皆是绣着光鲜喜庆的花纹,但又叫人无论如何也挑不出错来,可见这梁氏的头脑也不是那么简单;一头青丝绾成堆云髻,插了一支双股金凤步摇,那金凤雕刻得栩栩如生,口中又衔下两串细密的流珠,更兼有几支固定着发式的宝石蓝细钿,显得她既落落大方又不华贵媚俗。
听到纳兰回雪款款而来的脚步声,梁氏回头一望,眼神密密地在她身上打量,然后脸上又露出她常有的骄傲笑容:“妹妹打扮得好生素净呢!”
“常言道,人靠衣装马靠鞍。妹妹无论如何打扮都比不过梁姐姐的美貌,可见梁姐姐并非靠衣装而饰的庸脂俗粉,却是个真正出挑的美人呢。”纳兰回雪不难听出梁氏略带挑衅的弦外之音,但她故作没听懂,只是莞尔一笑然后娓娓解释。见梁氏面露喜色,她便在心底冷笑一声,懒得再多加理会。
和进宫那日如出一辙,她们四人被编进秀女队伍,然后所有秀女一起浩浩荡荡地走向帝后主持选秀所在的宫殿——延华殿。因复选时是由宫妃主持的,各位秀女只打扮得不起眼否则恐被撂了牌子,而如今是涉及自己未来婚嫁命运的帝后大选,便一个个都恨不得使尽浑身解数把自己装扮得最是出挑。纳兰回雪环顾一周,顿觉是环肥燕瘦、脂粉扑鼻,果然天下从不乏美人。
到了延华殿前,秀女们被分为七人一组,由冯德全手下的一个太监李有才领着一组组进殿面圣。殿前等待的,每组秀女们都低声交谈着,全无初进宫时那种莫名其妙的拘谨,想必是已相处熟络了,方显示出自己或娇憨、或豪气、或温婉的女儿本色来。纳兰回雪同慕氏、马氏、梁氏及三个并不熟识的秀女一组,那三个秀女首当其冲,马氏第四,梁氏第五,纳兰回雪自己第六,慕氏最后。纳兰回雪和别人都不太熟悉,因此自然是同慕可姬说话。凑近了些,纳兰回雪这才注意到慕可姬化了不甚浓却极体面的妆,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意,和昨晚、和之前的哀哀戚戚浑然不同,毕竟天子面前不得不强颜欢笑。如今慕可姬抿唇一笑,对着纳兰回雪道:“纳兰姐姐昨晚托含月带来的手绢子妹妹收到了,姐姐当真是一双巧手,手艺越来越精了呢,那上面绣的花真好看,竟是比之前姐姐赠的香囊上绣的桃花还要艳上三分。”
“慕妹妹谬赞了,姐姐原本就不善女红手工,如此一说,倒真是白白抬举了姐姐。”纳兰回雪和悦地微笑,“只是和慕妹妹的玉簪比起来,姐姐的礼物未免太轻薄,姐姐还担忧妹妹瞧不起呢。”
慕可姬脸上略微一嗔,然后扬起脸打量了一下纳兰回雪,“姐姐戴着玉簪果真娇俏,只是姐姐先前说的那番话实在不该,可不是让姐妹之间平白生分了许多!送礼物原本就是重在心意,既然是姐姐亲手绣的做的,妹妹珍爱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看不起?姐姐真觉得妹妹是那样势利的人么?”又语带惊异地道,“姐姐这般出挑的美人,怎不好好打扮一番,妹妹看那梁氏真是十足的心高气傲,殊不知姐姐却比她美得多。”
“妹妹说话还是小心为上,这是宫里,不比府上。”纳兰回雪淡淡一瞥正和别的秀女侃侃而谈的梁氏,压低了嗓音道。慕可姬自知失言,于是纳兰回雪又补充道,“梁氏并未觉察,是妹妹交了好运。”
“姐姐教导得极是。”慕可姬讪讪地道。
纳兰回雪正欲说些别的什么,眼角余光撇向延华殿口,刚好有一组秀女从殿内出来。那一组的秀女几乎都是泫然欲泣的模样,只一人螓首微扬,气质脱俗如出世之兰。那秀女隔得略有些远,纳兰回雪看不清她具体的首饰打扮,只一袭月白色衣裙在诸多的鹅黄粉红里显得愈发清雅如柳。再近了些,纳兰回雪方认出此人不是别人,却是她的闺中好友苏冉婷。
苏冉婷算不得是同纳兰回雪最亲密的一个,但纳兰回雪格外钦佩她的气度和姿容。待字闺中时,她曾道皇上君临天下,是万人之上,她自是要嫁给这世上最好贵的男子。她的这种观点和纳兰回雪的不同,而如今看她这副模样,必是这一组秀女中只她一人入选,纳兰回雪也不知是喜是忧。
一旁的慕可姬疑惑道:“纳兰姐姐怎么了,为何出神?”
“看到了一位故人罢了。”纳兰回雪只微微一笑便把话题引向了别处,而慕可姬贴心地也没有再问。
轮到纳兰回雪这一组时正是日中时分,好在初春时节并不炎热,众秀女也不觉得暑气重。李有才到了她们跟前,躬着腰道:“小主们请随奴才来。”刚要迈步,却是梁氏叫住了他,笑眯眯地塞给他一锭分量十足的银子道:“我是头一回参加选秀,虽有礼仪姑姑细心教导,却终是有些不懂规矩呢。听闻李公公是冯总管手下的大红人,有些事情想必是极其了解的。”
秀女为入选私下贿赂领事太监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众秀女虽对梁氏的做法嗤之以鼻,但也没人多管闲事地出面制止。李有才接过银子喜不自胜地道:“这位小主好福气!”接着又对梁氏低声耳语一番。梁氏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然后盈盈一拜道:“多谢李公公好心提点。李公公还是赶紧带着众姐妹们入殿大选罢,只怕耽搁久了,皇上和皇后娘娘是要怪罪下来的。”李有才连声称是,然后又对秀女们说了一次“小主们请随奴才来”。
纳兰回雪莲步姗姗地走在队伍中,只顾低头打量台阶上精致的雕纹。延华殿自是远不及那金銮殿气派,但这玉石台阶也修得格外宏伟,又兼有能工巧匠在上面密密地雕刻出了飞龙舞凤、祥云暗纹的样子,无一不体现了皇家的高贵。
入了殿,一向自诩胆大的纳兰回雪忽觉手心里一阵湿润,不知是自身担忧所致,还是实在畏惧帝后的威严。殿内似是点了什么香,那气息极其好闻安神,于是纳兰回雪方知皇室用品无一不是出挑的,她只淡然一瞥,映入眼帘的便是满室的金碧辉煌。她不敢久窥,只好重新低下头,把目光劳劳地锁定在地砖上的四喜如意云纹图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