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一个蝉鸣的下午,她与白徵还在菩提院里争论不休着,蒲扇微摇,吵吵嚷嚷。
门口突然扒着一双污渍混着血迹的手,把正对门的白徵吓得一时没有还口,莲皱起眉头以为是争不过自己,轻笑一声道:“呵呵,怎么?知道自己理亏了?”
“嗨呀,什么啊!快来看看。”白徵一把推开了莲,莲转头正要发作,也瞥见了那个血迹斑斑的人,急忙跟着跑了过去。
白徵仔细瞧了瞧,大骂一声:“什么人啊?对一个女子如此!竟还有枪伤!”
莲手心带了些熠熠星光,抚过她的肩膀,微光渐弱,她呻吟了一声,只见莲手心已出现了一枚子弹,而她肩膀有了结痂。
莲又把她扶起来,为她把了脉,不久,她手一挥,两指间隐隐有些光晕,为她注入了些灵力,莲道:“我给她封住了伤口,不过她毕竟是人,还是给她用药为好。”
她与白徵正在说道,白徵点点头,这时女孩终于恢复了意识,也微睁开了眼,虚弱地开口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民国十三年了,你叫什么?家在哪里?”莲放轻了声音安抚道,拍了拍她的背。
“咳咳,呵呵,都快五年了……我叫慕依诺,是艾城慕家之女,你们收留我会……咳咳咳。”慕依诺还是很虚弱,说着咳嗽起来,呛出了泪。
莲用眼神示意白徵去拿药准备慕依诺的房间,自己横抱起了依诺,却颇有些惊讶,慕依诺虽说已经成年,却是轻飘飘的,一个千金小姐如此,这些年定是吃了不少苦头,莲怜惜着用极温柔的声音道:“好啦,世间无缘之事太多,放宽了心,在这里好好修养。”
慕依诺听闻,有些惊讶地盯着她,遂又想到些什么,因为身子还痛着只能转动眸子四处打量了下院子,最后视线停留在了菩提树上,这才笑了笑,用依旧虚弱缥缈的声音道:“您是仙子吧,在艾城时我有听过传闻,有一菩提院落,接有缘人,解惑复缘,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成为有缘人。”
她声音里还带了些凄凉与讽刺,莲有些心痛,只能是笑而不语,当作默认了。
莲抱着她走进内庭把她安置在一个房间里,房间里简洁干净,搁置着写紫檀木家具,有着熏香,溢出的似草药的清香,和着青纱帐幔轻摇,莲又给了她些灵力,指了指不远处的雕花屏风,温柔地说道:“那里有盆热水,我给了你些灵力,你现在也能自己活动了,洗完好好睡一觉,这房间里有着对你身体极好的草药香,会缓解你的心情,等明天我们再好好聊聊。”
慕依诺湿了眼眶,感激地点点头,她知道他们并非凡人,而这些年她所经历的,早已经心死,对于今天的一切也不意外些什么。
隆冬。
南方一直都未下过什么大雪,这天也是如此,细雪纷飞却也簌簌作响。
慕清跟着一个朋友唐贝瑶在窗边说说笑笑,另外一群女生却是很不开心的瞧这她们,终于一个偏分卷发的女生走了过来,她本是艾城最大军阀,博家的女儿——博悦溪,明明现在过得风生水起应该是她,现在却被慕家压制住,本来就被这落差气到不行,奈何慕清还横空出世,长得又比她漂亮,处处压她一头,想到此处她故意推了慕清一把。
慕清没有防备,差点摔出窗外,还好她身手敏捷,把住窗台,控制住了平衡,整理了衣装,这才回头,她神色极冷,目光一瞬间凛冽,寒意快把博悦溪冻僵,甚至比那窗外寒风还要刺骨。
“啪”一声连贝瑶都惊住了,那群小姐妹更是呆在原地,连博悦溪也没反应过来,良久才回过神,怒不可遏,大喊着:“你算什么东西!”
博悦溪抬手想要打回去,可她怎么可能拗得过慕清,被慕清一招制住,反手别在她自己身后,她气得没法子,泪水颗颗地掉,可慕清力气一点也不像个女生,博悦溪挣扎半晌也无果,只得叭叭掉着眼泪。
还是贝瑶上前摇了摇慕清:“算了吧,就是些被宠坏的小丫头,别和她们计较。”
慕清瞥了眼贝瑶,无奈地松了手,博悦溪一下没稳住,摔在地上,狼狈地回过头怒瞪着她,慕清只觉可笑,道:“我说博家大小姐,你别是以为现在这艾城还该你们博家做主?看看自己的身份好不好?你以为是我那个任你们欺负的傻姐姐吗?”
博悦溪听到她提到了慕依诺,神色一瞬间有了一丝紧张,又忙镇定自若地爬起身,留下一句:“我,我懒得和你说。”跑向了她那群小姐妹。
贝瑶看着慕清眼中带了一丝哀伤,忙牵起她的手:“诺诺,你回来就好,没事的。”
慕清望着熟悉的面孔担心得看着自己,心里暖暖的,抱住了她轻声道:“叫我清儿,傻瑶瑶。”
几个月前。
她回到了家,只说自己在山里受了伤跌落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受了伤,容貌有了些变化,可终究血浓于水,家人还是认出了她。
她说自己所幸被一位村庄夫妇救助,今日痊愈才得以回家。
她从小就乖巧懂事,一直是家里的宝贝,可失踪了几年,家里倒是不在意,外人难免猜忌,家里二小姐慕清早已出国几年,性子野,又受的是西方教育,多半是要定居国外,所以家里再三商量,便让她以慕清的身份去学院。
唐贝瑶是她发小,自小就感情极好,来家里拜访时,一眼就认出了她,两人一夜未眠道了许多心里话,哭了不知多少次,而贝瑶自然愿意为她隐瞒,两人上了同一所学院,她的生活终于又一次回归平淡。
在刚回来不久,她总是对军中信息避而不谈,人也郁郁寡欢,总是看到报纸就故意绕过,家人都看在眼里,却也不愿拆穿,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常梦魇,心还是会骤然疼痛,疼得直流眼泪,辗转难眠,直到那份痛楚终究还是忽略不了。
过来这么久,她终于已经能够坦然面对报纸上各路军阀的信息,也能释然地和家里交谈自若,夜里能睡得安稳,见她如此慕家人心里都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这边学校里多多少少也有着朋友吵吵嘴,每天过着普通女孩子的生活,过着几年前她一直习以为常却不在意的生活,而这份平淡有多么不容易,她心里十分清楚,自然也十分珍惜。
她以为她就会这样终其一生,可惜,事与愿违。
这天下课,她和贝瑶照旧准备去往食堂,只听学校广播突然响起:
“请所有同学立马到礼堂集合,再说一遍,请所有同学立马到礼堂集合。”
她心直突突乱跳,攥紧了手,安慰自己道:“不可能,一定是想多了,那件事早已不存在了……不可能……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贝瑶拍了拍她,却把出神的她吓得叫唤一声,贝瑶也被吓着,握住了她的手问道:“清儿?怎么了?”
“没,没事……我们……”可不可以不去,剩下的话堵在了嗓子眼,若真的是他,不去反而显得更惹眼。
贝瑶歪着脑袋等她说完,她故作镇定,笑着说道:“没事,刚才在想事情,走吧。”
贝瑶点点头也笑了起来,牵着她边走边说:“嗯嗯,不知道是什么事,我可饿惨啦!”
“贪吃鬼!等下解散我请你多吃点!”慕清被贝瑶鬼灵精怪的样子逗笑,轻松不少,也打趣她道。
“你说的!可不能反悔!”
“好好好,快走啦。”
两人打闹着走进礼堂,进去的时候人已经齐了,她们显得格外扎眼,这次一看就是特别紧急的事,连各个校长,书记都在,校长看见她们才到,忙小声呵斥道:“还不快点!”
她们两急忙跑起小碎步,窜进人群,还没来得及喘息,只听到一个粗旷的男声喊道:
“今日,我们是来捉个奸细!”
女生们都有些惶恐,道:“什么啊?什么东西?!奸细!天啦!”
慕清打量四周没有发现熟悉的踪迹,又听闻不熟悉的声音闹着抓奸细,悬着的心放下了,松了一口气,握住贝瑶的手捏了捏,示意她不必紧张,贝瑶看着她从容不迫,心下安稳,笑着点了点头。
女生们都胆小得吵了起来,礼堂闹哄哄地。
男声又响了起来,极其不耐烦吼道:“都他妈给我闭嘴!”
瞬间礼堂哄闹戛然而止,只有些嗡嗡的细碎议论声。
“我们找的人,叫,依然。”
这次的声音极温润细腻,刚走进来的男人着军装,披着军绿色的披风,身后还跟着几名随从兵士,他皮鞋在地板上哒哒作响,气宇不凡。
看清他的容貌,一群女孩子们都红了脸,甚至有些惊呼出声,比起他那不同常人的气质,他的脸更是让人惊叹,棱角分明的轮廓,高挺的鼻梁,浓眉和一双深邃的眸子,细碎的发丝还夹杂着一两片未融的雪花。
一般见到他的人,都会因为他的脸,先入为主以为他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所以在他面前都没有过多的压迫感。
只有慕清不住地颤抖着,她知道他是多么的可怕,多么的令人惶恐,她听到“依然”两字,抖得更加厉害,心底渗出丝丝寒意,掌心冰凉,她不敢与他对视,胆小得低着头,身边的贝瑶发现了她的异常,没有追问,只是小心地把手放在她腰上搂住给她支撑,慕清感激地看着她,强忍住慌张不安,慢慢缓和了心中的恐惧,不再颤抖,贝瑶依旧搂着她,对她笑了笑,又抬头张望着那方躁动。
他的声音更加温和,只有慕清听出了那浓浓的怒意与威胁:“我想,那个人应该自己出来吧,不然,你说,我会做什么?”
一群女孩子都没察觉到危险的降临,还在乐在其中议论纷纷,校长拿出手帕搽了搽汗,走上前去谄媚道:“明军长,这群都是些女孩子,我想应该是没……”
“砰”一声巨响,没让校长把话说完,所有人都尖叫起来,之前脸红的几个女生都抱着头哭出了声,有些女生甚至倒在了地上,毕竟都是一群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们哪见过这些场景。
贝瑶也害怕地紧紧抱住了慕清,慕清也把头深深埋在她肩上,早前蓄满的泪水在这一刻决堤,都是贝瑶感受到了丝丝凉意,才发现自己肩上已经湿了一大块。
这时候噩梦般的声音,如同鬼魅出现,颠倒众生,响了起来:“你说下一次,这个子弹还会在天上吗?”
慕清眉头紧皱,她怕,怕得不得了,她也舍不得,舍不得这份得来不易的平静,可是他不愿意放过她,她也不忍这群女孩为她受着,更重要的是她身边的贝瑶,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总是能握住她最在意的东西,不管她怎样不顾一切,他还是不愿意放过她。
慕清想了明白,这辈子,她是逃不开了,叹了口气,轻轻推开了贝瑶,走出去的时候她听见了贝瑶拼命摇头,小声低语:“不要,不要。”
可她已经没有了办法,事到如今,这梦也该醒了,终于还是走了出来,她走得极沉,极慢,好几次都快抬不起脚,却还是走到了最显眼的地方,泣不成声。
“姐姐,已经死了。”她颤颤巍巍说出的话,迎上了他并不相信却带着疼痛的眸子。
所有女孩都注视着她,震惊,气愤,质疑,迷惑,惶恐,慌张,所有的情绪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她快被那双眼睛刺痛,只能别开目光。
“哒哒”“哒哒”
他快步走到了她的身边,每一步都像是敲打在她心上,就像是在那个黑得不见五指的地方,给了她致命一击的时候一般,这么多年,她还是抗拒不了对他的恐惧,对他的眷恋。
明泽已经站在了她面前,慕清连他肩膀都不到,挡住了她前方的光,一片黑影笼罩着,她不敢抬起头,只是忍住颤抖已经花费了她全身的力气,空气中弥漫着凝重的气氛,睫毛颤了颤,心惊肉跳。
明泽弯了腰,头刚好到慕清耳边的位置,她本能的想要逃离往旁移动,却被他箍住,动弹不得,只听到耳边传来恶魔一般的声音:
“依然,好久不见。”
明泽说完轻呵一声松开了慕清,她终于没忍住,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向后退去,终于抬头迎上了他的目光。
她泪光盈盈,没法言语,只能是笑着,笑得惨烈,笑得痴狂,像是开败的花,糜烂得快要腐朽成灰。
明泽被她这样吓着,耳边突然像是有了风声,慌张无措,像是那个风声呼啸的清晨,她执意跳下山崖的时候一般,他像是又快要失去她。
“不行!”他像是发了狂,将她两只手死死抓住,着魔一般语调不再那么自信,竟然还带着害怕地乞求道:“不要,依然。”
慕清都被这眼神吓到,若不是认识他这么多年,定然是会被骗到的,她想要挣脱却又是徒劳,眼里尽是绝望,滴滴答答掉着泪,她无奈得带着嘲讽道:“我跟您可不好久不见,我叫慕清,是她妹妹。”
明泽皱了皱眉,见她如此,也是冷笑,不再言语,手中枪却慢慢举起,停在了贝瑶面前,看她的眼里有了威胁。
慕清慌了神,他又想做些什么?他竟然又想要用她在意的人来威胁她,慕清一下跳在了枪口前,激动的泪水颗颗落下,大喊道:“明泽!你敢?!你还要杀多少人?你早就开过一枪了!依然已经死了!你开枪啊!你今天就杀了慕清啊!”
明泽听到慕清喊着开枪的时候,整个人僵住,他其实只是想让她回来而已,他早已经不敢再伤害她了,见她泪水潺潺淌着,手缩了缩,他不敢再那么强硬去逼迫她,又怕她做出过激的事,快速地用枪在她颈上一拍,她就昏了过去。
几个官兵见势就跑了过去,想要帮把手,却被他一个眼神吓得把手缩了回去,他横抱起她向外走去,不再看向其他地方,连眼神都没给校长地留下一句:“这个人我带走了。”
校长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敢,只得无奈应和着。
所有女孩都恐惧地等着这群人离开,只有贝瑶心里纠结,见慕清马上就要被带走,流着泪急忙冲了上去,冲着明泽喊道:“不!不行!你……你们把我也带上吧,至少,至少我能照顾她。”
明泽终于回过头,上下审视着她,又立马转头离开,走了两步后才说了句:
“带走。”
军官府。
进了府里,他却没让贝瑶跟着,让下人先给她安排了个住所,自己抱着慕清上了楼。
贝瑶虽然担心,却也看出明泽对慕清的心思,自己惹怒了他反而对慕清不利,只能是先答应着,从长计议。
明泽穿过走廊到了一个屋子,这是他平时办公的地方,没有人敢随意上来,见门虚掩着他也心知肚明,神色一凌用脚轻踹开了门。
明澈见他抱着昏迷的慕清进来的时候,笑得讽刺:“呵呵呵,没想到她到现在还是不愿意跟你啊。”
“你给我闭嘴!”明泽小心翼翼把她放在沙发上,回头就是怒目而瞪。
明澈毫不在意,带些贪念地看着沙发上的女孩面孔:“你说,就算把她带回来,你准备怎么做?重蹈覆辙吗?”
明泽依旧是狠狠地盯着他,转过头眷恋地盯着沙发上的女子,声音是温和了些只是夹杂着威胁:“只要知道她还在……就好。再说,你以为,当年的事,你以为你还能置身事外?”
明澈愣了愣,面上有些尴尬地退了出去,他轻轻合上门,踱步到了走廊尽头,寒意刺骨,看着窗外细雪都还在不停地挥洒,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似回到那个山谷,那个随时都漫这薄雾的地方,那个她纵身一跃的地方,那个他们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笑,有些事情过了,就是真的错了,再怎么挽回,也是于事无补。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都蒙了层灰色,已经快要全暗了,慕清才缓缓睁开了眼,懵懵地揉了揉眼,房间里是故意调暗而昏黄的灯光,古欧式的风格,有块摆设钟摇着,滴滴答答作响,像是时间就会走得慢一些,她转动眸子才看清了四处都是不曾见过的装设,警惕地“轰”一下坐了起来,身上那件军绿色披风也应声落在了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