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侬住君去
暴雨倾盆，足足下了三天三夜。第四日云消雨霁，天朗气清。
李阳春和李明夏坐在村头榕树下下棋。李阳春贪看雨后丽景，不免分神，早已先输了两局。沉思良久，好不容易找了个地方将白子安上，她抬起头，似漫不经心的问：“你……什么时候离开？”
黑子落下，又一次将白子逼入险境。
“等你病好。”扯唇而笑，似乎看透了女子小小的计谋。
李阳春看着棋局瞪眼，这个人的注意力，都不会被转移的么？
“明镜门门主……是他么？”力挽狂澜，无论人或棋。
“你明知道的。”黑子落在李阳春最担心的位置。
他当真不留给人一点幻想呢！咬着唇，李阳春几乎要自暴自弃了。
“接下来，你是回宫，还是回明镜门？”改变策略，白子落在不起眼的边角处。
“回宫。”墨潭闪了闪，作为福照王朝的七皇子，有些责任，他无法放下。
李阳春笑了。又一颗白子落下，边角的白子已经初成阵势。李明夏皱皱眉，开始回想她什么时候开始布的局。不，不是和他谈话的这段时间，而是更早。用谈话转移他的注意力仅是表面，这恰恰是一个陷阱，让他误以为她被逼到绝境，别无它法，只好病急乱投医……其实从一开始，她就决定要赢这局棋了！
潭心激荡起丝丝涟漪，是欣赏，也是遇到对手的兴奋。李明夏凝神备战，落子更加谨慎。
战役才刚刚开始……
凝神思虑，灵台清明，感觉变得特别敏锐。因此，当脚下传来轻微的不能再轻微的震动时，两人同时抬头，同时停手，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疑问。
隐隐听到什么声音，音调同样微弱，却是因为距离遥远。那是一种越来越近的声音，可以让人联想到一种强大的威力，它携裹着轰鸣的巨响，一路摧枯拉朽，锋芒毕露，势不可挡！
“是水声……”李阳春皱眉说道。不错，那种轰鸣的巨响，正是水的声音，很多很多水的声音。
两人面色一变，对看一眼，同时说道：“不好，白水河——”
白水河决堤了！
二人所感觉到的震动，并不是错觉，而是一次极轻微的地震。确实极轻微，如果不是精力集中，很容易忽略掉。但是对于白水河中段的堤坝来说，三天三夜的充沛水量，再加上这微不足道的震动，已经足够了。
足够让堤坝裂开一道细缝，足够让所有的水摧毁堤坝倾巢而出，足够让它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朝下游的白水庄狂嚣而去！
肆虐的河水漫过平地，漫过矿山，漫过房屋，漫过树木。平地被淹没，矿山被荡平，房屋被摧毁，大树被连根拔起！世界，成了水的世界；天下，成了水的天下！
轰鸣声越来越响，滔天巨浪越来越近，而他们似乎无路可逃。李阳春叹了一口气后，居然笑了起来。
李明夏奇怪的看她一眼。“不怕么？”
李阳春眯眼，状甚轻松地开口：“啊，你知道的，我一直想死。”
人生一场戏，李明夏费了这么大功夫对她洗脑，忽然“哗啦”一下，来了这么一场大水，难道这就是命么？李阳春弯唇一笑，反正事到如今，多想无益，只要身边有这人，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那么，你呢？”李阳春温笑着看向他。“你怕不怕？”
李明夏淡淡哼了一声。“我原本就活不久了。”
“啊，我知道。”李阳春点头，音调柔柔的。“绝命孤煞掌，以三十年至阴内力练成。使用者当场气绝而亡，中掌者三年后月圆之夜血尽而死。此掌自损损人，用于与强敌同归于尽。”叹了一口气，李阳春接着说：“绝命掌无药可医，但是我却知道一个方法——以圣草碧火珠为引，佐以千叶草，凤凰果，百足不僵虫……别的药还好说，唯有碧火珠百年难遇，实在不好找……”
“碧火珠……”墨眸里光彩闪动。原来她找碧火珠是为了他，原来她连命都可以不要是为了他……内心陡然生出一种微妙而欢畅的情绪，素衣女子温和柔浅的笑，豁然化作明亮炫目的天光照眼。
李阳春淡淡扫他一眼，有些无奈地苦笑。“哎哎你别激动，否则胸口又要疼了——哎哎，李明夏，你不会又要吐血吧？虽然死到临头了也不怕吐血，可是胸口不是很疼的么，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告诉你了……啊——！”最后的这声“啊”是李阳春看清李明夏脸上表情后的生动反应。她惊艳地看着李明夏脸上的笑，有些回不过神。
李明夏在笑！
不是惯常的扯唇冷笑，而是灿烂得耀眼的笑！冰霜全部化开，唇角微微勾上去，洁白的牙齿露出来，眼睛弯成半个月亮的形状，孩子般的稚气纯真混合着青年的俊朗帅气……李阳春瞪大了眼，脑中只有四个大字飘来飘去——
死而无憾死而无憾死而无憾……
巨浪已至近前。
李明夏缓缓向李阳春伸出手。
“如果逃不了，一起死……可好？”嗓音有些沙哑，带着抹奇异的温柔。
“嗯……”回神，微微一笑，将手递过去。
两只手握在一起，他们相视一笑，转身面对汹涌的洪水。
“明夏十七，磨蹭什么呢！还不快上船！”危急关头，身后却蓦地传来一声熟悉的慵懒笑嗓。竟是李晏秋！而他此刻，竟站在一只小船上！
李阳春还没来得及反应，李明夏一把拉住她，飞身落在小船上！他们才站稳脚跟，巨浪便卷至眼前。小船借浮力漂起，随巨浪左右摇晃，载浮载沉。三人不得不压低身子，蹲坐在小船上，两手紧紧抓住船的两侧。再回头时，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已经一片汪洋，那颗大榕树摇摇欲坠，而树下未完的棋局，早已被水流冲毁，棋子不知散落何处了。
船被浪头牵引着，浪头到了哪里，它便被冲向哪里。水滴飞沫不停地溅在身上，耳边一片轰鸣之声。李阳春的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而他们又会被巨浪带到哪里？
“咯吱咯吱”的奇怪声响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低头，看向脚下的木船。是的，声音正是由小船发出。小船为松木所制，空间极狭，三人在内已嫌拥挤。而此刻，它正不断发出“咯吱咯吱”奇怪声音。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就像不堪重负的老人所发出的沉哑呻吟。
幽眸瞬间晦暗。还是……不可以么……
李阳春松开双手，悄悄往后挪了挪，慢慢站起身来。她正想着怎样的姿势最像“失足”落水，两只手臂却被人拉住。
她回眸，看向拉着她手的两个人。二人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你要做什么？”李明夏的嗓音前所未有的冷，却反常的带着强烈的火药味。
“啊，船要散了……”李阳春答非所问。
“所以，你要跳进去是么？！”煅烧到极致的冰寒，如同冰中的火，也似火中的冰。
李晏秋叹了一口气。“十七……”
李阳春倦倦地笑了，她幽幽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
“咯吱”声愈加急促，李明夏一用力，将李阳春拉进船中央，自己站起身来。
这次，李阳春拉住了李明夏的手。
“你说过，我要走，你绝不留我。”他背对着她淡淡说道。
“啊……你要走，我绝不留你。”她重复那晚赌气时说过的话，忽而微微一笑，泪水扑簌滑下。“……但是你要来，我冒大雨去接你。”
李明夏转过身，朝她露出灿烂如朝阳的微笑。他俯低身子，温柔而有耐心地掰开李阳春的手指。一根，两根，三根……
四根……
五根……
掌心滑过掌心……
手指脱落手指……
指尖擦过指尖……
“活下去，好不好？”李明夏温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珠。
“不好……”心会痛，怎么会好？
“阳春，说‘好’。”温柔如春风的音调轻轻诱哄着。
“不好，不好，不好！”李阳春狂乱地摇着头，泪水肆意奔流。他要去死，怎么会好？！他要丢下她，怎么会好？！他怎么可以骗她？他说过要一起死的啊！
“别哭啊……”宠溺地笑了笑，李明夏双手捧住她的脸，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个吻。趁她恍神时，温柔地诱哄：“说‘好’。”
“好……”李阳春呆呆地重复。
李明夏温柔一笑，细心地帮她拭去所有的泪水。他深深地看着她，像要把她的一切都烙在心中。生不会忘，死不会忘，过忘川不会忘，喝孟婆汤不会忘，到下辈子仍不会忘！
所有的不舍所有的留恋，尽被封锁在墨潭深处。薄薄的浮冰是最后一道屏障，否则内里的熔岩就会四处蔓延。
不，不能被她看到自己的不舍，不会让她知道他有多么的……喜欢。更不能告诉她，他总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念着她的名字，极尽温柔，极尽缠绵。不能告诉她，否则，她会哭呢……
胸怀中澎湃浓厚的无涯深海，流经心脏，流经喉咙，流经舌尖……到吐露唇边，只剩下悠悠浅浅的两个字：
“保重。”
“保重……”李阳春机械地重复。
他灿然一笑，后退一步，踏空，消失。
消失在滚滚浪涛中……
“咯吱”声停了，世界变得很静。
李阳重缓缓低下头，视线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手很漂亮，十指细白纤长，透着十足的优雅。只是指尖，灰黯死白，再也没有了一丝光彩。
她的手，是空的……
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在她的指尖上，只是指尖依旧冰冷。而意识一点一点回笼，疼痛开始侵入五脏六腑，占据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李明夏……冷寒孤绝的李明夏，总是留给别人背影的李明夏，眼冷心热的李明夏，不说什么只会去做的李明夏，右手抚上左胸的李明夏，喂她喝血的李明夏，答应她一起死的李明夏，要她好好活下去的李明夏，笑容灿烂如朝阳的李明夏，温柔的近乎残忍的李明夏……
闭上眼睛，脑海中全部是李明夏。他扯唇冷笑的样子，他面无表情的样子，他喂她喝血的样子，他温柔的样子，他灿然一笑的样子，他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吻的样子……
可是，她却再也见不到他。
再——也——见——不——到——李——明——夏！
心，痛到了极点。忽地，李阳春一张口，“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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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
飘逸的红纱随着女子的动作轻轻扬起，踝上的金铃因怕打扰了某人的睡眠而被特意取了下来，没有了叮叮的脆响，女子的脚步如猫一样落地无声。
行到一间雅致厢房，女子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房内的声音。很好，房中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想必那人真的睡着了。满意一笑，她轻轻推开房门，然后，水灿媚眸盈满惊讶。
“阳春妹子，你原来没睡呀？”
料想应该熟睡的人此刻正坐在床上。她膝上放着本书，半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能看清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苍白而毫无血色的面容滑下来，落在膝头摊开的那本书上，并洇湿了书页上的墨迹。
看素衣女子没有任何反应，陆小凰走近她，拿起她面前的那本书，快速的扫了一遍后，她不动声色笑道：“阳春妹子，你病还没好，看书怪伤眼的，别看了吧！”说着不着痕迹的把那本书扔到床底，心下暗暗气恼自己的疏忽，这房间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一本词选，上面涂着几首歪词。李阳春看的是一首《酷相思》。
悠悠此恨何时已
风前约，竟抛掷！
看红尘黄泉隔两地
侬住也，缘何意？
君去也，缘何意？
我自终宵成转侧
清泪尽，人永寂
怕愁重如春担不起
君去也，身应死！
侬住也，心应死！
什么“红尘黄泉”？什么“君去心死”？看着素衣女子无言落泪的样子，陆小凰简直气苦！端起药碗，陆小凰坐在床沿，打算喂她喝药，李阳春却轻轻推开药碗。
“我要见他。”沙哑的声音坚定而清晰。
“啊？”陆小凰红唇微张，惊讶无比。这是半月来李阳春第一次开口说话。“好好，我帮你叫来。”行到门口，她忽然停下。“那个——阳春妹子，你要见谁？”
李阳春缓缓抬起头，目光寂灭，面无表情。“我要见他，明镜门门主，李晏秋。”
明镜门门主，李、晏、秋！
陆小凰怔了怔，水灿眸心里，缓缓蒙上一层雾，她幽幽叹了一口气，转身轻轻带上门。
房门又一次被推开，随着男子走进来，室内似乎变亮了。他身穿玉白锦衣，袖底用金黄丝线绣凤鸟之纹，腰带镶玉，更衬得容貌俊美无匹。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扇子，笑嗓慵懒，似绯红的花瓣落在柔软的白纱上。他懒懒的叫着：“十七……”
李晏秋，明镜门门主……
李阳春一直低着头，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
“我要回宫。”很久以后，沙哑的音调从低垂的长发间逸出。
“回宫么……好，然后呢？”
“没有然后，我累了，不送请回。”李阳春靠着枕头，淡淡的下逐客令。
李晏秋彻底惊讶了。他摇着扇子，挑眉道：“十七，我以为你会问些别的……”
“别的么，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比如，谁在浅儿生日宴上下毒？比如，你想对福照王朝如何？比如，你怎么当上了明镜门门主？”她抬头，看进他的眼睛，面无表情缓缓地说：“或者，比如……你拉了我，为什么不拉住他？”
李晏秋沉默。她果然什么都知道的，不愧是绝顶聪明的十七。可是正因如此，他才更加舍不得放手啊……
“十七，你恨我么？”为什么不拉住明夏，因为他是当时最有理智的一个……也是有着私心的一个。
她摇头。“不重要了，我只要回宫。”心太痛，已经死了，谈什么爱与恨？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啊！
“可是，我却越来越欣赏你了。”李晏秋叹一口气，“聪慧绝顶而能不露锋芒，这样的你，叫我怎么舍得放开？
“是么？”她恍惚的笑了。
“天下是一局好棋，可是我缺一个对手呢。所以，我们来赌一场好不好？”凤眸里光芒夺目。
“假如我并不想呢？”
“假如赌注是整个天下呢？”形状优美的唇缓缓开合，“陶家四兄弟，不二先生，陆西蝉，陆小凰，郑潮声……父皇，大哥，十二，十五，小浅儿……再加上你和我，够不够？”
“有没有李明夏……”李阳春喃喃道，她抬起头，再问一遍，“有没有李明夏？”
凤眸闪动，李晏秋沉默无言。
“没有李明夏，我不赌。”她幽幽的说。
“可是十七，这似乎由不得你呢！”扬眉一笑，慵懒的神色消尽，隐于眉间的是一种属于强者的傲慢和自信。
李阳春看着他的笑，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深重的疲惫。她要和他赌什么？她想守护的，已经不在了啊！
“请回不送。”她转身向床的内侧，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李晏秋凤眸低垂，片刻后忽然开口。
“六个月的时间够不够？十七，六个月后，让我看到原来的你；六个月后……忘记他。十七，别让我失望好么？”
商量的口气，却往往令听的人下意识地遵从。其实，这才是真正的李晏秋吧，平时的慵懒模样只是伪装。真正的他，有控制一切的自信和能力。这样的李晏秋，这样的明镜门门主，这样的……强敌！
幽瞳在锦衣男子走后缓缓睁开，无底的静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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