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既见君子
江湖客栈的门是大敞着的，而内里一片寂静。
客栈门口，肃立着数百明镜门门人，李晏秋站在前面，凤眸扫了下“江湖第一客栈”六字金匾，玉白金丝锦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
他知道，李阳春就在里面。
“啪”地一声合上锦扇，他漾起慵懒迷人的微笑，负手悠闲地步入江湖客栈。
前院悄无人声，而七星阁下进入后院的门依然大敞着。淡月朦胧，春风拂面，隐隐可听到黑暗中的寂寂虫声，却不知藏身在哪扇绿纱窗下。这样的夜晚，如果不是大战在即，当真可以称得上诗意了。
“郑堂主，你带人进去看看。”重又摇起扇子，李晏秋懒懒地说道。
“尊门主令。”郑潮声抱拳而去，心中暗暗得意，这正是他立功的好机会。
郑潮声带了一百零八人进入后院，待他们一进门，身后大门便轰然合上！与此同时，后院人声鼎起，火光大亮，刀剑相击之声随即响起！
李晏秋挑眉一笑。好一个先声夺人，倒不负他亲自来此呢！后院的杀伐声渐渐响远，想必进入后院的百余人，不知被引到什么地方去了。
正思索对策，猛然看见七星阁的第七层，静静的站着一个人，此人一身素衣，白发如雪，临风而立，面带温和的微笑向他轻轻点头致意。
凤眸眸色加深，李晏秋凝视着素衣白发的身影，形状优美的薄唇缓缓吐出两个字：“破门！”
十七啊十七，你终于愿意陪我一战了么？
十几人扛着圆木撞向木门，此门并不是太坚固，没几下便被撞开，一群人大叫着向里冲去，李阳春却在此时柔声说道：“放水。”
水流汹涌，势如破竹，由莲花池顺着众人挖好的沟渠席卷而来。七星阁下出口狭窄，水流被堵，浪头激荡，飞速冲向门口的明镜门众。这股水来势汹涌而出其不意，把他们兜头淋湿后，顺着地面平缓地流淌，原来只此一股水，之后就再也没了。
明镜门人被冲的一身湿一身泥，个个心里懊恼不已。而江湖客栈的人哈哈大笑，显得十分快意。李阳春微微一笑，她知道这股水对明镜门没有实质损害，然而敌众我寡，最重要的是振奋士气。
“好一个十七……”李晏秋摇扇叹息，转而向身侧二人，“你们去吧！”
红纱飘动，金铃声响，却是陆小凰飞身加入战局。她身后，跟着一身白衣的陆西蝉。两方人马已经在后院纠缠一气，随处听得到兵器相击吆喝互骂之声。而这二人一加入战局，明镜门顿时如虎添翼。
李阳春轻轻叹了一口气，柔声说道：“陶家哥哥，不二先生，请你们过来帮忙。”
陶家三兄弟和不二先生闻言赶来，前者缠上了陆小凰，后者迎向陆西蝉。
陆小凰格格娇笑：“陶家哥哥，多日不见，奴家很想你们呢！”
“哼哼，妖女，竟不知你是明镜门右殿主！”
“妖女纳命来！”
“呵呵，好啊，能死在陶家哥哥手里，奴家很荣幸呢。”
陆小凰笑嗓甜媚，身形翩跹如蝶。她的兵器是丈把长尺把宽的轻软红绸，上面缀满了金色小铃铛，每个铃铛旁边附着倒钩，一不留神就会被勾得皮开肉绽。红绸舞动之下，铃铛齐声作响，与踝上金铃响成一气。
陶家三兄弟配合默契，陶老大使刀，陶老二使钩，陶老三使鞭，陶老四此刻不在，他使一对判官笔。四人兵器有长有短，进退有据，极为缠人。
此刻陶老三远远用长鞭绞住红绸，另二人近身寻隙，缠人得紧。陆小凰心下着恼，却也拿他们没有办法，只能表面上说笑着，脑中不断思索对策。
另一边，不二先生手持玉箫，一招“玉人何处”，碧影森森，罩住陆西蝉胸前二十四道大穴。陆西蝉不闪不避，微微一笑后，竟不顾胸前空门，“明月昭昭”指向不二先生左臂。剑长箫短，不二先生被迫收招，冷哼一声，转而使出一招“回头是岸”。
两人变招快速，却是点到即止，似未使出全力。陆西蝉出自名门，父亲与不二先生交情颇佳，是以陆西蝉并不用“小楼一夜听春雨”，不二先生也没有使出衡山绝学，所用招数更似颇有深意。
左右殿主均被缠住，李晏秋轻笑叹道：“十七倒会用人……”
此刻，李阳春的目光正投向后院客房。
最先进入后院的一百余人，被马如潇分散引到各个院落。这些院落里花木颇多，而其中并未点起灯火。郑潮声领着门人进入后，走几步不是撞了墙，就是撞了树，要不就是被石头绊倒跌进花丛里被扎了一身刺，到处都是一片“哎哟哎哟”的惨叫。
在郑潮声头上被撞了两个大包，又差点掉进花丛里时，他终于明白了，这并不是树多天黑的缘故，而是他们误入了阵法！
心下气恼不已，他扬声大喊：“这是‘移花接木’阵，兄弟们踢走几块石头除去几棵树，便可破去此阵！”说着一脚踢向脚下的圆石。
被折磨的惨兮兮的明镜门人闻言大喜，大叹还是郑堂主有见识，也跟着踢石推木。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却是郑堂主的声音。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刚被移走石块或花木的地方迎面射来一蓬暗器，浑身上下被扎成了刺猬，这次，凄厉的声音从自己嘴中发出。
黑暗中隐约传来几声嘲讽笑语，却是马如潇几人。
“这可是你们自找的……”
“啧啧，看郑掌门这一身伤，如何是好啊……”
李阳春微微一笑，视线移回。七星阁共有七层，是江湖客栈最高的建筑。李阳春站在最高层，全局皆在眼底。她不时柔声提点着众人，有了她的提醒，一方有难随后八方支援，他们竟如同背后生了眼睛，击溃敌人简直轻松自如。
陷在阵中的人不时发出惨叫，而这一方的缠斗也进入胶着状态。李晏秋垂眸，心中逐渐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情况相当的……不对劲……李晏秋说不清是哪里，只是隐隐觉得有根弦遗漏了，似乎忽略了什么……
阁上的素衣女子温和浅笑，夜风扬起了她洁白的裙裾，也扬起了如雪的白发。恍然中，李晏秋似乎看到一株清雅的莲，香远益清，遗世而独立。
凤眸波动，李晏秋忽然拿起弓和箭，拉满弦，对准李阳春射去！他当然不会真的射伤李阳春，箭尖瞄准的是她头部偏三寸的位置，但其他人并不知情，为了保护李阳春，近旁的不二先生或陶家兄弟势必上阁，那么七星阁下缠斗的微妙平衡就会打破……他射箭的用意正是如此。
然而，就在弓箭离弦的那一刹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忽然间明白了自己漏算了什么！
阁上的女子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笑容，她不是很久……没笑过了么？后院客房里郑潮声他们为什么惨叫不跌，精通机关阵法的人……到底是谁？三十里外的明镜门主力没有丝毫动静，他们……遇到了什么？
他漏算了什么？！他漏算了什么？！一个自始至终隐于暗处但无处不在的人，一个精通机关阵法擅长谋略算无遗策的人，一个绝对不能漏算否则就会付出惨重代价的人——
李——明——夏！
弓箭携裹着风声犀利而来，不二先生连忙飞身上阁，正要投出玉箫撞偏来箭，却见一个墨色的身影快速越过他，右手一扬，长箭变为两截。来人和两截断箭一起落在阁上，不二先生看清来人，呵呵一笑后就势下阁。阁顶非礼勿近，他老头子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罢！
李阳春怀疑她在做梦，若不是做梦……怎么能够看见他？！
他——李……明……夏……
是梦么？她做过好多回这样的梦了。真正的李明夏怎么会如此清瘦？真正的李明夏脸上颈上哪来的这么多细疤？
不是梦吧？她不是明明知道他还活着么？从陶老四的信里知道，从陶老三遮遮掩掩的话里知道，从清晨枕前那张描画细致的机关图里知道……他还活着，只是不能来见她。
李明夏没死！李明夏还活着！她想笑，然而泪水却抢先滑下……
“别哭啊……”宠溺的微笑伴着无奈的低叹，恍然是那日船上诀别的口气。李阳春的泪水更多。
“我以前……从不哭的。”李阳春三岁以后就不再流泪，而自从遇到了他，她流泪的机会仿佛变多了。
“那么，你是不高兴见到我？”温热的指细心地拭去所有的泪水，让她的笑不再有悲伤的嫌疑。
“七皇子开玩笑的么？”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月夜之下的莲花池边，她咬着唇说，你要走，我绝不留你；
洪水肆虐的小船上，她流着泪许诺，你要来，我冒大雨去接你。
此后的半年中，她唯一期盼的事就是下雨……所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墨眸含着浓浓笑意，移向女子雪白的银发时，瞬时变得沉黯无比。李阳春神色一动，刚想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算了，以后再说好了。两人无言凝视着，浑然忘记了此处是战场。
李晏秋远远地看着七星阁，凤眸里没透露一丝情绪。阁上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异外的协调，他们站在一起，自成一个小小的世界，外人……无法插足。
外人，原来他一直把自己当做外人么……为什么看见明夏还活着时，除了淡淡的失落，他其实松了一口气？为什么他不敢面对白发的十七？他对她，究竟是迷恋多一点还是欣赏多一点？他更渴求的，是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还是永伴身边的红颜知己？
一个又一个问题抛向自己，凤眸渐渐光彩莹灿，形状优美的唇边笑意吟吟，玉白金丝锦扇重又摇起。
明夏的出现虽然注定了糟糕的结局，但是退一步想，事情更有趣了不是？就算到最后……他手中也不是没有筹码。
而现在，该是逼他离开的时候了！
李晏秋扬起慵懒迷人的微笑，笑嗓缓缓说道：“放箭，点烟火。”
箭雨密密麻麻向七星阁射去，与此同时，夜空中陡然绽开一朵美丽的烟花。
李明夏脸色一变，这些箭他自然不放在眼里，而那朵烟花却是明镜门联络的暗号。明镜门主力驻扎在三十里开外，如果他们全部来攻江湖客栈，众人的命运可想而知！这半年里，他已联合江湖上反对明镜门的势力。但是他们缺少一个人坐镇指挥，否则就是一盘散沙！
他必须得走了，而这些箭，这些射向李阳春的箭，就是为了拖住他！
“你去吧！”李阳春温浅一笑，柔柔的说道。
“可是你——”
“啊，明夏老弟，这不还有我么？”一个颇温雅的声音，带着与某人相同的说话习惯，在两人身边悄悄响起。
是陶老四。李明夏落入洪水虽然大难不死，但是受了很重的伤。而他颇识药性，是以一直跟着李明夏。刚才李明夏上阁，他照例也跟着，只是晚了几步。而相视无言的二人愣是没发现他……
李明夏点点头。“麻烦陶四哥了。”看了李阳春一眼，随即飞身离去。
陶老四两手各持一支判官笔，轻巧地把箭左右打飞，一边和李阳春闲话着家常。
“啊，妹子，好久不见了。”
“啊，是啊，足足半年了呢……耿大哥，小心背后！”
“啊，我刚才仔细瞧了一下，妹子的头发白的好均匀呢……”
“啊……陶四哥好眼力，阳春知道瞒不过您的……啊，令狐掌门，请去支援苍松居。”
这处的战火不紧不慢的燃着，而战火并不仅仅这一处。
三十里外，三千明镜门众与二千江湖十八联混战一气。李明夏墨衣冰容，于高处负手而立，指挥十八联摆出“昊天罔极”阵。明镜门人多势众，但“昊天罔极”变化繁复，两相抵消，谁也占不到便宜。
这些明镜门人本来就出身于江湖各个门派，再加上“昊天罔极”阵变来变去，人群流动性很大，因此两方人马打着打着，很容易就碰到熟人。
“偃月刀！原来是关大哥。”
“啊，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呢，原来是‘点钢矛’张贤弟。”
“大哥，这些天正找不着你喝酒，原来你进明镜门了……”
“惭愧惭愧，贤弟休提。”
“大哥，既然你无心待在明镜门，我们也别打了，不如一起喝酒去！我刚才还遇到刘大哥和赵大哥呢！”
“……好，一起去！”
上兵伐谋，其次伐兵；攻心为上，攻人为下。“昊天罔极”阵的主要用意不在围敌，不在强攻，正在诱降。这些人入明镜门不久，有的为了“小楼一夜听春雨”，有的被逼迫并非自愿，所以诱降的效果自然比强攻好上百倍。
越来越多的人遛出战圈，交战的人越来越少，李明夏微微一笑，墨潭望向那个人所在的方向。他随即面色一变——江湖客栈上方的天空红彤艳丽，竟似扬起了冲天的火光！
夜色渐渐褪去，天快亮了。李阳春俯视着阁下的战势，内心逐渐浮出一丝忧虑。郑潮声他们还被困在院落里，但是机关暗器总有用完的时候。自己这方本就人少，又毫不停歇打斗了一夜，体力损耗过大。半个时辰后，郑潮声一出来，明镜门两面夹击，他们的处境可想而知。
必须要速战速决！
抬眼看天，月在翼、轸，多风，利火。
“不二先生，陶家哥哥，诸位，按计划行事！”李阳春扬声说道。
“大伙儿撤退！”不二先生喊道。
就在他话音才落的一刹那，众人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计划，用最快的速度取最短的距离跳入莲花池！明镜门的人打着打着不见了对手，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而这时他们的脚下，竟然燃起了火！
脚下明明无木无柴，只有湿漉漉的水迹，却燃着火……不，这不是水迹，而是油迹！刚才冲湿他们衣衫的那股水里混着菜油！
不二先生最后一个游到莲花池中心的假山，他回头，却见阁顶的素衣女子浅浅笑着，朝他轻轻一点头。他一咬牙，点起火把向水中扔去，同时跳进地道的入口。
只听“扑”地一声响，整个莲花池的水全都燃烧了起来！原来池水上面也竟漂着一层菜油！明镜门众刚刚跳下水，却见烈火蔓延而来，齐齐吓得哇哇大叫。慌忙上岸，岸上也是火，连个打滚的地方都没有，只好抱头冲向前院。
火势凶猛，烟尘弥漫，花木楼阁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烈火蔓延得很快，转眼就烧到七星阁上。此刻，红色的火舌已经舔吻到第三层……
不知什么缘故，所有逃出命来的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同一个地方，一眼瞥到就再也移不开眼。
七星阁上，烈火燃烧出莲花的形状，莲花的蕊心，静静地托着一抹素白的身影。热气拂动着她的裙裾，如雪的白发迎风飘扬。烟尘中，她唇角的微笑柔柔的，浅浅的；火光中，她脸上的表情悠悠的，淡淡的；没有丝毫的惶急惊恐，没有丝毫的紧张不安。素白的身影从从容容地立在烈火中，像极了一株开在烈火中的清雅白莲！
所有的人都被震住了，烈极的火，静极的女子，强烈的反差让他们震撼！这并不是一个绝美的的女子，此刻却让他们呼吸困难——为了这种由骨子里透出来的别样妩媚！为了这种只有在浴火时才会爆发出来的惊才绝艳！
这是……李阳春，福照王朝十七皇女——李阳春！
烈火沿着柱子继续上爬，发出“吡啵吡啵”的燃烧声。阁底的木板一层层烧透烧光，而四周的松木柱坚实稳固，七星阁藉此保持不倒。转眼间，火舌已窜向四层，五层，六层……
李晏秋抿着唇，手心里渐渐沁出一层薄汗。美人都快被烧死了，英雄怎么还不来？！
七层……
七星阁倒塌的前一刻，墨色身影踏火而来。素衣女子乍然绽开柔浅而绝美的笑颜。火光中，向来幽寂的眼神沾染了如春的温暖。而那萦绕了一身的缱绻寂寞，终于在五彩的晨曦中，化为轻烟飞散……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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