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万林犹如隔世。他双手扶着翠灵，哭着说：“你还活着？”最后急切问翠灵发生了什么事儿。翠灵按江木生的主意说了一遍，万林庆幸地说：“丢点儿东西破点儿财没啥，只要人保全就得！他娘的，昨儿个我还占了一卦，怎没出灾呢？”说完，扶翠灵摸索着走到床边，刚坐下，突然触摸着了那银元，不由起疑，伸手拉过翠灵，问道：“这哪来的钢洋？”翠灵真后悔没想到这一层，忙支吾道：“那……那是不是土匪忘下的……”万林哪里肯信，摸摸箱子，原封未动，打开数了家珍，不多不少，便哭着说：“翠灵，你有外心了！”翠灵开始死不承认，末了经不住万林三追两问，看瞒不住，便说了实情。最后劝万林说：“俺怕你受不了，才未敢说！万林，我看就不必声张了，咱远远地走吧！”万林早已怒气冲天，七窍生烟，一巴掌扇在翠灵脸上，吼道：“你这贱妇！这夺妻之恨，我岂能忍得了！”翠灵没哭，劝万林道：“你别生气，听江木生说，这可全是何大洪的主意！”“什么？！”万林黑暗中拉住翠灵，恶狠狠地朝前一提，说道：“你竟听那畜生一派胡言！你们干了丑事儿，还想嫁祸于大洪哥，我掐死你！”
翠灵越发镇静，从容说道：“为啥何大洪贸然催咱们远走高飞？为啥江木生会知道咱天明上路？他何大洪拿咱巴结河防队，又想你我不疑心就是了！这大洋就是他姓何的孝敬江木生的！”几经搅和，万林一时分不清真伪，便厉声骂道：“都是孬孙！你这贱妇，想不到竟替姓江的开脱了！”说着，抡起右手，左右开弓地朝翠灵脸上打来。
翠灵见万林这般对待自己，好不伤心，如疯了一般，跌跌撞撞，摸到河边，连滚带爬，投了颍河……
待四邻闻声打捞上来，翠灵已魂归西天。万林如痴了一般，亦不哭，从头到脚把翠灵摸了一遍儿，转身跪倒在地，作了个圈儿揖，这才哭天号地地把江木生夜入民宅、强奸民妇的罪恶诉说一遍，最后哽咽道：“老少爷儿们，帮人帮到底！翠灵后事托于众位，家中房产做丧事费用，俺有情后补！我常万林不报此仇，不为七尺男儿！”说毕，“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便摸索着走出人群，出村向南而去。
一双盲眼夫妇，竟遇到这种人为的滔天大祸！众人无不咬牙切齿，几个后生当即就要去河防队寻江木生见血红。恰巧这时候，何大洪来了。他稳住众人，看了翠灵，问了万林的下落，便派人去追回万林。不一会儿，追的人回告说，万林死活不肯。何大洪沉思了一下，便亲自去了。
万林已摸行三里多路，待大洪赶上他时，已到天明时分。
“万林慢走！”何大洪叫道。
何大洪声音刚落，万林便一竹马劈头盖脸打来。何大洪不知何故，急忙跳出圈外，怔怔地问：“万林，怎么打起我来了？”
万林面色铁青，亦不言语，又抡起竹马，朝音响处打去。何大洪边躲边问，那竹马随即飞来，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万林疯了，便瞅准一个空当，猛地抱住了万林。
“万林，你有话就说！这是为何？”何大洪急急地问。
万林动弹不得手臂，想低头去咬，怎奈大洪抱得死紧，弯不下腰。他喘吁道：“何大洪！你害了我妻，我岂能容你！”
神叉老何被骂得晕头转向，老半天才问道：“万林，你这话从何说起？俺好心待你，你不该恩将仇报！”
“我来问你，是谁向江木生孝敬了几十块大洋？是何人向他告密说俺天明上路？”
“这我确实不知道！”
“翠灵临死之时向我诉说，话出自江木生之口，俺不信。眼下翠灵命归九泉，谁能说得清楚？”
何大洪怔了。他深深懂得，这种事儿，只有天知、地知、江木生和他何大洪知了。他暗骂江木生太狠毒，竟拉了自己垫背。当初他讲“吃鱼不得，要落双手腥”，自己并未介意，眼下可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好人死在证人手，有理说不清，何大洪禁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如今事情到了这一步，我浑身有嘴亦说不清！从头至尾知我清白的唯有咱们的仇人江木生了！万林兄弟，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只劝你回去。翠灵尸骨未寒，你却丢下她不管！她就是千错万错，总算和你夫妻了一场！”
万林哭道：“想我一个盲眼人，吾身顾不得吾身，竟遭如此罪孽！天不容我，地不容我，人也不容我！这倒也罢！我万没想到你也竟如此对待我！”
“万林！看来你是信了？”
“翠灵不死，我半信半疑！翠灵死了，我深信无疑！”
“为什么？”
“因为翠灵深信无疑！”
“……啊！原来是这样！”何大洪痛苦地咬了咬嘴唇。他真没料到这男女之事竟是这般古怪！一个贞节女子，强迫从人，竟信了仇人的言语！当初只顾扶弱，没想自己倒成了弱者。积善变成了恶果，何大洪有苦说不出。他丢了万林，老半天才说道：“万林兄弟，俺会给自己洗清身子的！”说完，扭头走了。
万林摸过竹马，迟疑片刻，便又往南而去了。
何大洪回到村里，拿出些银钱去镇里买了口白茬棺，埋葬了翠灵。当下请来了知书识礼的笔墨先生，写了状子。何埠嘴儿有头面的人物都签了姓名。第二天一早，几十口子人一齐到了颍河镇。何大洪头顶状子，一路吆喝穿街而过。翠灵算得上一代名伶，镇上人均爱听她说书，如今听说她落难九泉，无不愤然，纷纷在状子上签字画名。何大洪如递“万言书”，率众到了镇公所。
早饭时分，何大洪等人在镇公所门口拦住了白老全。白镇长接过状子，溜了一遍后，十分惊讶地问道：“光天化日之下，会出这等事儿？”何大洪双膝跪地，说道：“江木生夜入民宅，欺负万林之妻康翠灵，由此引出康翠灵惨死！状子上句句是实，无一句谎言！望白镇长替民做主！”
“万林呢？”
“万林气极生邪，不知去向！”
“好吧！”白老全托过水烟袋，“咕噜”了一阵，拖腔拉调地说，“你等先回去吧！鄙人一定明察秋毫，严惩罪犯！”
何大洪回来后，忙派人四处寻找万林，单等开庭公审时出堂控告。谁知等了半月，不但未寻见万林，连镇公所的半张传条和半句口信亦未得。他性急，又独自到了镇公所，要求白镇长出面解释。可白老全再也不露面，只派人对神叉老何说：“镇公所已经查明并无此事，纯属诬告。康翠灵之死全由夫妻不和引起。再说，假如此案成立，一要拿出确凿的证据，二要真正的原告万林出面，否则不予办理！”何大洪一听，差点儿气昏过去。他回到家，一坐一天，任素女和乡邻怎么相劝，依然茶饭不进。眼见丈夫日益消瘦，吕素女急了，便说：“翠灵已死，万林又这般对待你，我看就算了！再说，你眼下越是操心跑腿，也越像是心里有愧似的！咱只要走得正，站得直，迟早会水落石头现的！”
“唉！眼下能给我洗身的亦只有江木生一人了！不扳倒江木生，我姓何的怎有颜在世上混人？”何大洪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地说，“万林兄弟孤身一人外出，也不知是死是活！我良心何忍呢？”
“他又没托你告状报仇，咱何必呢？”吕素女望了丈夫一眼，悲苦地说，“恶不绝后，善不留根！怕就怕这世道好心不得好报哟！”
“是呀，俺也深明这个理！历朝历代，皆是好人遭劫，恶人得福。人人都懂，可人人都想往好上攀！为一个‘好’字，不知损了多少人的性命！岳元帅精忠报国，结果满门抄斩！杨老将为保大宋江山，屡遭潘仁美陷害！我虽无才，只求一身清白，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乡邻……”说着，何大洪禁不住流出了泪水，哽咽道，“素女，寻不到万林，不替他报仇雪耻，我心里有愧哟！求求你，放俺去找万林吧！”
吕素女是贤惠之妻，心软如绵，怎经得起丈夫这般诉说，当下备了干粮，悄悄送何大洪上了路。
何大洪一走十多天，杳无音信……
六
这些天里，万林在他老师处。此处距颍河镇二百余里，何埠嘴儿极少有人晓得这地方。
万林的老师叫马步云，别名“帝王星”，年高八十有三，又高又胖，神清气爽，银须抖抖。只可惜他自幼双目失明，连太阳是方是圆都未曾见过。他占卜很有名望，方圆百里无人不晓。十六岁的时候，他学会了占卜。开业第一天，他先给自己占了一卦。卦面一出，使他大吃一惊！按八字相卜，他占的是帝王命，可为什么自己双目失明呢？当时他坚信：将来定有复明面南登极之日。谁知一直等到四十岁，仍不见光明。这一下他才着急，又用积累数年之经验给自己重卜了一卦，仍是帝王之命。这回他犯了疑，便四处打听高手。后来听说往北八百里的山东菏泽一带，有一位先生，极享盛名。马步云便手持竹马前去拜访，走了半年，才进曹州地。摸到那位先生家里后，他不露声色，像别人一样，排队坐等。轮到自己时，便报了生日时辰。那先生也是盲人，在手指上掐掐点点，口中念念有词，许久，方听长叹一声，说道：“先生八字占得绝，可惜地域不灵！若生北方，必称帝王，若生中方，与我同行！”马步云一听，忙“扑通”跪拜，口称老师，道了真情。这事儿不知怎的传了出去，人便称他为“帝王星”。
那山东先生原是晚清秀才，颇有学识。常言讲：文人砸了锅，不是算卦便卖药。他半路失明后，便当了风水先生。这老先生读过许多书，而且多为杂书、野史之类，原是个无神论者，眼盲后，才被迫干这种营生用以糊口的。他读过《禄命书》，但也看了《叙禄命》，对刘知几的《史通》、李筌的《黄帝阴符经疏》均有了解。至今还能背吟李筌的“天者，阴阳之总名也。阳之精气轻清，上浮为天；阴之精气重浊，下沉为地，相连而不相离……”后来他还想寻读《太白阴经》、《孙子注》学点兵法，怎奈双目失明，真乃遗憾至极！
由于这老先生兴趣广泛，便越发显出学识渊博来。学业者，单线直入，透出厚；触类旁通，才能透出广。广而不厚，显得浮；厚而不广，显得窄。这里贵在“活”字，如此，书中方可出黄金——这山东先生的精明处就在这里。
掐八字与相面不同，尤其盲人算卦，难矣哉！看过《麻衣相法》、《柳庄相法》的人，只能说“理论”上通了路，若做起生意来，要凭一双眼睛，一张利口，察言观色，随机应变，方能获利。盲人占卜全凭心、耳，又多得记死口，所以师傅带徒需三年工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