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海外吟(1)

（乙丑丙寅在日本作）

男东生、运生恭录海外吟海东行（并序）

甲子九秋，直奉交閧，战局甫终，曹州镇署军人，又因外来主使，宣告独立。奉系久思染指山东，乘机以平曹乱为名，派遣张宗昌于乙丑之春，长驱入鲁。张出身绿林，狡悍素著，所部至处，鸡犬不宁。加赋增税，民脂已竭。犹复选色征歌，纵欲无度。菊部之赏，动逾巨万，取尽锱铢，用若泥沙。暴力所摄，莫敢谁何。胁肩逐臭，前后踵接，崇势拜金，靡然成风。军阀肆虐，于斯为甚。鲁民何辜，遭此涂炭！引狼揖盗，长恶作伥之徒，方且自鸣得意，耻亡心死尚何言哉。国内连年兵争，山东幸未沦为战场，至此遂开始化作占领区矣。

余于是时，正在筹备曲阜大学，兼任东鲁校长。自春历秋，始终未一往谒。适值孔子诞辰，张乃托潘馨航邀余观剧，并面约同赴曲阜祭孔。余于途中详察张之为人，世故极深，以粗行诈，利害心忉转为好名。但因喜誉恶直，已成积习，故受宵小包围而不自知。倘能使其根本觉悟，则未尝不可稍纾鲁祸。乃于祭孔讲演及谈话中，杂引古今治乱成败之迹用作启发。张颇愿闻，不以为忤。而其左右则群相忌畏。祭孔事竣，张又约余偕往济宁阅兵。余以校务待理，坚辞未往。张颇不怿，即派山东军务帮办施从滨专车送余回省。其左右佥壬，遂于此时乘机进谗。谓余辛亥革命，主持山东独立。今次祭孔讲演，仍多革命论调。且对匪军，语含讽刺。张虽恚怒，尚未发作，而徐州战事起矣。张由济宁径赴前线，连战皆败，急调施从滨率领白俄兵，前往接援。张自己退归省垣。施到前方为孙军俘杀，兖州、泰安相继失守。南军乘势北进，西路豫军又复响应，济南岌岌朝不保夕。

张为泄忿，征集煤油柴草，欲将全城付之一炬，然后退却。此时人心焦惶，已臻极度。余与鲁绅何宗莲（曾任绥远将军，为先壮武公门生）同往劝阻，何人极持重，睹张凶横之状，无言而退。余奋身力陈，胜败兵家之常，焚城则万世唾骂。张厉声大呼，凡劝阻放火者，皆系为孙传芳游说。余言素不识孙，游说何来，尔我同为鲁人，不忍不以直告。此时暂图快意，将来虽悔莫追。张气稍馁，但仍欲纵火。余见其狂暴，非可理喻，知鲁祸方兴未已，即于次晨避往青岛。到青未久，即闻山东高等审判厅长张易吾，因持正不阿，为张宗昌妾弟袁某，暗加戕害。易吾学行品望，众所推服，竟以无辜罹此惨毒。远近愕骇，人天共愤。并闻已加余以宣传赤化罪名，将行不利。青岛既难自保，乃决作海外之游。醴陵王芃生，感余嘘植之惠，激于义忿，弃官相从。长男东生夫妇母子避居医院，次男运生侍余东渡。东儿之妇，易吾次女也。易吾为吾生平第一好友，既伤良朋惨逝，又感骨肉生离，意外悲痛，萃于同时。举家惘惘，如在梦中。环然相对，不知何语。浊世恶苦，其酷乃尔耶。

爰于十月之杪，乘日轮泰山丸，冒雪东发。忍死去国，无涕可挥。嗟彼昊苍，谁为之主？为有为无，现在何所？西望稷门，咄尔丑类，吾将拭目，看其究竟。距岸未远，狂飚大作。比及向暮，势乃愈厉。浪卷天翻，波连地涌。风生水底，云挟舟飞。船号泰山，山奔海立。舟以丸名，人转如丸。颠倒委顿，摇撼魂魄。寤寐不辨，疲极忘身，历两昼夜，始达门司。乃悟宇宙奇伟之观，每现于惊险之中，而人生坚定之力，率增于艰困之后。得失互易，苦乐相参。为学治事，莫不皆然。体会浅深，因人而异。随机观化，扩我襟怀。壮哉此行，为不虚矣！

既入濑户内海，耳目顿觉清新。晴煦如春，山花似笑。如病乍愈，似梦初醒。天洗蔚蓝，水澄净碧。舟行镜里，人在画中。翠屿丹崖，迤逦左右，苍松白云，掩映后先。恍若渔父误入桃源。道经岩岛，地多鹿鹤。停泊移时，登岸纵观。乃率运儿、芃生，摄影纪念。睹彼鹿鹤，异类共处。飞鸣自适，了不畏人。回首故国，万感苍茫。水深火热，人不如物。仰空长吟，声回天籁。追述梦影，纪以长歌。在昔灵均天问，寄彼烦冤。叔夜叩弦，托之神授。世代虽悬，心光相接。后之览者，于此寐语漫言中，庶可知我东渡原因，及国内此际黑暗情况。或以供秉国钧，治史乘者，资考镜焉。爰缀数行，冠诸篇首。存之箧笥，用待将来。乙丑仲冬之朔，郓城夏伯子溥斋自识于日本濑户内海舟中，时年四十有二。

蚩尤昼飞日贯虹，腥风簸海撼愁龙。

田横岛下涛千丈，客心起落怒潮上。

潮头一叶舟是铁，轮机轧轧催胆裂。

送别未需白衣冠，飞来茫茫一天雪。

登舟者谁默不声，气敛干将面凝冰。

行李琴书一肩轻，一儿一友随之行。

岸头痴立数人耳，就中少者泪暗泚。

阿翁乘风破万里，汝曹勿效小儿女。

嗟此生离同死别，强为欢颜心碎矣。

须臾破空蒲牢吼，六鹢倒拖长鲸走。

浪花翻喧语不闻，魂销彼此一挥手。

舟行渐东折复北，摇摇家山数点墨。

雪浪昏昏海气寒，有客对雪独凭栏。

问客何处去？避秦欲吊徐福墓。

抱琴更访羡门子，三山有药能不死。

倘遇成连安期生，导我飞升移我情。

踏翻苍阙谒太清，一鸣人间之不平。

我言至此天若泣，万怪鼓风拥海立。

风势扶雪雪兼雨，鱼啸虬吟蛟鼍舞。

乱云坠水水变云，疑是天缺唤龙补。

颠倒人似箕中簸，坐立不能卧犹可。

头目涔涔腋生风，飘渺茫荡蹑太空。

空际迤逦霞光红，霓旌羽葆来天公。

恍惚停骖驻云端，我亦凌空前致言。

群疑满腹已积年，今幸相逢欲一宣。

世谓天公有特权，善恶惩奖正不偏。

以我所观殊未然，祸福措置每倒颠。

扶持萧艾抑芝兰，颜夭跖寿见一斑。

不公不平多烦冤，精卫难将恨海填。

方今万姓已倒悬，干戈遍地盗满山。

弱肉强食苦熬煎，胡为梦梦不一援。

我言未竟天公嘻，谓此迂生语何痴！

读书未细涉世浅，汝欲问天天问谁？

天下兴亡匹夫责，咨嗟怨尤志殊卑

天网恢恢何曾漏，人心天道非两歧，

洪荒以前勿论矣，炎黄虞夏到今兹。

治乱兴亡成与败，端在人心立其基。

群怀忠恕天下安，四维不张国本危。

贤哲于此窥其要，履霜坚冰防乎微。

涓滴倘流成江河，虽有大力难推移。

昆冈火炎玉同焚，何分萧艾与兰芝！

在昔孔子称时圣，辙迹莫回东周衰。

绝粮在陈从者惑，微服过宋匡人围。

居卫荷篑笑击罄，接舆楚狂歌凤兮。

孟轲滔滔具雄辩，谒梁说齐空费辞。

沉江自洁三闾氏，义不帝秦鲁男儿。

漆园避世甘曳尾，墨翟见染空悲丝。

陈胜吴广起大泽，已为楚汉作先驱。

才过管乐不逢刘，南阳一庐终于斯。

牵牛洗耳巢与许，钓渭耕莘吕与伊。

世既不同志亦异，观此种种略可知。

隐显升沉自为类，剥复否泰各一时。

达人见因已知果，昧者睹果方惊奇。

今世久已绝麟凤，触处豺狗狐狼狸。

窃据高位作人语，以非为是日骄恣。

尔诈我虞互吞噉，兵连祸结苦元黎。

此起彼伏一丘貉，欲俟河清邈难期。

慢天侮圣无忌惮，忠恕四维弃如遗。

冥然罔觉不知返，探源皆由贪瞋痴。

充满天地唯怨愤，神枢鬼藏发杀机。

扬汤止沸终无济，彻底推翻未应迟。

方其狂焰正纵横，豪杰莫能与之争。

及至积恶已满盈，冰消瓦解而土崩。

自作自受因果律，毫发不爽影随形。

苍苍在上谁为主，唯人一身具万灵。

天视本来由民视，民听元即是天听。

民之所好天所护，民之所恶天为倾。

种瓜得瓜豆得豆，虽非一格有定型。

无明起处烽烟起，心地平时世界平。

不能圆融观三世，天道有无妄测评。

从来儒家眼光小，探玄造奥逊庄老。

更以老庄比佛乘，譬犹蹄涔对沧溟。

世之学儒学佛者，毕竟几人得其精。

嗟尔硁硁鲁书生，狷介未化良堪矜。

尔言虽憨意则诚，为尔解答须静聆。

既欲报国利群生，忠信学术为权衡。

误人第一是虚名，鳞羽不戢来弋缯。

皎皎易污刚易折，专气致柔效撄宁。

察见渊鱼非祥征，应常观心口如瓶。

须从远大瞻究竟，眼前得失讵足凭。

要为国家培元气，勉作昏夜之明灯。

人必困心而衡虑，方能增益所不能。

古今事物理无穷，应须融会观其通。

若不自知岂谓英，必能自胜方称雄。

此时不能胜寸心，将来焉能胜苍穹。

充实自己为世用，转移运会趋大同。

物极必返穷则变，勿以冰炭置尔胸。

我闻此论心窃喜，一梦不觉三千里。

残月横空风吹晓，回头觅梦梦已渺。

耳畔更闻钲锵锵，关吏唤客检行囊。

（居东逾岁，归卧津沽，故里既墟，国难未已，灯下重阅此稿，不知人间何世。十六年丁卯冬，自记于津寓幻余室。）

舟中哭寂园

忍死辞家强自宽，那堪夜雪拥风湍。

梦中一掬哭君泪，洒向沧波万里寒。

舟过日本濑户海峡

天风扬浪浣诗魂，背指惊涛过峡门。

九点烟荒悲故国，三山药老养灵根。

道人久笑乾坤隘，鬼物方凭虎豹尊。

眼底鳞虫敢相戏，怀中肝胆尚余温。

过泉岳寺忆寂园夜不成寐

倒岳翻澜思不禁，梵经一卷摄雄心。

秦庭耻坠申胥泪，蜀调忍操子敬琴。

海国香花祀豫让，天涯檄草诵陈琳。

西风泉岳祠边路，残月荒荒照苦吟。

初见华人所营食堂

八千里外孤飞鹤，百万人家小帝都。

懒向士流通姓氏，却来深巷问屠沽。

买古刀剑

国工魂托千年铁，烈士神传三尺霜。

夜过平城觇剑气，貂裘典去买干将。

题论语算盘图

涩泽荣一子爵，为日皇明治以前法国留学生，日本第一银行即其所手创者。生平最服膺孔子学说，年逾大耄犹日以《论语》自课。筵余于飞鸟山别庄之论语堂中，即席请题论语算盘图。谦冲在抱，不知其为三朝元老也。日习最重儒生，此公与清浦奎吾，对余尤极优礼。时年已八十八岁，导余遍观其家庭图书馆，殷殷无倦容，盖其素养使然。为题三绝句纪念。

飞鸟山中午宴开，闲云还共鸟飞来。

谦光照座生春气，能礼儒生见俊才。

破浪乘槎意兴孤，东邦差幸识夷吾。

持筹曾定三朝策，论语算盘共一图。

观乐我惭吴季子，尊经公似鲁灵光。

相期各勉千秋业，长勿相忘是此堂。

京都驿

乱山青处客凭楼，信宿名都古驿头。

十里莺花游已倦，万家灯火望中收。

乡心谱入琴三叠，故国携来月一钩。

地小犹能称霸业，不堪西指旧神州。

赠堂野前种松（杂诗之四）

堂野前种松通禅学，工翰墨兼喜诗词。因中村不折之介，见吾于东京旅邸。每日必晤，论学极欢洽，遂折节执弟子礼，后复相随至京都。其子已为博士院长，名流若床次竹二、中川悌次郎等，皆其朋辈，且年长于吾二十岁，居余门下，躬任洒扫之役。董萝石之于王伯安，不是过也。余每出游，必逐步照拂，无微不至。异国得此，亦殊遇也。

庞眉董叟拜阳明，嘉话扶桑喜再赓。

避地我非朱舜水，也留姓字东西京。

两度松阴听鹿鸣，观风重过奈良城。

春游十九劳相导，遍向溪山佳处行。

小住洛西伴客星，旅窗听倦雨淋铃。

别来诗思如春水，每借云山写性灵。

风雨连宵不放晴，夜来且喜见天星。

明朝共访法轮寺，第一浮图许再登。奈良浮图相传建于隋代，为日本塔之最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