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一笑，也不答话，去里屋找出一件旧褂子，将鞋包了，匆匆地离开了家门。
队长绍武平举着酒血，红扑扑的脸颊泛着油光，说：“胜学，谢谢你家胜华了！”
胜学说：“哎呀，谢啥谢，一双旧皮鞋嘛！”稍时又说道，“虽是旧鞋，可胜华穿鞋节省着呢！”
接着胜学的话，队长绍武又说：“人是新的好，鞋是旧的穿。”那意思是说，无论啥鞋，踩出来的鞋好穿。
胜学不像队长绍武，平常几乎不饮酒，想饮也没得饮，今天一整天没有吃东西，几血酒下肚，早已是晕晕乎乎的了，身体随着屋子飘飘地旋转起来。
队长绍武虽然经常习练酒水，今晚明显有些超常发挥，说话就有些把不住门了。看着面前的胜学，猛然想起一句话，这句话憋在他心中好几年了，今天趁着酒兴，不由问道：“胜学你****的今天与我说句实话，想当年，你对彩云到底有没有下于？”
胜学虽然有了醉意，心中还是明白的，不过，说话不像平常那样，嘴边总挂着队长：“绍武，你知道的，小时太小，不懂得干那事，长大了还没想起来就被你****的给得于了。”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的才说瞎话！”“你敢赌咒发誓？”
“我敢。要是……”胜学突然停住话，端起酒中一饮而尽，然后膀子一扬，“等等！”
队长绍武心中有些发毛：“等什么？”胜学说：“就那么一次算不算？”
队长绍武刺棱一下站起身来，惊天动地地咳嗽了一声，一口浓痰从胜学的头顶飞过，落到门外的地面。
平常胜学惧怕队长绍武不单是他的权势，队长绍武高出他一个脑袋，且膀宽腰圆，就凭这一点，胜学也不敢轻视大他三岁的情敌。
“说！你****将彩云怎么了？”队长绍武一双眼睛睁得牛蛋一般。胜学支吾着，说：“就那么一次，有天夜晚，在我家的屋后，我摸了彩云。”“摸哪儿了？”
“句。”
队长绍武咬着牙花子：“摸着什么了？”“就两块肉疙瘩，很小。”
“叫你****的很小……我揍死你这个没有改造好的富农！”队长绍武伸出拳头，对着胜学的面门就是一下。
本来胜学是可以躲开的，然而他却没有闪，因为他觉得该挨这一拳，谁叫自己将这个秘密说出来的呢？他只觉得眼前金花四溅，急忙用手去摸，摸得满手一片通红……
胜学歪歪扭扭向外走去。
队长绍武在身后骂道：“****的，你这个没有改造好的富农，我警告你，这件事就烂在你的肚里吧，若是走了半点儿风声，我不是吓唬你，秋天你****的别想分到一粒粮食！”
队长绍武很少对胜学动手，不过胜学心中清楚，队长绍武对他比对其他的成分不好的人照顾多了，还不是因为彩云的关系！不过，胜学刚才没有说实话，其实在彩云与队长绍武拜天地的前夜，彩云已经将身子给他了。幸亏刚才撒了谎，不然的话，他自己吃点亏没啥，那彩云往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下篇
谁也没有料到，包括队长绍武在内也没有想到。胜学给彩云的那双红皮鞋会产生那么大的深远的社会影响，全大队犹如听到第一颗原子弹爆炸般新鲜，不，比那还要震撼。因为老百姓不关心类似像原子弹这样的国家大事，原子弹离他们太遥远了。那玩意儿不如皮鞋实际，也没有皮鞋来得直接。一个大队十几个庄的青年男女都到队长绍武家看稀罕。除了本村人，一般人不知道彩云的名字，一个妇道人家，即使知道也想不起来记住。但是队长绍武名气响，一队之长，虽然不是多大的官，即使是没有谋过面，也都晓得。人说最近队长绍武家的门前都不长草了，的确不是浮夸的！这下彩云露脸了，每来一批人，彩云就将皮鞋套在脚上让人家参观。有时忙起来，连饭都没工夫做。开始彩云还觉新鲜，渐渐就烦了。你说说，这算是什么事情呢！后来干脆躲回娘家去。本来彩云的保密工作做得还是蛮细致的，那晚到娘家转了一围之后，与娘家每一个人都作了交代，特别是她的弟媳，平常嘴就快，所以叮嘱她千万不要将这个事情说出去。哪知还是没有保住秘密。然而，对于这件事，队长绍武还是挺高兴的，有天出工休息时，趁人不注意，还塞给胜学一包大铁桥牌香烟，弄得胜学激动了老半天。
这天上午，生产队里组织社员清理排水沟淤泥，刚干不久，队长绍武就将胜学贼一边去。
“你去大队部一趟。”队长绍武说。胜学一惊，说：“啥事情？”队长绍武说：“何大队长找你。”
“找我？”胜学更加惶恐，心说：何矮子找我干什么？我又没乱说乱动！队长绍武说：“你****的还愣着干什么？去大队是公事，照给你记公分。”
胜学一路没往好地方想，将自己最近的言行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又一遍。何矮子与他不是一个村，人却很熟。小的时候，大忙时节何矮子的父亲经常给胜学家帮工，所以何矮子的父亲与胜学的父亲也称兄道弟许多年。
每次来帮工，何矮子的父亲总会将何矮子带到胜学家玩耍。
一进门，何矮子正坐在枣红色的圈椅里拿着火柴杆掏耳朵。胜学认得，那只圈椅是他家的东西，四九年土改，随着土地改弦更张，圈椅也投靠了新的主人。
“你找我，大队长？”胜学腰弯着，眼睛望着地面。无意中，他瞧见了何矮子脚面子上方那卷了两道的裤腿脚。令胜学想不明白的是，每人每年只有一丈六的布票，这么紧张，为啥何矮子将裤腿做得这么长呢？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指望个子能“睛一睛”吗？笑话！
何矮子眼睛眯着搬过来一条长凳，说：“胜学老弟来啦？啊，坐，坐。”
胜学不敢坐，又躬身问道：“大队长，你找我？”
何矮子掏出一包烟，丢一支给胜学，说：“站着干什么，啊？吸着烟说 不吸不吸。”胜学说。然后上前将于中的纸烟送还给何矮子，又退回到原地，躬身站着。
“我不是记得你吸烟的吗，啊？”何矮子自己点燃一支烟自顾自吸着。“戒了，大队长。”胜学小心地说。
何矮子说：“哎呀，你别一口一个大队长的好不好，啊！”胜学哈着腰，说：“是，大队长。”
看来何矮子也不想与昔日这个一起长大的伙伴多眼唆，打开天窗直截了当地问道：“老弟呀，我昕说你此次去上海带回来一双女式红皮鞋啊？”
胜学长出一口气，说：“报告大队长，是我妹妹穿旧的鞋子，小时她与彩云很投缘，所以让我捎回来给她。”
“你妹妹胜华还好吧？”“谢谢你挂念，还好。”
“你妹妹胜华没给你买点儿什么来啊？”
胜学脑子里一片混沌，他不知自己该怎样说。讲实话吧，他知道何矮子这个****的贪心德行，不讲实话吧，将来他万一晓得了，还不找个理由给自己小鞋穿那！
“我妹妹也给了我一双皮鞋，是我妹夫穿剩下的。”胜学思前想后还是讲了实话。
何矮子“嘿嘿”一笑，说：“我就说嘛，你大老远去了，你妹妹总不能让你空着手回来吧？”
胜学摸不清何矮子说这话的目的，不由又抬头望一眼何矮子，想从对方的表情中寻找答案。
何矮子接上一支烟，慢吞吞地说道：“你打算怎么处理这双皮鞋呢？”胜学纳闷了，心说：“我为什么要处理呢？”何矮子好像掌握了胜学的内心活动，说：“老弟，说句老实话，你一个平头老百姓，这双皮鞋你能穿得出来吗？”略顿又说道：“皮鞋只有穿在干部的脚上那才叫皮鞋，若是人是鬼都穿着皮鞋乱溜，那还叫皮鞋吗……”
胜学这才明白何矮子今天找他来的目的。
“我本想送给你穿的，又怕你不肯要。”胜学一说谎话就脸红，这时他脸上便飘着一片片红云，“大队长，你若不嫌弃的话……”
“老弟啊，我能白穿你的皮鞋吗？啊！”也许胜学生怕何矮子再提什么要求，连忙说道：“大队长，今晚我就将那双皮鞋送到你家里去。”
“那好，啊，我今晚反正哪儿都不去，专门在家候着你。啊。”胜学虽说心里不悦，脸上还是装出一副挺高兴的样子，说：“大队长，
没别的事，我回去干活了。”
何矮子放下架子，破天荒将胜华送到门外，说：“老弟，你的好我会记住的。啊。今后你要好好表现，努力改造啊。适当的时候，争取把你头上那顶富农的帽子给摘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啊！”
何矮子站在胜学的面前，十分窘迫，矮去了多半个脑袋。此时，胜学忽然发现自己的身材很伟岸。
从上海回来之后许多天，胜学一直想找个机会与彩云拉拉上海的事情。比如上海的高楼大厦，上海的黄浦江，上海的外滩，上海的女人，上海的黄头发蓝眼睛外国人……太多太多了，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白天要出工，没时间说，夜晚胜学倒是去了队长绍武家两次，不是彩云回娘家就是她出去溜门子。遇不上。这天晚上，胜学早早吃了饭，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准备去队长绍武家溜门子。远远的，胜学就望见队长绍武家的烟囱冒着烟，心中猜想，这回彩云一准在家，他知道，在家里队长绍武是个油瓶倒了都不扶的角儿，别说是生火做饭了。刚到门口，只见彩云提着个玻璃瓶子正向外走。胜学想喊又没有喊，他想彩云大概去给男人打酒，或是罩子灯的煤油没了，或是去打酱油醋都有可能，正忙呢，先去她家等着吧。到了门口，胜学早已闯到了香气，除了酒香，其中还有肉的味道，好久没有见到肉星了，胜学的嗅觉对这种东西散发出来的味道特别灵敏。
胜学在院门口留住步，突然想等一下再进去。一是人家吃好东西你不方便去，让你吃还是不让你吃呢？二来在那里闲坐，就怕管不住自己的欲望，若是不小心将哈喇子流出来了，你说丢人不丢人呢？胜学正待要回身，就听屋内说道：
“大队长，你喝啊！”这是队长绍武的声音。胜学猜出来了，这是队长绍武与大队长何矮子一起喝酒。
“不忙不忙，啊，等你女人打酒回来再喝也不迟。啊。”大概何矮子喝得不少，说话的语速不像平常讲话那么连贯。
队长绍武说：“大队长，我的大队副的事情你得放在心上啊！”何矮子说：“就看你表现了！啊！”
天黑下来了，屋里点起了罩子灯，光线射出去好几步远。队长绍武说：“大队长，几个生产队长中，我的表现还不好吗？”何矮子说：“我说的是你今晚的表现。啊。”
队长绍武说：“我今晚喝不少啊！”何矮子说：“我说的不是酒。啊。”队长绍武“哈哈”干笑着。
何矮子说：“你两口子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呢？啊？你看看，到如今我弟妹的肚子还是瘪瘪的啊？我早就想帮帮你的忙了。啊！”
队长绍武半晌说道：“你帮你帮，只要你弟媳愿意。”
何矮子“嘿嘿”一笑，说：“我是真的想帮你……我一连四个儿子，啊，难道你还不信任我的能耐？啊？不是吹，枪法好得很，枪枪是十环。说不定啊，来年你就能抱上个大头儿子呢！啊！”
队长绍武不语，好久才又说道：“大队长，大队副的事情……”何矮子说：“那事情你请放心啊，你出去遛遛，等一会儿啊，我要与彩云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呢！啊！”
队长绍武说：“我去梁瞎子家看推牌九，好久没去看了。”
听见脚步声，胜学估计是队长绍武出来了。梁瞎子住村东，他急忙躲到门西的黑影里。
胜学等到队长绍武走远了，这才想起来去找彩云。估计彩云去代销点了，胜学绕过队长绍武家的大门，直奔代销点。
一边走着，胜学嘴里一边有节奏地骂何矮子：“****的何矮子，骗了我一皮双鞋，又来骗彩云！****的何矮子，骗了我一双皮鞋，又来骗彩云！****的何矮子……”
没走多远，迎头碰着彩云嘴里哼着歌走过来。胜学喊：“彩云彩云。”
彩云一愣，说：“冤鬼，吓我一跳呢。”胜学说：“你千万别回家。”
彩云说：“怎么啦？家里出鬼啦！”胜学说：“比出鬼还厉害！”
彩云说：“胜学，你别吓我，你知道我的胆子小，大白天我都不敢到乱葬岗去呢！”半晌又问道：“到底是怎么啦？”
胜学想说明白，又怕说不明白，说：“彩云，听我一句话，跟我回家去。”
彩云不想与胜学多说什么，从前差一点成了胜学的媳妇，再加上过去与胜学曾经有过那么一次夜欢，现在男女又在这黑灯瞎火的夜晚，她怕叫邻居撞见了，乱嚼舌头根子，所以就想抓紧离开。
“胜学哥，你别拦着我，绍武与大队长他们还等着我打酒回去呢！”胜学说：“你别提那个绍武，更别提那个何矮子……”彩云有些诧异了：“胜学哥，你今儿是怎么啦？”胜学显得有些急躁，说：“总之，你现在不能回家！”
彩云更加奇怪了，一分钟也不想在这地方多待，她一把推开胜学的子，大步小步向家中跑去。
胜学在后面气得直跺脚说：“彩云彩云，彩云彩云……”
结尾
社教运动不声不响地来了，别说是富农分子胜学，就是刚刚上任的公社副主任何矮子，以及新提不久的大队副绍武都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运动一开始，胜学就被大队的民兵给看起来了，好多天不准回家。罪名是拉拢腐蚀革命干部，并将他送给何矮子那双黑皮鞋在大队部展览示人。
彩云那双红皮鞋至今也没有人见她上过脚。社教期间，彩云生了个孩子，是女孩。起名叫社教。出生没几天，何副主任就认社教做了干闺女。吃满月酒那天，干爹送了一只银锁给他的干女儿，听说很值钱。
胜学很少去彩云家串门，也没有空。自从出了皮鞋事件，生产队里怕他再有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对他进行严加看管，安排他早晚清扫村里道路，当然这种劳动是没有报酬的。不但这样，胜学平常出工，生产队里只按整劳力的一半给他记工分，作为对他所犯错误的处罚。
（原载《小说月报原创版》2012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