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世作家如汤义仍，颇能模仿元人，运以俏思，尽有酷肖处，而尾声尤佳，惜其使才自造，句脚、韵脚所限，便尔随心胡凑，尚乖大雅。至于填词不谐，用韵庞杂，而又忽用乡音，如“子”与“宰”叶之类，则乃拘于方土，不足深论。止作文字观，犹胜依样画葫芦而类书填满者也。义仍自云：“骀荡淫夷，转在笔墨之外。”佳处在此，病处亦在此。彼未尝不自知，只以才足以逞而律实未谙，不耐检核，悍然为之，未免护前。况江西弋阳土曲，句调长短、声音高下，可以随心入腔，故总不必合调。而终不悟矣。而一时改手，又未免有斫小巨木、规圆方竹之意，宜乎不足以服其心也——如“留一道画不了的愁眉待张敞”改为“留着双眉待张敞”之类。
沈伯英审于律而短于才，亦知用故实、用套词之非宜，欲作当家本色俊语，却又不能；直以浅言俚句掤拽牵凑，自谓独得其宗，号称“词隐”。而越中一二少年，学慕吴趋，遂以伯英为开山，私相服膺，纷纭兢作。非不东钟江阳，韵韵不犯，一禀德清。而以鄙俚可笑为不施脂粉，以生梗稚率为出之天然，较之套词、故实一派，反觉雅俗悬殊。使伯龙、禹金辈见之，益当千金自享家帚矣。
张伯起小有俊才而无长料，其不用意修词处，不甚为词掩，颇有一二真语、工语，气亦疏通；毋奈为习俗流弊所沿，一嵌故实，便堆砌辏。亦是仿伯龙使然耳。今试取伯龙之长调靡词行时者读之，曾有一意直下而数语连贯成文者否？多是逐句补缀。若使歌者于长段之中偶忘一句，竟不知从何处作想以续，总之与上下文不相蒙也。伯起不能全学其步，故得少逗已灵，乃心知拙于长料，自恐寂寥，未免涂饰，岂知正是病处。
《明珠记》工俊宛转处，在当时固为独胜，非梁、梅辈派头。闻其为乃兄仪部点窜居多，故《南西厢记》较不及远甚耳。元美以“未尽善”一语概之，以其不甚用故实、不甚求丽藻，时作真率语也，赖有“凤尾笺”、“鲛鱼肖帕”、“芙蓉帐”、“翡翠堆”等语未脱时尚，故犹得与伯龙辈同类而共评；不然，几至不齿及矣。我谓“未尽善”正在此不在彼。其北［尾］云：“君王的兀自保不得亲家眷，穷秀才空望着京华泪痕满”，直逼元人矣。此等句，近世唯汤义仍间有之耳，岂当时馀子所及乎？
戏曲搭架，亦是要事，不妥则全传可憎矣。旧戏无扭捏巧造之弊；稍有牵强，略附神鬼作用而已。故都大雅可观，今世愈造愈幻，假托寓言，明明看破无论，即真实一事，翻弄作乌有子虚。总之，人情所不近，人理所必无；世法既自不通，鬼谋亦所不料；兼以照管不来，动犯驳议；演者手忙脚乱，观者眼暗头昏；大可笑也。沈伯英构造极多，最喜以奇事旧闻，不论数种，扭合一家，更名易姓，改头换面。而又才不足以运棹布置，掣衿露肘，茫无头绪。尤为可怪，环翠堂好道自命，本本有无无居士一折，堪为齿冷；裒集故实，编造亦多，草草苟完，鼠朴自贵，总未成家，亦不足道。
白谓之“宾白”，盖曲为主也。《戒庵漫笔》曰：“两人对说曰‘宾’，一人自说曰‘白’。”未必确。古戏之白，皆直截道意而已，惟《琵琶》始作四六偶句，然皆浅浅易晓。盖传奇初时本自教坊供应，此外止有上台抅拦，故曲白皆不为深奥；其间用诙谐曰“俏语”，其妙出奇拗曰“俊语”。自成一家言，谓之本色。使上而御前，下而愚民，取其一听而无不了然快意。今之曲既斗靡，而白亦兢富。甚至寻常问答，亦不虚发闲语，必求排对工切。是必广记类书之山人，精熟策段之举子，然后可以观优戏。岂其然哉？又可笑者：花面丫头、长脚髯奴，无不命词博奥，子史淹通，何彼时比屋皆康成之婢、方回之奴也。总来不解本色二字之义，故流弊至此耳。或曰：“然则如《琵琶》黄门早朝等语亦非乎？”曰：“说书家非不是通俗演义，而‘但见’云云，尽有偶句描写工妙者，此自是其一种铺排本色，人自不识其体耳。”
——《谭曲杂札》（选录）
［注释］
弩末——即强弩之末的省写。意谓虽系强弩劲弓，但所发之矢于飞行末程，亦当力量衰竭。
汤菊庄、冯海浮、陈秋碧辈——汤菊庄，汤式，字舜民，号菊庄，元末明初散曲、戏曲作家，传世之作仅有散曲集《笔花集》。冯海浮，冯惟敏，字汝行，号海浮，明嘉靖、万历间散曲作家，作有散曲集《海浮山堂词稿》、《山堂辑稿》。陈秋碧，即陈大声，见本书《西野春游词序》注释。
盖其生嘉、隆间（二句）——明代嘉靖、隆庆间，文学家李攀龙、王世贞等七人倡导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主张，声势甚盛，被称为“后七子”。
弇州公以维桑之谊——弇州公，即王世贞。《诗·小雅·小弁》：“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意思是说见到宅旁种植的桑梓，就引发起对父母的怀念之情。后因借用“桑梓”作为故里、故乡的代称。维桑之谊则指照顾同乡关系。王为太仓人，梁为昆山人。
商谜——宋代“说话”伎艺的一种，表演者主要用隐语猜谜等手段来吸引观众。
如“子”与“宰”叶之类——“子”与“宰”叶见《南柯记》第九出《决婿》。该出用“皆来”韵，但首曲末句“少甚王孙帝子”以“子”字叶韵。明独深居本《南柯记》于此有一眉批云：“‘子’叶乡音，谬”。
骀荡淫夷（二句）——见汤显祖《答凌初成》。
斫小巨木、规圆方竹——斫小巨木：《孟子·梁惠王下》：“孟子谓齐宣王曰：‘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斫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规圆方竹：方竹是一种节茎呈四棱形的竹子，质坚劲，可供作手杖及观赏用。相传唐李德裕曾以方竹杖赠一老僧，老僧竟削圆而漆之，后因称庸俗不解事的举动为“规圆方竹”。
“留一道画不了的愁眉待张敞”（一句）——见《邯郸梦》第六出《赠试》的［尾声］曲。
套词——指“剿袭靡词”，陈陈相因之作。
掤拽——掤，意为箭筒盖，故疑为“绷”字之误。掤拽：拉紧，捆束。
越中一二少年——或系指卜世臣、吕天成等。
吴趋——六朝时吴地歌曲有名为《吴趋行》者，后即用吴趋代指吴歌。
益当千金自享家帚矣——《东观汉记·光武帝记》：“家有敝帚，享之千金。”意指对自己的东西，虽然不好，也要视作宝物。享：供献、上供。
辏——在这里意同“拚凑”。
相蒙——相互承袭、包容。
长料——意即上文所说的“长调”、“长段”，篇幅较长的曲词。本节首句所说“张伯起小有俊才而无长料”的“长料”，意犹长材、长才。
南西厢记——指陆采作《南西厢记》，有《古本戏曲丛刊》本流行。
王元美以未尽善一语概之——王氏原文见本书《曲藻》。
赖有“凤尾笺”——所引“凤尾笺”等四语分别见于《明珠记》第十出《送愁》、第十二出《惊破》。
其北尾云——曲文见《明珠记》第十四出《探关》。
环翠堂——指明代万历间戏曲作家汪廷讷。汪字昌期（一作昌朝）、无如，号坐隐、无无居士。所作传奇、杂剧甚多，总称《环翠堂乐府》。
鼠朴自贵——《尹文子·大道·下》载郑人称未加工的玉为朴，周人称未腊的鼠为朴；周人向郑人售朴，郑人见是鼠朴而非玉朴，因不取。后因以鼠朴喻有名无实的人或物。
《戒庵漫笔》——明李诩撰，八卷，记朝野典故及诗文琐语等事。
康成之婢、方回之奴——康成之婢，《世说新语·文学》载郑康成家奴婢皆读书。康成尝责令一婢立于泥中，另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诗·邶风·式微》语）泥中之婢答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诗·邶风·柏舟》语）。方回之奴，《世说新语·品藻》载郗方回家有伧奴，知文章，王羲之曾向人称道之。
《琵琶》黄门早朝等语——指《琵琶记》第十六出《丹陛陈情》中黄门官所念四六白文。黄门，宦官。
谭曲杂札——《谭曲杂札》原附于凌蒙初评选的南曲选集《南音三籁》的卷首，是凌氏的论曲之作。这部曲论的评论出发点也是本色当行，文章一开始就开宗明义地指出：“曲始于胡元，大略贵当行不贵藻丽，其当行者曰‘本色’。”由此来衡量明代的戏曲作家，凌蒙初对汤显祖、沈璟、梁辰鱼三家都提出一些批评意见。同时，凌氏还就戏曲创作提出一些正面的见解。一是提出注重“戏曲搭架”，并要求做到近人情、合人理、通世法。二是强调宾白的通俗和贴切人物的身份。
明·张琦
张琦——字楚叔，号骚隐居士，明末人。编辑元明散曲选集《吴骚合编》一种，卷首附有编辑者所作的曲论《衡曲麈谈》，其中包括《填词训》、《作家偶评》、《曲谱辨》和《情痴寤言》四章。
今之所称多情，皆其匿情而猎名者也。悲愤、调笑、慰劳、寒喧，若伶人之搬演，落场即已，掉臂去之，转眼秦越。聚散，抟沙耳；胶漆，戈矛耳。其为辞也，浮游不衷，必多雕琢虚伪之气，欲自掩饰之而不能。心之与声有异致乎？
人之有生也，眉宇现乎外，血性注乎内，情缘煎其中。岂惟儿女子，虽彼豪杰、通儒，豁达自负者，无所感则已，一涉此途，行且靡心就其维系，谁能漠然而游于漭瀁之乡哉？说者曰：“至人处静不枯，处动不喧，居尘出尘，无缚无解，而且柳生其肘右，鸟巢其顶门，此亦冥忘泬寥之极矣。今乃以萍踪浪迹，愁病销磨，痴矣哉！”噫！彼之忘情割河而斩筏者，人而至焉者也。我非至人，第求其至于人。夫人，情种也；人而无情，不至于人矣，曷望其至人乎？情之为物也，役耳目，易神理，忘晦明，废饥寒，穷九州，越八荒，穿金石，动天地，率百物，生可以生，死可以死，死可以生，生可以死，死又可以不死，生又可以忘生，远远近近，悠悠漾漾，杳弗知其所之。而处此者之无聊也，借诗书以闲摄之，笔墨磬泻之，歌咏条畅之，按拍纡迟之，律吕镇定之，俾飘飖者返其居，郁沉者达其志，渐而浓郁者几于淡，岂非宅神育性之术欤？
余于情识淡然矣。挟一真率有情之侣与俱，不胜其响往也。间一拂情，又不能违心以就世法，人亦多笑之；弗顾也，自率其情已矣。世路之间有疑吾情者，缘之艰也，吾无庸强其信。斯情者，我辈亦能痴焉，但问一腔热血，所当酬者几人耳？信乎意气之感也，卒然中之，形影皆怜；静焉思之，梦魂亦泪。钟情也夫？伤心也夫？此其所以痴也。如是以为情，而情止矣！如是之情以为歌咏、声音，而歌咏、声音止矣！
——《衡曲麈谈·情痴寤言》
［注释］
秦越——春秋时秦、越二国，一在西北，一在东南，相去甚远。故以“秦越”比喻疏远。
胶漆，戈矛耳——意为外表亲密的朋友，实则互相勾心斗角。胶漆：喻友谊之坚牢紧密。戈矛：兵器，转以为争斗。
漭瀁——水深广貌。
柳生其肘右（二句）——《庄子·至乐》：“支离叔与滑介叔观于冥伯之丘，昆仑之虚，黄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柳，假借为“瘤”。《传灯录》：“佛于雪中入定，有野鹊于佛顶置巢，时来时去。”
泬寥——空旷虚静的样子。
条畅——条达通畅。
意气——这里指情谊、恩义。
卒然——突然。卒，同“猝”。
《衡曲麈谈·情痴寤言》——张琦的《衡曲麈谈》是一部曲词创作论，其核心的精神是强调了曲词吟咏性情的作用，其中《情痴寤言》更是一篇言情的专文。作者在这里阐述了作曲抒情言志，可以有“宅神育性”的作用，批评了那种雕琢虚伪的写作习气。本文中有关“情”的力量的一段文字，是继汤显祖《牡丹亭记题词》以后，又一篇热情洋溢的“情”的礼赞。
明·范文若
范文若（1588-1636）——初名景文，字更生、香令，号吴侬荀鸭。松江（今属上海）人。生平着述颇富，有《博山堂乐府》，并辑有《博山堂北曲谱》。所作传奇今知有十六种，现存《鸳鸯棒》、《梦花酣》、《花筵赚》三种，合称《博山堂三种》。
元人有《萨真人夜断碧桃花》杂剧，童时演为南戏，即名《碧桃花》，流传甚盛已。复更为此事，微类《牡丹亭》，而幽奇、冷艳、转摺、姿变，自谓过之。且临川多宜黄土音，腔板绝不分辨，衬字衬句凑插乖舛，未免拗折人嗓子，兹又稍便歌者。记成，不胫而走天下。
独恨幼年走入纤绮路头。今老矣，始悟词自词、曲自曲，重金叠粉，终是词人手脚。虽然，亦不可为非情之至也。
昔人谓：唱柳郎中“杨柳岸，晓风残月”，须得十三四夭韶女子。世有红红者乎？余且鼓檀板与箫而和之矣。
——《梦花酣序》
［注释］
《萨真人夜断碧桃花》杂剧——简名《碧桃花》。作者不详。写徐碧桃鬼魂和未婚夫张斗南幽会，萨守坚真人查出徐张原有姻缘之份，就令徐借尸复生，与张成婚。
复更为此事（二句）——《梦花酣》传奇系弃其少年时所写《碧桃花》传奇而改作，极力模仿《牡丹亭》的情景。
临川多宜黄土音——汤显祖的传奇作品在江西最先当由宜黄的伶人演出，而宜黄伶人所唱的声腔则是地方化了的海盐腔。参阅汤显祖《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
词自词，曲自曲——参见《曲律·杂论下》：“词之异于诗也，曲之异于词也，道迥不相侔也。诗人而以诗为曲也，文人而以词为曲也，误矣，必不可言曲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