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王维、孟浩然为标准,崇尚自然清新的意境和情致。这一理论对破除盲目拟古的诗风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也有引导诗歌脱离实际而偏重抒发个人闲情逸致以掩盖作者自身思想空虚的不良倾向。这种倾向的出现与作者一生大半时间处在清政权渐趋巩固的时代、社会矛盾相对缓和的状况有关。所谓“神韵”是指诗歌应该含蓄深蕴,言尽意不尽。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要有“味外味”(《蚕尾续集序》)。在这种思想指导下创作的诗歌多半是模山范水、批风抹月之类的山水清音。但与纯粹的山水诗不同的是,诗歌中都蕴涵着文字之外对世代更替或物是人非的深深感悟,常令人掩卷遐思。无可否认,王士禛诗的确有不少作品自然清新、意境悠远、语言流畅、音节抑扬、写景似画、写意深永,在当时颇有影响,甚至有人把他尊为清代第一诗人。
他24岁时,曾与诸多名士集于山东济南大名湖,当场作《秋柳诗》4首,以示同人。
诗中把秋天柳枝行将凋敝败亡的自然景象和历史的兴废相沟通,使人感伤消魂,哀哀欲绝。
诗文既出,语惊众人,和诗者数百人,名噪一时。今举其第四首为例:
“桃根桃叶镇相怜,眺尽平芜欲化烟。秋色向人犹yǐ旖nǐ旎,春闺曾与致缠绵。新愁帝子悲今日,旧事王孙忆往年。记否青门珠络鼓,松枝相映夕阳边。”
又如小诗《碧云寺》:
“入寺闻山雨,群峰方夕阳。流泉自成响,林壑坐生凉。竹覆春前雪,花寒劫外香。汤休何处是,空望碧云长!”
另一小诗《秦淮杂诗》(其一):
“年来肠断秣陵舟,梦绕秦淮水上楼。十日雨丝风片里,浓春烟景似残秋。”
这些诗都写得清美如画,又都幽深孤寂,透露出作者心中难以言尽的悲哀。
4.查慎行
与王士禛同时或前后同在康熙朝的着名诗人还有朱彝尊、施闰章、宋琬、查慎行、赵执信等人。朱彝尊与王士禛并称“南朱北王”,施闰章与宋琬并称“南施北宋”,此四人皆由明入清,但在清朝应举进仕,统领诗坛。查慎行与赵执信则是生于清朝建国以后的真正的清初诗人。这些诗人各有好恶,各有所长,诗风或深雅或直露,风格不一,但大多都能在诗中反映出历史的沧桑巨变和人生的坎坷悲凉。这些诗人诗作在群众中流传较广的是查慎行的小诗。
查慎行(1650-1727)师出名门,声名早着。他一生写诗近万首之多,经本人精选删改、编辑成册,留给后人的也有4600多首。他的诗类似美术作品中的白描,清新淡雅,却余味无穷。他用字准确,造句精练,其语言功力之深受到后人一致的推崇。他喜爱唐诗,又深受宋诗中苏轼、陆游的影响,因而他的诗作兼有唐宋两代的风格。请看他的小诗《舟夜书所见》:
“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另一小诗《青溪口号》(之一):
“来船桅杆高,去船橹声好。上水厌滩多,下水惜滩少。”
这两首小诗都体现出作者对事物观察得细致入微,在清新生动的同时也让人体会到某种深层的理趣。
清初诗人作品补充阅读
顾炎武
《海上》(四首其一):
“日入空山海气侵,秋光千里自登临。十年天地干戈老,四海苍生痛哭深。水涌神山来白鸟,云浮仙阙见黄金。此中何处无人世?只恐难酬烈士心。”
《精卫》:
“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呜呼!君不见,西山衔木众鸟多,鹊来燕去自成窠。”
《酬王处士九日见怀之作》:
“是日惊秋老,相望各一涯。离杯消浊酒,愁眼见黄花。天地存肝胆,江山阅鬓华。多蒙千里讯,逐客已无家。”
《又酬傅处士》(其二):
“愁听关塞遍吹笳,不见中原有战车。三户已亡熊绎国,一成犹启少康家。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着花。待得汉廷明诏近,五湖同觅钓鱼chá槎。”
黄宗羲
《山居杂咏》:
“锋镝牢秋取次过,依然不废我弦歌。死犹未肯输心去,贫亦其能奈我何?廿两棉花装破被,三根松木煮空锅。一冬也是堂堂地,岂信人间胜着多。”
王夫之
《杂诗四首》(其四):
“悲风动中夜,边马嘶且鸣。飞将不见期,萧条阻北征。关河空杳霭,烟草转纵横。披衣视良夜,河汉已西倾。国忧今未释,何用慰平生!”
屈大均
《鲁连台》:
“一笑无秦帝,飘然向海东。谁能排大难,不屑计奇功?古戍三秋雁,高台万木风。从来天下士,只在布衣中。”
《民谣》:
“白金乃人肉,黄金乃人膏。使君非豺虎,为政何腥臊。”
《谒文丞相祠》:
“萧条柴市口,就义忆先贤。碧玉归无地,丹心痛入天。武侯师未捷,箕子道空传。终古宗臣泪,斜阳麦秀边。”
《题谢皋羽墓》:
“孤臣余犬马,死后亦徒然。血泪长江泻,愁心日月悬。千秋兰麝土,万里虎狼天。留得冬青树,凌霜自宋年。”
《白菊》:
“冬深方吐蕊,不欲向高秋。摇落当青岁,芬芳及白头。雪将佳色映,冰使落英留。寒绝无人见,梅花共一丘。”
钱谦益
《西湖杂感》(选二):
“潋滟西湖水一方,吴根越角两茫茫。孤山鹤去花如雪,葛岭鹃啼月似霜。油壁轻车来北里,梨园小部奏西厢。而今纵会空王法,知是前尘也断肠。”
“建业余杭古帝丘,六朝南渡尽风流。白公妓可如安石,苏小湖应并莫愁。戎马南来皆故国,江山北望总神州。行都宫阙荒烟里,禾黍丛残似石头。”
吴伟业
《自叹》:
“误尽平生是一官,弃家容易变名难。松筠敢厌风霜苦,鱼鸟犹思天地宽。鼓yì枻有心逃甫里,推车何事出长干!旁人休笑陶弘景,神武当年早挂冠。”
《遇旧友》:
“已过才追问,相看是故人。乱离何处见,消息苦难真。拭目惊魂定,衔杯笑语频。移家就吾住,白首两遗民。”
《圆圆曲》(节选):
“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tòng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对农民起义军的污蔑)天亡自荒宴。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恨杀军书抵死催,苦留后约将人误。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蚁贼(对农民起义军的污蔑)满长安。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遍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栏。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教曲妓师怜尚在,浣纱女伴忆同háng行:旧窠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径尘生鸟自啼,xiè屟廊人去苔空绿。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查慎行
《三闾祠》:
“平远江山极目回,古祠漠漠背城开。莫嫌举世无知己,未有庸人不忌才。放逐肯消亡国恨?岁时犹动楚人哀。湘兰沅芷年年绿,想见吟魂自往来。”
《初入小河》:
“鱼米由来富楚乡,入秋饱啖只寻常。如今米价偏腾贵,贱买河鱼不忍尝。”
二、清中叶诗歌
清中叶是指从康熙末年至1840年鸦片战争前的100多年间。这个时期是清代的盛世。
一方面,国家统一巩固,经济繁荣发展,文学艺术也随之取得了不小的进步,表现在诗歌创作上,呈现出百花齐放、多元发展的局面:诗论流派纷呈,诗人众多,风格各异,从不同方面反映了当时社会的现实状况和人们的思想。另一方面,随着近代资本主义思想的萌芽和发展,以及外国经济文化势力的入侵,绵延千年的中国封建王朝大厦将倾,中国社会孕育着比以往历次王朝更替更加巨大而深刻的动荡和不安。在这时代大变革的前夜,文学艺术必然出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形势,诗歌更以其特有的敏锐和犀利的风格而首当其冲。这个时期的诗歌代表人物有沈德潜、翁方纲、厉鹗、郑燮、袁枚、蒋士铨、赵翼、黄景仁、张向陶、舒位、彭兆荪、龚自珍等。其中龚自珍正是中国诗歌史上将古代与近代相衔接、开近代诗歌风气之先的第一位诗人,他也因此成为清代诗人中成就最突出、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一位诗人。
不少学者在研究诗歌史时明确指出,从元代到清末的诗歌“是缓慢地朝着与五四文学接轨的方向前进”(章培恒《元明清诗鉴赏辞典序》)。而五四新文学最主要的特征就是“自我意识的觉醒”。文学家们越来越看重人类——包括每一个个人——应该拥有的渴望生存和幸福的权力、思想和感情。从晚明新思想的旗手李贽倡导的“童心说”到清中叶龚自珍所强调的“人”、“我”与“心之力”的作用,都贯穿着打破封建思想和制度的禁锢、解放人生与人性的观念。在清中叶流派纷呈的诗坛上,关于诗歌理论和创作的争论也多是围绕着这一主题或左或右地展开辩论,显示出一种新思想在逐步成长和成熟的过程中必然会留下的演化轨迹。本书仅举几个着名派别为例。
1.沈德潜的“格调说”
沈德潜(1673-1769)论诗完全尊崇儒家的诗教。他尊唐抑宋,认为诗能起到“和性情、厚人伦、匡政治”的教化作用,诗作应该“格高”“调响”,为此诗重“温柔敦厚”、“中正和平”,他希望诗歌能“怨而不怒”,讲究比兴,宜“蕴蓄”而勿“外露”。基于这些原则,他选诗“既审其宗旨(诗道),复观其体裁(格律),徐讽其音节(声调)”(引文见《重订唐诗别裁集序》等)。他的观点显然趋于保守,是从维护统治阶级利益出发的,所以深得当朝统治者的青睐。他编辑了大量诗歌选本,如《古诗源》、《唐诗别裁》、《明诗别裁》、《清诗别裁》等,而且指陈得失、辨析源流,对诗歌的解析和流传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影响极大。
2.翁方纲的“肌理说”
翁方纲(1733-1818)主张“为学必以考证为准,为诗必以肌理为准”(《志言集序》)。
“肌理”二字源于杜甫诗句“肌理细腻骨肉匀”。所谓“肌理”又分“义理”和“文理”,“义理”为“言有物”,“文理”为“言有序”。所谓“言有物”,指以六经为代表的儒家道德风范和学问;“言有序”,指诗律、结构、章句合乎理法。他主张以考据、训诂来增强诗歌的内容,融词章、义理、考据为一。翁方纲是学者,博通经术,所以其诗歌理论也深受当时考据学风的影响。他这种以学问为诗、用韵语作考证的观点显然违背了艺术创作的根本规律,脱离了现实生活这一文学所由发端的源泉,必然要走进死胡同。难怪袁枚等人严辞批评他是“错把抄书当作诗”(《仿元遗山论诗绝句》)。
3.郑燮的“三真说”
郑燮(1693-1765),字克柔,号板桥。他擅长书画,犹擅画竹,是“扬州八怪”之一,其诗、书、画人称三绝。他曾为县令,居官清正,关爱人民。他特别看重农夫,曾说:“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使天下无农夫,举世皆饿死矣。”(《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
他初到潍县,遇大饥荒,即开仓放粮,最终还是由于为灾民赈济放粮之事忤逆大吏而辞官,离职之日百姓遮道挽留,并立生祠。
他的诗品与其人品一样端正。他论诗提倡“真气”、“真意”、“真趣”的“三真”,推崇杜甫“历陈时事,一寓谏诤”的做法,主张诗歌应该“道着民间痛痒”(《潍县署中与舍弟第五书》)。《郑板桥集》中有不少诗反映了民间的疾苦,揭露了现实社会的黑暗,敢言他人所不敢言,其直率大胆为当时诗界文人所少有,也能看出作者对人民感情的深切了解,如《还家行》、《逃荒行》、《悍吏》、《私行恶》、《贫士》等。他的许多小诗清新俊雅,体现“三真”风格,显示出他的磊落心胸和高尚品格,直到今天还被人民津津乐道。举例如下。
《绍兴》:
“丞相纷纷诏敕多,绍兴天子只酣歌。金人欲送徽钦返,其奈中原不要何!”
此诗直接指斥南宋高宗和秦桧之类衣冠禽兽的卖国行为,痛快淋漓。
又如《竹石》: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此诗通俗晓畅、寓意深刻,表明了作者不为世俗所囿、坚持自己高尚情操的处世态度。
《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这首小诗写出了作者身为一县之长对人民的关切之情。
4.袁枚的“性灵说”
袁枚(1716-1797),字子才,号简斋,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因后居南京小仓山随园,自号仓山居士、随园老人等,世称随园先生。
袁枚是清中叶继李贽之后又一位颇具离经叛道思想色彩的诗人和诗论家。他活跃于诗坛60多年,今存诗作4000多首,与赵翼、蒋士铨合称“乾隆三大家”。他的诗歌主张核心思想是继承明公安派和竟陵派的“性灵说”。但他的说法较之明代观点更有针对性,更具反道学、反传统的精神,也更加全面和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