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胡床。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第七节姜夔、吴文英词
一、姜夔
南宋后期，与以辛弃疾为代表的爱国词派相并立的是以姜夔为代表的一批词人。他们的词作反映现实生活较少，人生态度比较消极，注重追求词作的艺术情趣，词风步周邦彦后尘，在炼字造句上下功夫，恪守诗词格律，讲究寄托，题材以咏物为主。其中成就最高者是姜夔及其后继者吴文英。
姜夔(1155？-1221？)，生卒年不确考，与辛弃疾是同时代人物，饶州鄱阳(今属江西)人，字尧章，人称白石道人。他与刘过一样，终生浪迹江湖，从未做官，但其气派、个性与词风都与刘过迥然不同。刘过乃穷困布衣，一生放浪，家徒四壁，却深慕稼轩，矢志爱国；姜夔则是继苏轼之后又一位集诗、词、音乐、书法全才于一身的艺术大家，他虽然三试不第，一无官职，却声名显赫，为当时名流辛弃疾、杨万里、范成大、朱熹等人所推重。他经常与范成大、杨万里等人交游，甚至寄食门下。这种衣食无忧、豪门清客的身份，使其词作内容狭窄，立意也难以深广。他对词的最大贡献主要在于对传统婉约词的艺术手法进行改造，建立起一种新的审美观，使表现恋情的婉约词脱去缠绵悱恻的意味，远离男女恋情的细节，而变得更高雅纯洁，超凡脱俗。自柳永变雅为俗以来，词坛上就长期雅俗并存，即使是词作大家苏轼、辛弃疾、秦观、周邦彦，也都各有雅俗之作。姜夔却彻底变俗为雅，他的词作中所有运字造句都追求淳雅，因而被崇尚雅词的文人们奉为典范，推崇备至，致使能在辛弃疾之外另立一派，且追随者甚众。
如《踏莎行》：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此词分明写恋人，却不写艳遇风情的过程，只写梦萦魂牵的依恋。
又如《点绛唇》：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
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词中清苦的“数峰”是拟人的写法，也是词人自身的形象，几座潇洒的“青山”在商量着黄昏下雨的事情，穷愁而又自得，是否在为国家谋划？“与天随住”也是词人形象，“今何许”，又变得不知所措。
姜夔词风格虽属婉约一派，却并不软语温存。他学苏轼“以诗为词”的手法，但并非是扩大了词的功能，而是使词语变得如诗般刚硬冷峭。这与他的身世经历有关，他生活的时代，宋金对峙，南北妥协，国家前途渺茫；他个人空怀用世之才且又多病缠身，未至沉沦下层亦难匡时济世，所以他的词哀婉凄苦，喜用阴冷低调的词汇，如冷月、冷香、暗柳、冥冥、离魂、清寒、夜雪等，借以营造出一种灰暗悲凉的境界；同时他又遗世独立，孤傲清高，风格不傍他人。这与当时多数文人的心境颇相符合，因此深得文人喜爱。在反复的品评中，许多人认为姜词的咏物别有寄托。例如，认为他自制的词调《齐天乐》中咏蟋蟀的鸣声，是词人自叹身世的凄凉，甚至是哽咽地道出自靖康以来中原沦丧的切齿之痛。词中也确有“侯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的词句。但观全词，又似乎处在若有若无、若即若离之间，难以确切何句为何意，读者也各有所悟，看法不一。这种飘忽不定的词旨，给读者留下极大的想像空间，引人探究思考，但又常常流于晦涩，令人却步。
姜夔精通音律，因而他不必总是依声填词，反而常常自度曲调。他写的词中有17首自注曲谱，是现今仅存的宋代词乐文献，于音乐史有极高的文献价值。他也曾向朝廷上《大乐议》、《琴瑟考古图》，并建议整理国乐，均未获重视。后两年，他又上《圣宋饶歌鼓吹》，可见其对音乐研究之深。也正因为他可以先写词后谱曲，所以就比别人多了创作的自由，可以不受格律约束，舒卷自如地抒发感情。不过他在依照其他词调填词时，依然是严守格律、一丝不苟的，被人称为“格律派”词人。
此外，姜夔作词还常常在词前配写小序，虽然自苏轼之后词用题序已不是新鲜事，但姜词小序写得文清意雅、独具匠心，或似小品文，或如散文诗，与其词相得益彰、珠联璧合，相互比照品读，别有一番情趣。
姜夔的代表作是《扬州慢》，这是他早期的作品，其词风词情与晚期又略有不同。此词真实记录了金兵对扬州城的蹂躏和破坏，用史诗般的语言留住了历史时空中曾经有过的凄凉一幕：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jì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在南宋末年，受姜夔影响的词人为数不少，史达祖、高观国是其中成就突出者。他们也和姜夔一样，善于咏物，辞藻工丽，但内容却更加单薄。不过，在他们的精心雕刻下，词中也多有精语警句，令后人叹赏。如史达祖的“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绮罗香·咏春雨》)，“断浦沉云，空山挂雨”、“画里移舟，诗边就梦”(《齐天乐》)等句，都颇为后人传诵。高观国则有“香心静，波心冷，琴心怨，客心惊”(《金人捧露盘·水仙花》)、“新愁万斛，为春瘦，却怕春知”(《金人捧露盘·梅花》)和“开遍西湖春意烂，算群花，正作江山梦”(《贺新郎·赋梅》)等句，亦令人叫绝。
二、吴文英
吴文英(1212？-1274？)，其生卒年无确考，字君特，号梦窗，又号觉翁，四明yín鄞县(今浙江宁波)人。他属于姜夔一派，是比姜夔后出而成就杰出的词人。他终生未仕，却久居权门为幕僚，属于非官非隐的江湖游士。他一生倾力作词，词作多达340多首，就数量而言在南宋仅次于辛弃疾而居第二位。他一心想成就词作大业、超越众人、自成一家，但气魄胸襟难敌辛弃疾，才气情思又不及姜夔，只好在遣词造句上下大功夫。他的词学主张是“音律欲其协”，“下字欲其雅”，“用字不可太露”，“发意不可太高”(见沈义父《乐府指迷》)。
这一主张基本是追随周邦彦的，同时也含有纠正辛派词人过于外露轻狂之不足的意味。
吴文英的专心倾力，的确使他的词作技巧有出奇之处，守律精严又章法多变，用词闪烁而情思婉转。他常常将实景化为虚幻，如写苏州灵岩山：“渺空烟似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八声甘州》)，把一座实实在在的眼前之山幻化成久远以前从天上坠落的星星，使山景在读者头脑中立时变得扑朔迷离。他又常常将虚幻化为实有，如写恋人：“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风入松》)。看见秋千，想起恋人，明明是自己心中的思念和想像，却说黄蜂闻到秋千上的香气频频扑将上去，好像是那恋人手上香气真的还在一般。他写过年时的除夕夜：“剪红情，裁绿意，花信上钗股。残日东风，不放岁华去”(《祝英台近》)。词中把除夕夜人们剪纸贴花、穿红戴绿的情景写得活灵活现，而“情”又怎样“剪”，“意”又怎样“裁”？明明是人们闹除夕，不愿意休息，留恋一年的最后时光，却说“东风不放岁华去”。这样的用字造句的确奇巧出新，意趣盎然。
另外，吴文英词的章法结构也十分特别，词中常常颠倒时空、笔随人意，把一些毫不相关的事物连接在一起，形成时空上的大幅度跳跃，令人思绪跳荡，百折千回。最能体现这一特征的词作是《莺啼序》。这是吴文英自度的词调之一，也是所有词中最长的一调，分四片，240字。据说，吴文英制作此词时，正值杭州丰乐楼刚刚建成，吴文英就将此词写于楼壁之上，一时轰动四方，交口传诵。此词思绪忽而现在，忽而过去，往返穿梭，跳跃不定，“类似现代意识流手法”(袁行霈《中国文学史》)。
对吴文英词的评价历来众说纷纭，褒贬不一。褒之者尊其为“南宋第一大家”(南宋尹焕)，“宋词之首”(近代词人朱祖谋)，“宋词四大家之一”(清人周济)；贬之者谓之“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张炎《词源》)，“梦窗深得清真之妙，其失在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可晓”(沈义父《乐府指迷》)。实际上文艺评论本来就不可强求一律，因此，或褒或贬，不同人自有不同看法，任随他去。总起来说，吴文英词作颇丰，用字雕琢，谋意组篇也确实下了一番功夫。虽然刻意雕琢，藻饰太甚，反失其美，然其专力于词，广有良篇佳句，确也用心良苦，实在功不可没。《四库全书总目》中的《梦窗稿提要》评吴文英词为“词家之有文英，亦如诗家之有李商隐”，比较平实公允。
姜夔、吴文英与姜派词人作品补充阅读
姜夔
《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鹧鸪天》：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齐天乐》：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zhēn砧chǔ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bīn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长亭怨慢》：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吩咐：‘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淡黄柳》：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吴文英
《八声甘州》：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tā趿双鸳响，廊叶秋声。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
问苍天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望江南》：
“三月暮，花落更情浓。人去秋千闲挂月，马停杨柳倦嘶风。堤畔画船空。恹恹醉，长日小帘栊。宿燕夜归银烛外，流莺声在绿阴中。无处觅残红。”
《唐多令》：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浣溪沙》：
“门隔花深梦旧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
史达祖
《绮罗香·咏春雨》：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最妨它，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沉沉江上望极，还被春潮晚急，难寻官渡。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记当日，门掩梨花，剪灯深夜语。”
《双双燕》：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阑独凭。”
高观国
《雨中花》：
“旆拂西风，客应星汉，行参玉节征鞍。缓带轻裘，争看盛世衣冠。吟倦西湖风月，去看北塞关山。过离宫禾黍，故垒烟尘，有泪应弹。文章俊伟，颖露囊锥，名动万里呼韩。知素有，平戎手段，小试何难。情寄吴梅香冷，梦随陇雁霜寒。立勋未晚，归来依旧，酒社诗坛。”
张炎
《南浦》：
“波暖绿粼粼，燕飞来，好是苏堤才晓。鱼没浪痕圆，流红去，翻笑东风难扫。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绝似梦中芳草。
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新绿乍生时，孤村路，犹忆那回曾到。余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前度刘郎归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蒋捷
《一剪梅》：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