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打牌是台州人最大众化的娱乐活动。早些年，搓麻将尚属违禁之列，因为有赌博之嫌疑。只有打扑克、下棋等，才可放大胆玩之。
在台州，打扑克比搓麻将流行，主要是扑克走群众路线，平易近人，禀性随和，没有麻将的“匹架落”（台州方言，意为架子）。它可以不择场地：一桌四椅，高灯华屋可开张；田头地角席地而坐，亦可玩之；若兴致高涨，汽车车厢也能摆战场。在人数上，当然四人最好，但两人、三人、五人，甚至六人同样可以凑合。一副扑克五十四张牌，一副可打，两副可打，三副亦可打。若缺了几张，用以“争上游”，同样可以将就。就算节假日在高速公路上遇到大堵车，几小时进不得退不得，扑克迷们在地上摊一张报纸，牌局照样可以开张。扑克的这些优点，麻将就不大具备，麻将固然可以三人打，但那兴味，就如以水代酒，寡味得很，而且至少得有一张平整的桌子、几张凳子、一副牌。而牌的价格，依质地不同，差别很大。最常见的是塑料麻将，高档的则用玉石做。求人办事可以送一副高档麻将牌，谁见过用扑克牌孝敬别人的。如果一个人说，他穷得搓不起麻将，我们是可以相信的，但一个人若说自己穷得打不起扑克，谁会信。
娱乐是人的天性，上至白发老人，下至黄口小儿，不会打扑克的人，很少。周末之夜，许多窗口灯火通明，传出的不是哗哗的骨牌碰击声，就是打扑克的大呼小叫声。打扑克在台州是全民性的娱乐活动，所费不多，顶多备一点茶水。其他的娱乐方式，你想去，可钱包不答应。去游泳馆吧，池小人多，好像下水煮饺子，不如泡浴缸来得干净；打网球吧，场地难找，还累得慌。还是打牌好，不需成本，男女老少随时可上阵，安全又省钱。“扑克精”们总结出打牌的诸多好处，诸如环保低碳、节约开支、有利社交、明辨人品，还有助于提高智商和情商，锻炼大局意识和协作精神。如果夫妻都爱打牌，还有利于建设和谐家庭，提高生活质量。
在台州，唯一能让男人进入忘我状态的，就是扑克麻将。许多男人一上牌桌，眼孔里除了几张牌，别无他物。哪怕五分钟后天要塌下来，他自岿然不动，有泰山压顶不弯腰的气势。有个扑克迷，老婆进产房，痛得呼天抢地，他还在牌桌上赤膊大战，众人皆劝他赶紧上医院，他冷静地说：医院有妇产科专家，有我没我一个样，牌桌上少了我，三缺一，那可不行，别急，等我打完这副牌再走。
别以为男人牌瘾上来不顾一切，女人玩起牌来同样可以与男人一比高下、一决雌雄。“三八”佳节，某报社的妇女兵团开拔黄山，坐了一整天长途车抵达黄山脚下，卸下行李，几位女记者呼朋引伴摆开牌局，兴之所至，酣战至天亮。第二天集体爬黄山，不去，躲在宾馆继续战斗；第三天安排逛街购物，也不去，战斗两天两夜，前仆后继，直到第四天打道回府。我的几位朋友是超级扑克迷，四家人组成旅游团，浩浩荡荡去马尔代夫度假，说是度假，其实除了第一天去海滩踏过浪、踩过沙外，其余几天，天天赖在五星级宾馆里，吃着方便面玩着纸牌，打得昏天暗地，才意犹未尽地返程，临走还感慨时光过得太快。在机场候机时，他们也不肯浪费宝贵时间，摊上行李箱，摆上扑克牌，几个人又开战了。
二
打牌已经融入台州人的生活，台州人把打扑克称为打老K。有些扑克迷几天不摸牌，手就发痒，台州人称之为“老K念”或“打派司”。打老K的念头一起，那是必须玩上几把的，否则干什么都没心思。如果扑克迷三缺一，喊你去救急，你推三阻四找借口不去，此举属于自绝于人民，扑克迷对你从此敬而远之。搓麻将是台州人最大的爱好，我的一个朋友就骄傲地宣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至少有三百六十个晚上在搓麻将。结婚时台州人也有闹洞房的习俗，但一般闹不起来，因为闹洞房的人老早凑成麻将搭子或扑克搭子，坐在一旁打得热火朝天了。新婚夫妇洞房花烛夜之时，必是牌局开张之日，新房外设一牌桌，伴郎伴娘、七大姑八大姨大开杀戒。别人结婚，我过牌瘾，不亦乐乎。有一新郎是扑克迷，新婚之夜见外面大呼小叫，有人钻了桌底，有人学了狗叫，男人涂了口红，女人画了胡子。他不免技痒，观战片刻，使不上劲，索性赤膊上阵，大战三百回合，直到天方破晓，害得新娘独守空房一夜。天亮时牌局已散，精疲力竭的新郎倒头便睡，一觉睡至黄昏，不见了新娘，原来新娘一怒之下回娘家去也。最后新郎负荆请罪，向新娘出具悔过书，向丈母娘丈人老头连连请罪，才使新娘破涕为笑。从年头到年末，一些台州人的八小时外空闲时间基本是在牌桌上消磨掉的。天气好时有人大白天也在马路边上摆起麻将桌，有滋有味地搓上一整天。一个西北朋友跟我谈到对台州人的印象时说：双休日，台州人会在一大早就围着桌子哗啦哗啦搓麻将直到半夜，嘴里一根接一根地叼着中华烟。
台州是台风多发地，每年八九月，台州来袭时，外面狂风大作，屋内打牌正酣。每次强台风要来，超市生意都很好，很多人赶着去超市采购，买饼干、买蜡烛、买水，就怕停电停水，当然少不得买几副扑克牌。“扑克精”“麻将精”们说，台风虽然给工农业造成了损失，不过有了麻友牌友，损失就小多了；因为打麻将发展了麻将机生产业，台州成了中国麻将机生产基地；因为打扑克，大家躲在家中，不在外面乱跑，降低了危险系数，让领导少****很多心，还带动了烟草业、娱乐业（棋牌室）、服务业的发展。
台州人创新力强，从打牌上就可以看出来。比如黄岩人最喜欢打红五五家，三副牌，五个人打，三对二，决出胜负。一般来说，打红五五家时都会叫上三对夫妻。多出一个人干吗呢？当板凳队员。当然，这个板凳队员也不是坐冷板凳，而是干跑腿打杂的活。比如某人烟抽光了，差他下楼买包烟；某人茶杯空了，得赶紧续上茶；此外，还要削水果，收拾桌上瓜子壳果皮什么的。
天台人特立独行，最喜欢玩刺激的三打一，又称三戳一，两副牌，四个人打，谁叫分最高谁坐庄，另三人结成一家共同对付他。
温岭人、仙居人在打牌上，比较执着，十几年如一日，依然钟情于用三副牌打红五星。而海边的玉环人，则喜欢用两副牌玩双扣，两人或四人都可以玩。椒江人喜欢打两两相帮的“两帮”，也喜欢打红五星，现在玩得最多的是“斗牛”。
总的来说，台州人打牌以打三副牌居多，照“扑克精”的说法是，打两副牌，是小学生水平，打三副牌，是中学生水平，而如果会玩“炒地皮”，则是大学生水平。
前些年，台州人打牌，喜欢放家里打，现在则喜欢在土特产店、茶室或咖啡馆里打。在土特产店里打老K，是台州一大特色。台州有很多土特产店，卖笋茄、番薯干、山茶油、茶叶等土特产，店主为了招徕老乡的生意，专门在店里辟出一角当茶室。老乡们在这里喝茶，是不要钱的。所以，不少喜爱交际，但钱包又被老婆严格管制住的男人，就把土特产店当成重要的社交场合。“扑克精”们经常泡在这里打牌，直到土特产店打烊才作鸟兽散。
台州人打牌的主战场，还有咖啡馆和茶室。大白天的，在台州的咖啡馆和茶室打牌的人，不比谈情说爱的少。在台州，咖啡馆不是用来喝咖啡的，茶室也不单是用来喝茶的，而是用来打牌、吃美食的。当然，什么洗浴中心之类，也是台州人打牌的好地方。如果是大过年的，大家回老家走亲访友，就索性到宾馆包间房，亲朋好友轮番上阵，大战几天几夜，出来时个个脸色发青，头发凌乱，哈欠连天，人不人鬼不鬼的。但他们觉得连续作战，十分过瘾。
三
打牌打着打着就会成牌友，牌友就跟战友一样，感情上实现了无缝对接。台州人碰到什么事，找牌友帮忙，基本能搞定。在台州，通宵打过牌，拼酒拼到醉的人，交情非同一般。
打牌最好是老友故交一起，大家脾性都知晓，不怕虚张声势，不怕绵里藏针，碰到一些沉不住气的对手，从对方的表情、说话的语气，即可大致判断牌势的优劣。最无奈的是和上司共一牌局，打赢了皆大欢喜；打输了，上司若涵养好，倒也无妨，若涵养差的，那滋味，一言难尽。某领导嗜打扑克，在单位一向霸道，说一不二，牌风甚劣，与他一起玩的牌友，没有一次不被责骂的，据说还有下属因为打牌被抽了耳光。所以，一遇他叫打牌，大家都你推我搡但又不敢不从。最后，下属就以抽签的方式决定谁和领导一起打牌，不幸抽到的只好自认倒霉。打牌时真是战战兢兢，汗不敢出，这种玩法，活受罪！后来该领导因贪污腐败坐牢，手下人松了口气，因为再也不用赔笑脸与这厮打牌了。
打牌可以同事拼对、同学拼对、朋友拼对，不宜夫妻拼对。夫妻拼对，大约是熟不拘礼之故，往往出言无忌。有一对夫妻是欢喜冤家，喜欢打扑克，用他们的话来说，他们做人唯一的乐趣就是打牌。周末到朋友家玩牌，不知哪方一张牌出错，两人从争辩到指责到对骂，为夫的将牌一把甩到地上，为妻的也不甘示弱，将牌桌掀翻，两人眼乌珠凸出活似斗鸡，吵着吵着，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最后演变成男女混合双打。旁人赶紧拉架，主人就差吹哨子喊暂停了。还有一对熟人，夫妻皆嗜打牌，但俩人都是火暴性子，打牌必吵，最后伤了感情伤了心，以散伙收场。
四
从牌局里可以观照人生。有的人是新手，偏摸了副好牌；有的人是老将，技术了得，偏偏抓的是烂泥糊不上墙的臭牌。牌局面前，人人平等。打牌吹不得牛，你昨晚手气好，连战皆捷，但今天烂牌满手，纵使你智如孔明，谋略赛过张良，还是难逃厄运。有时好牌在手，可一牌出错，满局皆输，整晚都翻不了身。这就像人生战场上，有的人没什么本事，却一生顺风顺水；有的人壮志满怀，却处处不如意；有的人所向披靡，战果赫赫；有的人屡战屡败，始终翻不了身；有的人昨天还是人上人，今天便成阶下囚；有的人穷途末路背水一战，最终东山再起；有的人韬光养晦，却囿于天时地利，壮志难酬；有的人成功在即，却因一个小小的失误，弄得前功尽弃。你说人生像打牌还是打牌像人生？
都说牌品如人品，这话一点不假。我有十年没上过牌桌，但并不妨碍我从牌桌上观察一个人。打牌的确可以知人知面，沉稳急躁、胆大胆小、粗心细心、涵养好差等等，都可以通过打牌一一显示。有人就说过，牌桌上常鸡争鹅斗之人，牌桌下绝无坦荡之行。这话我同意。有的人唯我独尊，一旦对方出的牌不合己意，就会拍桌大骂，若对方性格绵软，倒也相安无事，若对方是硬头颈，就有好戏开张。一方怒发冲冠，一方青筋毕露，那副嘴脸，啧啧，不说也罢。有的人虚怀若谷，即使对方连连出错牌，也笑脸依旧，这样的人肯定好相处，若做丈夫，一定是个包容的好丈夫，若是领导，必定是度量大的好领导。有的人赢了牌则笑逐颜开，输了牌则脸红脖子粗，怨天怨地，粗话连篇，骂骂咧咧；有的人打牌爱搞小动作，偷牌、看牌，能赖则赖；有的人爱斤斤计较，还爱睚眦必报，秋后算账，对这种人不妨敬而远之。
窃以为，要考察一个人，最好在牌局上，因为人在放松时，最不会伪装自己，所以打牌时更易看出一个人的庐山真面目。在此，我提个创新建议——公司人事部门在考察任免人选时，增设打扑克考察一项。在任命前，派出面试官潜伏在牌桌上，以提拔者的为人、做派、气度、修养作为任命时的参考，肯定会有独到之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