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初中以后，我又曾幻想过当学者，而且要专攻文字声韵。文字声韵这门学问，究竟有多么的博大精深，孩子们如何能够懂得！只是老师们有办法深入浅出地把它讲得有趣，这就吸引了我，羡慕老师们的学问并旁及于他们的一切。中学老师王善恺的书房，回想起来，至今使我羡慕。四壁图书，装在一色的玻璃橱内；橱且极高，起自地面，达于顶棚。王先生就是在这个书房里给我讲授了《说文解字序》的。‘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这里读去声，动词……’就这样，他为我掰开揉碎地讲下去，讲到文字的起源，文字的形成，并且告诉了我仓颉造字之说的不足信，能够只是一个人造，别人就造不得呢？……到了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又想未来当个中学国文(今称语文)的教员了。这主要是由于年纪稍大，懂得了些日子艰难的缘故。我因此而更努力地上国文课，以期有成于来日，并希望能够早些靠这个职业挣钱养活我的生下我便守了寡的母亲——这其实仍旧是一个可笑又可怜的幻想。”
后来由于沦陷区的生活难以维持，于是之不得不在十五岁，即初中三年级辍学。
然而，他的“学心”不死，或者说反倒越来越强烈了。
在这个期间，有一件很有趣的事，那就是于是之在辅仁大学中文系当过一段白上的大学生。
于是之在《幼学纪事》中这样说——“或者我是个侥幸者，或者生活本来就是由许多的‘偶然’所铸成。辍学以后，在过着‘一当二押三卖’的日子里，我居然能进了当时的最高学府——辅仁大学中文系，颇当了一阵子不花钱的大学生。
那是由于有几个好友，我们住得很近，他们比我年纪大些，都是那所高等学府正经花钱的大学生。他们同情我的境遇，于是就夹带着我混进了辅仁大学。事是好事，但头一天我一进校门，先就觉出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已经到了临近上课的时间，校门里面的人们都急匆匆地来去走着。我无法知道他们的脸色是严肃还是快活，因为我不敢抬头，看见的只是他们的脚。好友们领我向教室走去，我看见的仍然只是地板和一级一级的楼梯。觉得好像是走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路，才算进了教室。
教室里学生们大部分已经就座，只有我罚站似的兀立一旁，这就更增加了我的紧张。简直想掉头归去，回到我的家，回到我或卖或押的‘自由’的生活中去。这时我的热心好友走去找他的几个同学去了，只见他们嘁嘁喳喳了一阵以后，就指着一个空位子告诉我：‘你今天先坐这儿吧。’我于是坐下。心想，那么我明天坐哪儿呢？果然，第二天我就更换了一个地方。此后天天如此，先是我浑身不自在地进入教室，继之以他们照例的一阵嘁嘁喳喳，而后为我指出一个安身的所在。
尽管是这样地上大学，然而听课时还是令我神往。现在记得起的是一位孙教授讲秦观，一位顾教授讲辛弃疾。从他们精到的讲解里，叫我领略出这些大词人的妙处：他们能在婉约近人的文字中抒发出忧国、爱国的深情以至豪情来。多么美呀，多么精巧啊，我们祖国的语言！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一个可爱的小精灵，只要你调度得当，它就能把你心里的最细微的情绪，令人难以置信地、非常机敏地表达出来！”
在这以后不久，在朋友们的帮助下，于是之找到了在一座伪衙门里当小录士的工作，也就是抄抄写写的雇员。然而，他同样又有了一个可以读书的地方。
于是之在《信笔写出来的》中这样说——“在这段时间内更叫我高兴的是在那座伪衙门的附近，有一个建筑得很讲究的‘中法汉学研究所’，它还附设了一个夜校，叫‘法文研究班’。我于是考入了这家夜校，学习法文，我并且学得格外用功。当时，我脑子里影影绰绰地想着，现在把法文念好，研究所就会录用我，以后就可以在那个讲究的建筑里专攻汉学、文字声韵……我至今不知那研究所的性质，但在那时我就天真地以为在那里就可以定了我的终生，遂了我当学者的心愿。那时的我，心里装的是拉辛、莫里哀直至波特莱尔，可家里有的还是一铺炕和一个等米下锅的我的可怜的母亲……”
关于“怎么读书的”，于是之作了如下的叙述——
一、读“剑侠们"“我开头所读的书可实在不高明。在离我家不远的大街上有一个专门租书的入，个子和岁数都比我略大一点。他的财产就是一只破木箱下边装上四个小铁轱辘，木箱里边都挤的是书，白天推到街上固定的地点。经营租书业务，晚上再推回。木箱里边总共不过三四套书，都是《三侠剑》、《雍正剑侠图》之类。三十二开本，三百多页一本，一套书能做到三十本打不住。卷帙之浩繁，世上少有。字数要以亿计。照例是从英雄出世写起，然后就是擂台比武、贺号戴花，由此在江湖上、绿林里就算是有了地位，以后就闯荡起来，或为镖客，或为游侠，再下边就是打，失利了就请师傅下山，师傅败了不打紧，师傅以上还有师傅，敌对的一方也如是。就这样一本一本地没完没了地打下去。反正这几套书我都读过，没有哪一套能够读完。首先是它出不完；其次，也许是更主要的原因，读来读去，就发现那作者无论是文才、武才，好像都已耗尽，再也打不出新套数来，看着就觉得腻烦了，续书再出，也就不想再租了，虽然租钱很贱。”《(信笔写出来的》)
二、进了图书馆“这时候，前边提到过的四舅给我送来了巴金的《灭亡》，继之以《新生》，以后又是老舍的《老张的哲学》和《牛天赐传》。再以后他又借给我一本厚厚的杂志，封面已经磨损，里边的头一篇便是《雷雨》。——剑侠们已经看腻，年龄与文化又略略地增长，读这些书就渐渐地读出味道来，以至于找了一个同学壮胆要走进北海旁边的大图书馆。谁想竟那么容易，拿了一个卡片居然就让我们进了。天呐，比起北京饭店来，这里的房子就更加堂皇和肃穆了。自来水都还少见的我们这两个，居然看见了一个不向下流而缓缓地向上喷涌的水龙头，嘴对准了便可以饮的。上得楼去，一间读书的大厅静得使我们不敢喘气。用不着借书，光那卡片就可以叫你翻半天。面对那么多的卡片，我们找谁去？只知道巴金、老舍和曹禺，只好去找他们。我记得《马》、《小坡的生日》都是在那间大厅里读到的。另外还发现一些名字叫《……ABC》的书，试着借了《神话ABC》，读了还不觉太难懂，于是就又壮了些胆，敢于去借别的什么《……ABC》了。”(《信笔写出来的》)三、读杂书“我提倡读书无妨杂，是因为我从中多少尝到了一点好处。
比方说我曾经学过点语音知识，就没想到它在我当了演员以后给了我好处。那时候读过包尔·巴赛的一本《比较语音学》，那里有一个概念，叫‘响点’，是说辅音的响点一般地都比元音的小，因此对于练声时总要对着钢琴练元音，我就不免存有点二心。元音本来音量就大，不多练练那弱而短促的辅音，把口腔里的几件有关的结构练得灵活点、有力点，那吐字不清、有声无字就是命定的了。……另外，我还觉得演员的读书，命定的更应当杂一点。每演一个新角色，都要涉足于一个新的生活和知识的领域。认识这个新领域，有时是到现实的生活里去，有时可就要读书，大约都需二者兼用。”(《信笔写出来的》)四、为演戏而读书“我常常怀念为筹拍《鲁迅传》，几个演员凑在一起读书的情形。那时在一起的有赵丹、蓝马、谢添、石羽、白穆、于蓝几位老同志和我。大家都住在上海电影局的招待所里。当时《毛泽东选集》第四卷刚刚发表，上午学四卷，下午读鲁迅，就是我们每天的功课。晚上自然就是闲谈了。但题目也离不开鲁迅和他那个时代以及目前的剧本和将来要拍成的片子。也有跑出去吃酒、解馋的时候，这是不在话下的。
鲁迅的作品记得大家都是通读了的。没有哪个人只读了与自己要演的角色有关的篇章就算了事。都感到鲁迅的文章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他想事总比别人深一层。
为他的作品所吸引，自然就想更深入地了解这位伟大的老人。为了了解鲁迅走过的道路，就不能不循着他的足迹读历史，于是大家又重温了我们的近代史。记得当我们四卷的学习学到《论人民民主专政》的时候，赵丹兴奋之极，夜不成寐，写了笔记。第二天上午，在我们几个讨论时，他做了一篇充满激情和喜悦的发言，他觉得这篇文章大大地启发和指导了他对鲁迅的认识和创造。他的那种喜悦，是一个严肃艺术家在他创造形象的冥思苦想的道路上，仿佛获得了一把金钥匙，从此即将通向坦途的喜悦。”(《信笔写出来的》)纵观于是之读书的道路，似乎可以归纳为这样几个特点：
第一，贫寒的家庭，困苦的生活，不但没有妨碍他读书，反而更加激励起他那强烈的求知欲望。
第二，不论是上学期间还是辍学就业，他都能在夹缝之中寻求知识，想方设法地读书。在师大附中上学时，他除了课堂功课以外，还读了许多文学和历史的书籍，例如《中国文化史》和《文献通考》等等；在就业以后和失业当中，他照样学了古典诗词和法文，并且在辅仁大学中文系上了一阵一文不花的“蹭学”。
第三，他读的书很杂，涉猎极广，因而知识渊博，基础厚实。可以这样说，在成为专业演员之前，他已经具备了作为一个演员应当有的基本的文学艺术修养。
第四，学以致用，他是紧紧地围绕着自己的专业——演员的舞台艺术事业读书的。因而，他的读书结出了累累硕果。美国著名作家阿瑟·密勒在看过他在《丹心谱》里扮演的丁文中以后说：“你们的演员很少会在舞台上用思想，但是于是之会用。”这，大约是对他读书之硕果最大的也是最重要的评价了。
五那么，作为一个炉火纯青的大演员，一个话剧舞台上的著名表演艺术家，于是之在读书上近年来有没有自卑、苦恼、困惑、遗憾和期待呢？有的。统统都是有的。
那是几年以前一个秋天的夜晚，我和于是之谈完了剧本，在他家吃饭。那天于是之一杯啤酒入肚，脸马上红起来，话也就多起来。也不知道怎么，话题一下子就转到了为舞台艺术事业作贡献上来了。
于是之看着桌子上的酒杯，十分真诚地说：“我觉着我不会再创造出什么新的成绩来了！”
我大吃一惊，赶忙抬起头看着他。
他仿佛没有注意到什么，继续说下去：“我是对自己做了清醒的、科学的估计的。你知道我并没有上过大学。”
我点着头。
“我也没有受过专业的、严格的基本训练，声音和形体可以利用的程度都极有限。”
我从他的态度上判断出，他的话显然是经过认真思考的。
“我的生活积累实在不算多。城市平民、市民还知道点儿，专家、学者、干部、农民，我都只能算一知半解，少得可怜。”他又喝了一口酒，吃了一口菜，“对于中国的传统戏剧，我读过点儿书和剧本，说不上真懂；西方戏剧，我的外语不行，看不了原文本，翻译过来的书也看得不多……”
我的心里泛起一种共鸣来。
“当然，我还得能干什么干什么。可是，我更寄希望于来者。”
我看了他一眼，他显然是有些激动了。
他又提高了声音说：“我热切地期望演员，特别是青年演员多读点儿书。作家们在议论非学者化的事了，我极赞成。以我的教训为例，没有学问的演员大约是不易取得大成就的。演员比起作家和导演来更容易出名，但不能为一时的名利所惑。戏剧必须有市场，但演员决不能当‘商人’。我们必须成为自己所属的专业的学者。”
他说完了以后，我们谁也没有吭声，默默地喝着酒、吃着菜，仿佛都在思索着什么。
我和于是之在年龄上相差九岁，我们多年相处在一个剧院，甚至是在一个小组里。我一直把他看做半师半友，在几卜个春夏秋冬里经常一起促膝谈心，而且每次交谈都会有所收获。在这次“特殊”的交谈以后，我想到了两句古训——“学而后知不足”和“书到用时方恨少”，因此，也就更深切地感到他确实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学者了。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已经是个有四十二岁年龄的老剧院了，在剧院演出剧目的灿烂画廊里有几个非常耀眼的舞台人物形象正是于是之创造的，如程疯子、王利发、老马、宋爷爷、丁文中、魏勒和澹台文新等。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些可以入诗人画的形象，可以称之为文学形象。然而，这些是怎么得来的呢？我们的老院长曹禺说过这样一段话：“一个戏的演出是一场艰苦、复杂的创造劳动。要最大限度地使用我们的脑力与体力，使用我们的思维与感情。舞台艺术家们要饱尝辛酸苦辣的滋味，要体验各种人物的生活；要尽量吸收一切美好的文化，提高修养；要经历日以继夜的各种训练；要运用自己的观察、想像；还要有一点特殊的秉赋……千百次探寻，千百次琢磨，才找到了‘自己的创造道路’。”其中的“要尽量吸收一切美好的文化，提高修养”不正是指于是之所走的学者化之路吗？而大约只有经过这样一条学者化之路才有可能攀登上那戏剧大师的高峰。
1994年冬日写就于安华西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