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演员又说:“戏很重啊。注意,一定要真实、自然。拍电影、电视剧可不能夸张表演!”
英若诚对此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他心里在想——该和他说什么好呢?说多少都没用。咱们干起来看!
英若诚扮演忽必烈最精彩的表演是在那场十二分钟与马可·波罗的离别戏里:
请看一篇评论文章的叙述——元大都皇宫院内,英若诚扮演的忽必烈心事重重地整理战马的鞍鞯。
马可走来了,向忽必烈行礼。
忽必烈此时用极慈爱的目光凝视着马可,低沉的声音中充满柔情:“你是最后一次陪朕骑马吗?……朕不放你父亲和你叔叔回去,是怕你走了不再回来,早知道朕这么烦恼,朕也不让你走……”
马可深解人意地说:“我先把万岁的信递给罗马教皇,法国、英国和西班牙的国王,然后回家里看看,我一定尽快回来。”
忽必烈颇为伤感地转过身,叹了口气:“我知道……不过朕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虽然你人走了,可你的心还留在这儿!我们的人也不会忘记你!你是真正的朋友,哪怕再过几千年,像你这样的客人我们都当朋友欢迎。”
忽必烈说到此,手扶马鞍,抬脚上马镫,可是,究竟年事已高了,脚竟然从马镫上滑落了,只见他此时快速扶住马鞍,以防摔倒,眼里露出失落、惊慌,表现了怕手下人看到有失尊严、不服输等一连串复杂的心情,他再一次抬脚上镫,又没有成功。
此时,几个侍从跑过来,跪下,要用手把他的脚扶上马背。忽必烈此时自尊心受了伤害,他像一头暴怒的雄狮,对侍从和近卫军怒吼:“走开!走开!都走开!”
人们都退下了,马可缓步上前为忽必烈拉住马,深情地望着他,忽必烈又一次努力,仍没有上去,他气喘吁吁靠着马的鞍子,百感交集地说:“我们在马背上得了天下,也应该在马背上治理天下,可我已经老得连马都上不去了!我只是半个蒙古人!”此时他眼神中显露出悲哀与惆怅,双眉紧锁,思绪万千,眼前仿佛再现了几十年的战斗情景,他用一种悲凉而内疚的语调说:“血流得太多了!兄弟白相残杀,上天要罚我们……我南征北战都是为了太子真金,可我给他的并不是他所要的!”英若诚的声音更低沉了:“我一直梦想全国亲如一家,总有一天会是那样的……会是那样的……不过那恐怕是很久以后了……马可,帮我一下。”马可把他扶上马。
忽必烈在马上遥望苍穹,百感交集地说:“冬天快到了,夜深入静的时候,北方刮来的彻骨寒风,会带来蒙古草原的气息,战马嘶鸣的声音!我会怀念家乡,也会想起你,马可!我万里之外的儿子!”英若诚俯下身躯,向马可伸出手说:“把手伸给我,马可!要记住,我们蒙古人把手伸给你,就是把整个心都交给你!”忽必烈紧紧握住马可的手,似乎还要说些什么但又抑制住了,他直起身,屹立于马背,缓缓地走了,画面上留下长久的、渐渐远去的背影,清脆的马蹄声在延续着……这场很长的戏,惊心动魄,发人深思。摄制组全体演职员都折服了,不少人的眼睛里闪着泪花。那位很有名气的外国老演员,握着英若诚的手说:“英,你的演技非常出色,我……”他耸耸肩没有说下去。英若诚马上握住他的手,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马可·波罗》一炮打响。
一九八二年,美国NBC电视公司首先买了发行权,在全国播放,并获得了美国最佳电视剧奖——“艾美”奖。一九八三年,意大利威尼斯首演意文的电影版,接着是意文电视版在全国播放。再后,世界上有七十多个国家买了播放权,先后出了西班牙版、德文版、日文版和中文版。而一九八三年,意大利《微笑与歌声》杂志,经过读者投票,一致同意把那个9年度最佳男演员奖——“银猫奖”,给了忽必烈的扮演者英若诚。
事后,一家美国杂志这样说:“从一开始,英若诚心里就明白,他拍《马可·波罗》要扮演的角色并不仅是忽必烈——同样重要的,是他在近千名中外工作人员中,乃是他国家的代表。可以这样说,令人羡慕的两个角色他都适合,作为演员,他有三十三年的舞台经验和电影经验;作为非正式的文化沟通使者,他的条件也是够棒的。”是的,英若诚做了一次非正式的,又是很有影响的“文化使者”,甚至为此在西方人们当中,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中国热”,忽必烈的光辉形象留在了海外亿万人的心中。
在英若诚就要到文化部当副部长的时候,曹禺先生写了一幅字:“大丈夫演好戏当好官,奇君子办实事做真人。”他很看重老院长的点化英若诚信奉一句英国的谚语:“诚实是最好的政策。”他本着这样一个原则,怎么想就怎么说,怎么说就怎么做。尽管在四年的副部长工作中,有这样那样的不足,有这样那样的议论,但是他是在老老实实、脚踏实地地做着一件又一件的实事。
比如,英若诚关于话剧就有过这样一段精彩的意见——“话剧艺术是不会灭亡的。一部好的话剧给人的强烈的艺术感受,是别的艺术形式所代替不了的。北京人艺来上海演出,证明了观众对高级的艺术有饥渴感,他们需要有深刻思想的好戏。话剧传人中国的时候,怎么站住脚的?和京剧比什么?京剧有精彩唱腔和武打,有那么吸引人的形式,话剧比不了。可最早那易卜生式的话剧硬是在中国站住了,发展了,靠的是有振聋发聩的思想,有引人深思的语言。”
英若诚在任职期间,始终在头脑里思考着这样几个问题——怎么才能充分尊重艺术规律和艺术的创造者?
怎么能尽快通晓掌握不同艺术门类的不同规律,然后利用这些规律,促进社会主义艺术的繁荣,促进人才辈出而不受压制?
如何广采群众意见,找出一种在文化上对外开放,对内搞活的体制?
对于艺术成品,怎么才能发现好的,摈弃坏的,哪怕是萌芽状态的好东西,怎么给予大力扶植?
自己呢?怎么能在不断发展的形势下,不成为改革的绊脚石,而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少干些蠢事?
四年,在历史的长河当中只不过是一瞬间而已。也许,不少人在关心着英若诚离开官位以后的平民生活,我可以在这里告诉大家——他仍然是一个艺术家,一个学者型艺术家。
一九九一年,英若诚在香港讲课的时候,遇到了这样一件事。
记者问:“你离开副部长的岗位,是否受到了冷落?”
英若诚几乎想也没想:“舞台是我的家,是我如鱼得水的领域,假如有人因为我不当官而疏远我,那是他的悲剧,而不是我的。”
在一九九。年夏天,英若诚已经决定从副部长的岗位上退下来。一个下午,英若诚从他的办公桌前站起来,环视了一下那非常熟悉的房间,然后,锁上办公室,交出了钥匙。
英若诚走在大楼楼道里,和相遇的人一一打着招呼,并握手告别。他说:“请您以后到首都剧场去看我的戏!”说完以后,他的身影便从文化部的大楼里消失了。
不久,人们又在北京人艺的舞台上,看到了英若诚在雠销员之死》里充满激情地扮演的推销员——威利·洛曼。这次演出不但场场爆满,而且应观众的热烈要求,又加演了好几场。
是啊,作为演员、作为学者型艺术家的英若诚,观众没有忘记他,也不可能忘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