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对于一些可以生动、恰切、深刻地表现出思想、感情、境物的语言,能够发现得了,又能够很快抓住。”“这不大容易吧?”“当然。但是经过长期培养是可以做到的。”他停了一下,又说:“这是一个剧作者的基本功,非下决心练好不可。”
我皱着眉头:“怎么练呢?”
曹禺老师想了想:“第一步,在生活里听到有道理、有情味、有性格的语言,马上按原样记下来。”
我点着头。
他继续说:“晚上,再自己整理一遍,经过整理才能看得出哪些是最发光的东西。”
“生活中的语言,可不是在用的时候照抄一遍。必须要大大地加工才行。要把生活中的语言,提高到有个性、有劲道、有高度的概括力量以后,才能用到剧本里。”
这使我想起了一件事。
《雷雨》的第二幕里,蘩漪原来有这样一大段独自——“热极了,闷极了,这里真是再也不能住的。我希望我今天变成火山的,热烈烈冒一次,什么我都烧得干净,当时我就再掉在冰川里,冻成死灰,一生只热热地烧一次,也就算够了。我过去的是完了,希望大概也是死了的。哼!什么我都预备好了,来吧,恨我的人,来吧,叫我失望的人,叫我忌妒的人,都来吧,我在等着你们。”
然而,谁能想得到《雷雨》在写出、演出二十年之后,在已经成为世界名著之后,曹禺老师居然还对这段独白进行了如下的大修改——“热极了,闷极了,这样的生活真没法子过下去了。”
这样一段成熟的、经过长期演出考验的台词,又从一百多个字删节成了不到二十个字的台词,大约不可谓不是“必须要大大地加工”了吧?也许,这就是他一直在寻觅的“金刚石似的语言”。
“写戏如同京剧的武生翻桌子,先翻到三张桌子上去,然后再逼着自己想办法下来。”
在写《胆剑篇》结构提纲的时候,曹禺老师主张在勾践于吴国养马的日子里,他手下的无霸将军要上一次场,无疑这是一个好意见,无霸突然来到吴宫肯定是会有戏的。但是,无霸怎么可能从越国来到吴国,并且进入戒备森严的吴宫呢?合作者对此一时难以想通。曹禺老师说:“怎么上,你们别管。”最后写剧本的时候,他把无霸的上场作了这样以少胜多的、逼人三思的、非常精彩的处理——无霸突然来到勾践的面前。勾践一怔:“无霸,你怎么会来了?”无霸:“大王,只要有银子,吴国就没有敲不开的门!”
“写台词不能‘二石一鸟’,而应当‘一石多乌’。也就是说,既交待了情节,承上启下,又刻画了人物,还烘托了气氛,并且突出了主题。”.在《胆剑篇》里,勾践有一大段独白,给观众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为什么呢?大约就是因为它做到了“一石多鸟”吧。
整个剧本当中,勾践尝胆显然是重头戏。
如何处理好这场戏呢?
首先,确定了由一位劳苦百姓——名叫“苦成”的老人,把胆给勾践送来。其次,确定了尝胆的时候,勾践要有一大段淋漓尽致地表现出自己心理活动的独自。
为了写好这段独白,曹禺老师下了很大的功夫,他先把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借来仔细阅读记下笔记,并且又广泛收集、阅读了大量有关胆的知识的资料。写的时候,他字斟句酌,反复推敲,手里拿着文稿想了又想,念了又念,直到把语调、语式、语气都琢磨透彻了为止。他最后定稿时,整整用了一夜的时间。
勾践的独自是这样写的——。
义士啊,苦成!
你死得其所,你死得比泰山还重。(走到崖前,望着苦成送的胆。)怪不得你送给我这东西——胆哪!
胆哪,你颜色墨而绿,你不美,你不香,你性寒,你苦而涩,一看见你,就知道你的涩是多么难以入口。
你像苦成,苦成又多么像你啊。
你苦啊,胆!可你是清心明目的,你叫我们眼亮耳明,看得见希望,听得进一切忠言善语。
你苦啊,胆!然而你是退热的,定身的,使人镇定,你我不焦躁,不慌张。在敌人面前,深思熟虑,知机观变,要沉静。
胆,你是多么苦啊。但是你能叫人胆壮,叫人勇敢,敢于面对一切残暴和不平。
胆,你苦啊。但你是驱毒的,除不洁的。你教我们把一切懒惰、苟安的毛病都一起抛却,教我们敢于把这肮脏的世界洗得干干净净。
胆哪,你不巧言令色,你外面那样的不动人,你心中却藏了这么多的治国治人的道理!
苦成,这一个胆就顶替了你的千言万语。这一个胆就说出了多少死了的壮士百姓深深的心意。
我要天天尝它,夜夜尝它。日夜不离它。见了胆,就如同苦成在我身边。见了胆,就如同见到多少被杀戮的黎民百姓。
见了胆,就会想起“千古的胜负在于理”,而这理要多少劳心稍行才争取到啊。
卫士(对着竹阁,用矛敲了三下)高呼着:“勾践!
你忘了会稽之耻吗?”
(沉静地回答)“没有忘记。”
“一个戏能否成功,一是看人物,一是看结构,一个是看语言。”
这里,我不想多加什么解释。
我只说一点——在以“政治标准第一”、“一切为政治服务”口号为文艺创作指导思想的六十年代,在全国各项工作都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六十年代,能够响亮的提出这样完全符合艺术创作规律的主张,是很不容易的,是既需要“胆”,又需要“识”的。
“读一个好剧本,在最吸引入的地方,要反复读。这样才能读出‘窍’来。但是,这个‘窍’只在这个剧本里能用,在另一个剧本里就未必能用。所以,抄不得,搬不得。可是,任何‘窍’都有它的‘道理’,如果把这些‘道理’找到了,消化了,那么那些‘窍门’、‘招数’,才能成为自己的东西。”
曹禺老师说,读剧本一定要读透。什么是读透呢?首先,要反复读,多读,并且从中琢磨出“窍”来,琢磨出“道理”来。其次,把“窍”的“道理”消化以后才能成为自己的东西,也才能运用到自己写的剧本里去。第一要多读、真读;第二不能硬抄、硬搬。这里说的是读剧本,其实读其它书也都是一个道理。
“应该给‘眼高手低’正名,这是褒义词,而不是贬义词。为什么呢?因为一个人眼高手低才是正常的,只有眼界高起来,手下才能跟着高起来。再说,手本来就长在眼的下面。不怕眼高手低——眼高也是很不容易的,要博览群书,要见多识广才行——,而怕的是眼低手也低。想想看,我们经常是眼不高,手才低的。”
这是鼓励我们多读书的。一个作家只有读得多了,见得多了,标准高了,追求的气势大了,才有可能写出好的剧本来。
“海是装不满的,人的路是走不尽的,感情的长河是流不完的。”
文学就是人学。也许戏剧文学更是如此。因此,作为以人为表现对象,特别是以人的灵魂为表现对象的剧作家,是任重道远的。一定意义上说,这是一份你把毕生的精力都投入进去,也不一定能做得好的工作。
“观众是圣人。一个剧作家总要懂得舞台的限制,我觉得剧作者最大的限制是观众。”
这话的意思就是,作为剧作家一定要知道尊重观众,或者说,写戏的人应当时刻想着观众。观众是圣人,你写的戏只有观众来买票,来看戏,并且从心里喜欢,这才算成功。当然,如果往深里说,这里还有一个“欣赏者与创造者共同创造”的问题。须知,没有欣赏者的帮忙创造,创造者的工作是不可能最后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