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看见我们以后,默默地点着头,并且用他那双白皙的手抓住了哥哥和我的手,显然,是有话要说。父亲的嘴吃力地翕动了老半天,就是说不出一个字来。我们问父亲,要不要喝水。
父亲摇摇头。
我们问父亲,要不要吃点心。父亲还是摇摇头。我们又问父亲,要不要小便。
父亲叹了一口气,再次摇摇头。
父亲的手,把我们的手抓得越来越紧。他那两只无光的大眼睛里涌满了泪水,整个脸部都憋得通红。在父亲着急我们也着急的时候,这个从十几岁就能写出一手好“八股文”,一辈子也不知道写出过多少文字来的老书生,此刻,却只能勉强地说出两个字的半句话来——“当然……”这“当然”又是当然什么呢?是当然美好,还是当然凄凉?是当然快活,还是当然悲惨?是当然想走,还是当然留恋?一切一切都不得而知了。
父亲是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以后,突然闭上了眼睛。在呼吸停止的时候,眼角还在悄悄地流着痛苦的泪水。母亲趴在父亲的身上大声哭着。哥哥和我站在那里完全惊呆了,不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母亲一边哭着一边喊:“爸爸生你们,养你们到这么大,你们怎么连哭都不哭一声啊?”哥哥和我这才哭起来。
我们只知道傻哭,母亲却一边哭,一边还喃喃地念叨着什么。
那天,母亲、哥哥和我整整为父亲守了一夜的灵。从第二天起,母亲忙着给父亲办理了丧事。
父亲死了以后,我们的家就再也支撑不下去了。母亲首先把一切可以变卖的衣物、家具等等都卖掉了,借以偿还为父亲办丧事欠下的债和欠下的房租;其次给哥哥找了一个在印刷厂当学徒的事,把他打发走了;再次让我到一个不算太远的亲戚家去住,算作寄养;最后她自己依依不舍地告别了那间小平房,继续给人家当“老妈子”去了。
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样在转眼之间不复存在了。
我被送到亲戚家寄养,开始时人家是不同意的,因为这要增加人家的生活负担,而且还要增加许多的麻烦和不便。在母亲的苦苦哀求下,人家才勉强同意,但是提出了要收取不少的寄养费用。于是,母亲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穿,把积攒了半年的工钱给亲戚家的孩子买了一辆自行车,折算成我的寄养费。当我知道这件事以后,立刻就想起了母亲那双由于长年累月给主人家洗衣物而布有伤痕的粗手。是的,为了我能够生存下去,母亲是作出了宝贵的、巨大的牺牲的。
母亲又当了几年的“老妈子”以后,改嫁他人了。她先后一共改嫁过三次,两次在北京,一次在东北。而且,三次改嫁都并不如意。应当说,一次比一次更要差些。
那时,哥哥已经离开北京到外地去学京剧谋生。这里只剩下母亲和我。大约是怕我反对的缘故,母亲第一次改嫁时根本没有告诉我。事后,母亲才让那位不算太远的亲戚来告诉我,说服我。不知道为了什么,也许就是由于残存的封建意识作怪,我竟然对亲戚说了许多不讲道理的、极力反对的话。自然,这些都没有也不应当起到阻止的作用。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我越来越认识到在家里破落以后的年月中,母亲为了这个家,为了哥哥和我,付出了许多许多,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的。至于母亲的改嫁,那是她应有的权利,同时也是因为生活的艰难所迫,应当得到我的充分理解。
为了尽早地能够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我在小学还没有毕业的时候,就报考到一家酒厂去当学徒。在这段时间里,母亲和我的关系可以说是依然如故。母亲不但继续照顾我穿的、用的,还经常把我叫到她的家里去吃饭,而且,每次都是做了许多我爱吃的饭菜。有时,好不容易弄到一点稀罕的高级糕点,也要留着给我吃。关于改嫁的事,我们从来也没有正面交谈过,但是我已经渐渐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在五十年代初的春天里,母亲又突然离了婚,并且改嫁到东北去了。这次还是事先没有说,是在事情已经决定,并且火车票都买好了的情况下才告诉我的。对于一个十三岁的,还远没有成年的孩子来说,这不能不是一个打击。但是,这一切已经是不可挽回的了。母亲走了以后,我成了孤身一人,衣食住行,都必须自己来照顾自己。在酒厂受了老板的气,心里有一肚子的委屈也无处述说。有一次,连续一个星期的三十九度无名高烧,躺在酒厂的宿舍里也没有人问,没有人管。我觉得自己一下子成了“没有娘的孩儿”。真有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语”的感觉。为了这件事,我在夜里躺在床上,不知道偷偷地掉过了多少眼泪。
有一次,我一边哭,一边说——娘啊,您为什么就这样撒手不管我了呢?
娘啊,您为什么不能像以前那样,一边有自己的家,一边又照顾我呢?
娘啊,实在不行,您也可以把我带到东北去嘛。娘啊,您是不是只为自己着想,而太不为我着想了呢?娘啊娘,您的心也太恨了吧!
如果在今天来看,我很早就步入社会开始了独立的人生经历,也许并不一定是一件坏事,甚至还可能是一件好事,尤其我现在所从事的是以社会和人为表现对象的文学事业。然而,这在当时毕竟是在我的心灵上蒙上了一层阴影,并且使心灵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同时,母亲这样做于理于情都是说不过去的,应当说,这是她没有尽到自己应当负有的抚育子女的责任。
母亲到东北以后,我因为心里有气,很长时间没有给她写信。后来,我参加文工团到了张家口,在她再三写信来的情况下才慢慢地开始写信。说也奇怪,在我第一次领到工资的时候,首先想到的还是应当给母亲寄些钱去。特别是当得知母亲到东北以后,家庭经济情况相当紧张以后,我更觉得应当给她寄去生活费了。从那时起,连续四十年,我每个月都坚持给她寄去生活费。为了不让母亲着急,我甚至连每个月寄钱的日期都尽量不变。以至在她八十四岁高龄因病故去的时候,我也给她寄去了办理丧事用的钱。
也许有人会问,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
这样做完全是心甘情愿的,因为不管怎么说,我是很爱母亲的,也是很感激母亲的,她不但生育了我,养育了我,而且,对于整个家庭的贡献,也是功不可没的。至于她改嫁东北不管我的事,自然是一件不能原谅的过错,但是我认为瑕是不能掩瑜的。
四在我写这篇文章的过程中,不得不多次停下笔来,呆呆地望着电脑上的小屏幕,进行一次又一次如下的“自问自答”。
问:你又写不下去了吧?
答:是的。
问:为什么呢?
答:我的脑子里有点儿乱。
问:乱在什么地方?
答:你能够帮我清理一下吗?
问:也许吧。
答:那些年里,母亲是很爱我的,一直对我很好的。
问:这我知道。
答:可是,为什么她硬要改嫁到东北去,不管我了呢?
问: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了。
答:她要是不走该有多好?该有多圆满?我对这件事有时想得通,有时又想不通。
问:我能说说吗?
答:你能帮助我解开难题?
问:试试看。
答:说吧。
问:莫伯桑说过这样的话——“人生从来不像意想中那么好,也从来不像意想中那么坏。”
答:你是说……问:我是说,你把一切都意想得太好了,太如意了。实际上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完全做不到的。
答:我开始明白你的意思了。
问:你说说看。
答:我所遇到的事是正常的,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
问:完全正确。人生之路不可能是一马平川的,总要碰到这样或者那样的沟坎。有的沟坎还是不可逾越的。今天你碰到,明天我碰到;今天你在这儿碰到,明天你在那儿碰到。这一切既是偶然的,更是必然的。
答:你说得我心里有些平静了。
问:请注意,生活有着一个不可改变的性质,那就是事物的不确定性。
答:请你再说一遍。
问:生活是复杂而又多变的,因此也是莫测的。生活中有很多的事物都是不按照人们的主观愿望来发展的。
答:说得对。
问:这一点并不奥妙,也不神秘,只不过你是当事者迷罢了。
答:可能吧。
问:那么,你现在还愣着干什么?
答:干什么?
问:既然明白了,还不赶快接着写?写吧,勇敢地面对已经发生了的一切,面对人生好了。
答:那好吧。问:怎么又停下笔来了?答:还是有些想不通。问:再说说看。
答:说了半天,到底应当怎么看待母亲改嫁东北的这件事呢?总要分出一个是非与黑白嘛。
问:原来如此。
答:难道我说得不对?问:你说得不完全。答:为什么?
问:生活还有一个不可改变的性质,那就是事物的模糊性。
答:请你解释一下。
问:生活中有很多事物都是不能分出是非与黑白的。
答:我不懂。
问:也就是说,是中有非,非中有是;黑中有白,白中有黑。如果硬要给它们确定颜色的话,只能说是中性的灰色。
答:灰色?
问: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好中有坏,坏中有好。大概只有小孩儿才会天真地指着正在播放的电视剧问——这是好人,还是坏人?
答:你说的也许是对的……问:还有人说过这样的话——“是非好坏原本就是一口锅里的粥,并不是泾渭分明,能够辨别的。”
答:这话可能说得有点道理。
问:听了这些话,我看你大可不必对母亲的这一件并不算大的事过于认真了吧?
答:对的。
问:你相信不相信?如果仔细分析起来,恐怕造成的原因也是相当复杂的,多方面的。这里边有历史的、社会的、思想的、性格的……种种因素,不是用一两句话能够说得清楚的。
答:相信,完全相信。问:我看,你又可以继续写了。答:是的。
问:你这次写的时间很长嘛。答:我已经写到了结尾部分。问:那为什么又停下笔来了?
答:我想来想去,好像还应当解决一个从根本上如何对待这件事的问题。问:喔。
答: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问:我想是明白的。
答:还能帮我一下吗?问:那就再试试看吧。答:太好了。
问:你是如何理解生活的呢?
答:理解生活?
问:我指的是全面的理解生活。
答:再说得明确一点。
问:按照我的观点,生活正像佛经上的一句话所说得那样……答:什么?
问:“苦与人生伴之。”
答:是这样?
问:罗曼·罗兰也说过这样的话——“生命是建筑在痛苦之上的,整个生活贯穿着痛苦。”
答:我好像懂了。
问:如果你赞同这个观点的话,那么就可以迎接生活中的任何看来无法容忍和承受的考验。
答:是这样吗?
问:同时,好像也大可不必悲观,或者说是应当乐观。我再引一句爱默森的话吧。
答:什么?
问:“即使断了一根弦,其余的三根弦也还是要继续演奏下去的。这,就是你的,我的,他的,大家的人生。”答:你说的对我很有启发。问:有信心把文章写完了吗?
答:当然有。
我把这样三段“自问白答”放在这里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读者能够了解我在写作时的一些矛盾的、复杂的心态。我想,这样做也许不会是多余的吧。
啊,我有这样一个母亲。
我为有这样一个母亲而感到幸运,当然,我也为有这样一个母亲而感到部分的遗憾。也许,残缺的美才是一种人生真实的本质。
1995年夏13写于安华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