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了阿拉伯联合酋长国(UAE)的第二大土邦杜拜(Dubai),到旅游促进局去,要求有关当局推荐观光节目。该局职员毫不犹豫地建议:骑骆驼到沙漠去,观赏苍茫独特的大漠风光。
我想也不想,便摇头说不——曾经深入神秘莫测的撒哈拉大沙漠,与游牧民族共住帐篷,为大漠那磅礴得足以令人目瞪口呆的浩大气势深深深深地倾倒;也曾有长达年余的时间住在沙特阿拉伯,为那黄沙滚滚蔓延万里的辽阔气象而心醉神迷。现在,实在不想再看“小巫”——除却巫山不是山呵!
那职员脸上浮现了一丝讳莫如深的笑意,说:
“每片天空,都有不同的颜彩和深度;每个沙漠,都有不同的性格和魅力,您姑且试试吧!”
被他说动了心,去了。
沙漠,刚刚下了一场不可思议的雨,空气里满满地蕴含着湿气,为原本炎热不堪的夏天带来了难以逆料的沁心凉意。
骆驼,淡漠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重复着每天一成不变的日程。沙漠平平坦坦,一望无际,没有曲线,没有变化,即连原本“剑拔弩张”的荆棘和“千娇百媚”的仙人掌,也显得营养不良,没神没气的。逗留在杜拜的时间很有限,惆怅自己骑着瘦骨嶙峋的骆驼在此彳彳亍亍,无谓地消耗时间。
百无聊赖地俯头看路旁干瘪的植物,这时,牵骆驼的人突然停住了脚步,仰着一张皱纹纵横宛若大小溪流任意狂流的脸,指着天空,以一种庄严而又亢奋的语气喊道:
“看!”
一看,双眼像火柴,“哗”地一下燃烧起来。
远处,整个天幕,灰灰暗暗的,像是一块被洗得褪色的画布,显得沉滞、暧昧、模糊。就在这块陈旧不堪的“画布”上,大自然以它鬼斧神工之笔,画出了惊世之作——一道彩虹,弯成了圆满的弧形,由东到西,横跨整个天幕,不可一世地闪着扑朔迷离的璀璨。沙漠里的黄沙,在光线折射之下,被染成了一片非真似幻的瑰丽,像一地五彩的琉璃。
这一生,没看过比这更奢华更铺张更脱离现实的景致。
一颗心,醉得不成样子。
啊,看似乏善可陈的旅程,却有着出其不意的惊喜;看似平淡无奇的景物,却展现了惊世骇俗的绚丽。
莫为一己成见所囿,更莫自满于昔日经验,放开胸怀,接纳万物,人生无处不风景。
绿色的云
第一次在广袤无际的沙漠见到仙人掌时,觉得它既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又有伺机暗算他人的狰狞。
惨惨的绿色,一株一株,讳莫如深地在近乎燃烧的烈日底下直直地站着,不动声色地站成了一种天荒地老。一走近它,仙人掌上那一根一根毫不妥协地挺立着的刺,便阴冷无情地反射出一种刺目的亮光,一个不慎触及它,总是痛得龇牙咧嘴而不得不摩拳擦掌地诅咒它,然而,任你骂得天翻地覆,它依然无关痛痒地瞅着你,一派置之度外的漠然。
在感觉上,仙人掌就像是沙漠上一枚枚尖尖的绿牙,总在寻人而噬。
远远地离着它,偶尔碰上,便绕道而走。
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哪!
在沙特阿拉伯住下之后,一日,受邀到当地一位朋友尤索夫家里做客,在他的后院里,看到了一个令我错愕而又惊艳的景象。
那儿,满满地栽种着的,全是仙人掌、仙人掌、仙人掌。
依然是惨绿惨绿的,依然是尖刺满布的,可是,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仙人掌的边缘,居然不可思议地长出了一球一球无比绚丽的果实,依成熟的程度而展现出截然不同的色泽:淡青、嫩黄、橙红、枣红、艳红,那像彩虹一般的颜色,将后院幻化成一个宛若童话般的璀璨世界。有趣的是:有些仙人掌,边缘处颤巍巍地结了整十颗果实,不胜负荷地向内卷曲着;有些则被拉得向外弯曲着。原该直挺挺的仙人掌,就这样被扯得扭来扭去,婀娜多姿,风情万种。
尤索夫微笑地说:
“这些果实,美味得很哪!”
看到我露出了饕餮般的目光,他立刻会意,戴上了厚厚的手套,将一颗熟透了的果实摘了下来,居中剖开,果肉红里带黄、多汁多籽,味道类似熟透了的柿子,甜而甘。在干旱的沙漠区里,吃这果子,不但可以解渴,而且,还可以补充人体内水分的不足。
果实,是仙人掌无私的奉献。最初对仙人掌的印象,竟是一个错误的判断。
若干年后,到墨西哥去旅行,却又有了另一个惊人的发现。
墨西哥人嗜食的,不是果实,而是那一片一片的仙人掌。他们用刀子狠狠地将仙人掌上面的尖刺一一剔除,原本剑拔弩张的仙人掌,武装一去,戾气尽消,落在眼里,竟像是一朵一朵绿色的浮云,温柔而美丽。接着,墨西哥人想出了上百种烹煮仙人掌的方法:凉拌、干烤、油煎、腌渍、白灼、焖煮、油炸、铁板烧……
仙人掌,可怜兮兮地成了砧板上的“斋羊”,任人宰割。
这才恍然明白,仙人掌长刺,原来、原来,仅仅、仅仅只是自卫的一种方式哪!典型的“面恶心善”。
人世间不也有许多凶神恶煞的人吗?人人只看到他们逼人的气焰,可是,又有谁能看到他们内心深处的那份软弱,又有谁能触及他们心坎深处的那份温柔啊!
为大地清洗脸庞
在溽暑逼人的六月,来到了神州大陆。
为了能够好好地欣赏沿途变幻不息的风光,由郑州到太原这一长段路,我们决定乘搭长途公共汽车。
车程长达九个小时,车内设备完善——冷气、厕所、电视机、过滤食水器,一应俱全,简直就像是一间会走动的小旅馆呢!
中午,车子停在一间简陋的小店前,让搭客用餐。一对母子,买了饭菜,带上车去吃。车子开动时,母子二人还在大快朵颐,局促的空间里,飘浮着食物浓浊的味儿。吃得七七八八时,妇人站起身来,施施然地走到车子后方的梯阶处,随手一扬,饭盒脱手而出,盒里的残羹剩饭,犹如“天女散花”一般,散落四周。我惊骇欲绝,瞠目结舌,然而,她那约莫八岁的儿子,看着这极端丑恶而又让人难以置信的一幕,神情却是淡然而又漠然的,显然早已习以为常了。我气急败坏地喊道:“喂,你怎么可以这样乱丢东西!”她冷冷地斜睨我一下,若无其事地走回座位。这时,车长闻声而来,我将梯阶不堪入目的狼藉指给她看。她嘱司机停车,开启车门,以脚把饭盒轻轻踢出车外,便算了事。对那妇人,竟无一言半语的责备。
“顾客永远是对的”是企业私人化的如假包换的信条。此刻,像刀子一样地剜着我心的,是车上孩子那双淡定的眸子——那双把一切收诸眼底而又全盘接受的眸子。
就在这时,另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突然好像火炬一样燃亮了我陈旧的记忆……
小赵住在中国南方的佛山。在一个阳光金灿灿的秋天早晨,我们在公园漫步。让我颇觉惊讶的是:不论走到何处,只要看到地上有纸屑、有果皮,她总是不惮其烦地弯腰拾起来,放入随身携带的塑胶袋子里。
由衷地称赞她具备良好的公德心,她双目澄亮地说道:
“我爷爷是农夫,我爸爸是农村里的教师,他们老是告诉我,大地滋长百谷,是我们的粮库,我们必须心存感激,好好爱护它,不得随意污染、弄脏。小时,有一回,爸爸带我出去玩,奶奶给我一包卤水花生,我吃完之后,把花生壳一股脑儿地扔到草地上,爸爸看到了,二话不说,立刻便蹲了下来,花了老半天,把花生壳一个一个慢慢地捡起来。然后,正色地对我说:大地和人一样,是有知觉的,你如果不喜欢别人往你的脸扔垃圾,你永远也不要往大地随意丢垃圾。这是我铭记终生的一件事。”
小赵犹如一个在海边捡海星的人,也许有人认为她傻,可是,当她为大地清洗脸庞的时候,她也同时在洗涤着许多人的心灵。
虾
清晨九点,在东京一家餐馆的展示柜里,我的两个孩子对着那一碗日式炸虾汤面啧啧称奇。
让他们惊奇不已的,是风情万种地躺在汤面上的那只虾——超级长、特丰满、极端肥。虾头和虾尾,由碗口两端意气风发地伸了出去,有得意万分的自炫意味。
我凑过头去,一看,便嗤之以鼻:
“只不过是一条塑胶虾而已,居然便哄得你们眉开眼笑!”
长子反驳:
“一碗面,只有区区一条虾,标价1500日圆(约合新币24元),如果不是用巨型的虾,哪会这么贵!”
我叹气:
“难道你不晓得什么是商业手腕吗?这么大这么长的虾,世间上哪儿去寻!”
长子据理力争:
“您没见过,并不意味着不存在!”
我坚持己见,笑他未见世面。他不肯收回成见,说我固执如石。很遗憾的,当时,时辰过早,餐馆尚未开门营业;我无法以实际行动来证明他的无知,只能以一句“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多”之类的老生常谈来鸣金收兵。
后来,在其他的餐馆,看到同类的塑胶展示品,都是中规中矩的,合情合理的,像上述那种“巨无霸型”的,绝无仅有。每碗炸虾汤面的标价由600日圆到800日圆不等。偶尔在用餐时旧话重提,长子依然本着经济原理而执泥于自己原定的看法:“虾小,当然便宜。如果用的是巨型大虾,自然得收双倍的价钱!”
过了几天,到筑地大渔场去逛。日本的富足,在此一览无遗。各种各样的海产,新鲜得仿佛轻轻一触便会跳起来。一面走,一面看,看着时,连声赞叹。
这时,长子忽然驻足于一个摊子前,发出了石破天惊的喊声:
“妈!妈!看!看!”
我停下脚步,看。一看,便瞠目结舌。
为数不多的虾,矜持娇贵地躺在一个敞开的木箱里,超级长、特丰满、极端肥,和那天在东京展示柜里看到的塑胶展示品一模一样。就在这时,长子曾经说过的那句话,突然闪进了脑际:“您没见过,并不意味着不存在!”此刻,站在这箱罕见的“巨虾”前,我面红耳赤。
有许多时候,吃过的盐比别人吃过的米多,仅仅只能证明自己患上肾脏病的风险和机会比别人高而已!
玉手镯和糯米糍
陕西的南山盛产蓝田美玉。
在西安一家玉器专卖店里,一位妇人看中了一个蓝田玉手镯,套在手腕上,看了又看。柜台服务员鼓其三寸不烂之舌游说:
“蓝田玉呵,质地坚实细密,色泽清冽透明,戴在手上,保证气血畅通,越戴越绿,越绿越美!”
真有那么好吗?我凑过头去看。那玉镯,像凝在人间一圈飘忽的灵气,又像是一环氤氲于天地间的彩雾,有逼人眼目的美。生活朴实的婆母向来喜欢玉,腕上常年套着一个玉手镯。她的手镯,虽亦青翠,虽亦通透,但是,质地不似眼前这蓝田玉那般细致秀美。突然想到:给婆母捎一个吧!于是,伏在玻璃柜台上,仔细挑选。看中了其中一个晕染着朱红沁色的,正要吩咐服务员取出来瞧瞧时,一把无形的锥子突然出其不意地插进了胸口。啊,这手镯,就算美绝人寰,又有啥用!买了,该送去哪儿,送去哪儿呵!
记得就在不久之前,一位笃信佛教的朋友,千里迢迢捎了一尊雕得惟肖惟妙的小佛像给我,欢天喜地的接下,脱口便说:“好极了,明年农历新年正好可以带回去怡保给我婆母!”话一出口,人便怔怔忡忡地掉入了一张黑色的网里了。啊啊啊,明明已经阴阳两隔,可为什么那一份情依然年年月月心里缠、肠里绕?
亲人骤然从空气里消失,那种永难再见的割舍,并不是最大的伤痛,最令人吃不消的,其实是生活里牵牵绊绊的许多枝枝节节,每一点每一滴,都有亲人渗透在内的影子。
中国南昌一位好友,长年在深圳打拼,留下稚龄孩子由慈祥大度的婆母照顾。她的婆母特爱荔枝,糯米糍是荔枝中的极品,每年六月,她必定携带一大箩上好的糯米糍飞返家门,让富于爱心的婆母大快朵颐。孩子渐大,婆母渐老;而她,事业如中天之日,越干越红火。那年夏天,家书频传,嘱她早日返家探望缠绵病榻的婆母。她迟迟没有动身,主要是那年的荔枝迟熟,而她,想要带几箩糯米糍回去孝敬来日无多的婆母。等,等了又等,等等等,等、等、等。好似熬了漫长的一个世纪,矜持的荔枝才在枝头露出了嫣红的笑靥。她化身为箭,箭上挂着一串串火红的荔枝。然而,她所乘搭的飞机还在高空翱翔着时,婆母却在病榻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伏在灵前,将剥去壳的雪白荔枝沾在婆母干瘪的双唇上,比蜜糖还要甜的荔枝香气扑鼻,然而,婆母却永永远远无法再享用了。
此后多年,每逢荔枝成熟于枝头,好友总觉得那是泪,一颗一颗沾着血的泪,那鲜红的血,是由她的心叶淌出来的,她喃喃地说:
“我忽略了,荔枝可以等,生命却不能……”
力
才一看,便大大地震慑了。
不是震撼于它的魁梧粗壮,也不是震撼于它的老而不朽;而是深深深深地折服于它无孔不入的意志、它无坚不摧的顽强。
我静静地仰着头看,看看看,震撼的力道,像万丈波涛,撞击心岸,卷起千堆雪。
这棵榕树,已拥有长长长长五百年的树龄了。
它就长在中国广东省佛山市的南风古灶内,在当地赫赫有名。
南风古灶建于明朝,是当时陶瓷业发展至鼎盛期生产技术承前启后的“产物”,五百年来窑火不断,是中国年代最久远、且延续使用迄今最古老的龙窑,被誉为“活的文物、移不动的国宝”。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株古榕,不是规规矩矩地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据传说,有只鸟儿无意间将口中衔着的种子掉落在古窑上,它就这样风风火火地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