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山这地方本来就是穷苦得出了名的，连年的旱灾更使它不堪重负。加之有统购统销的政策，粮食这东西早就从市面上绝迹了，偶尔能碰到一点小米，那也是论合（民间最小的计量容器150~200克）卖的，而且一般人也根本吃不起。在那若明若暗的黑市上，可供交易的通常只有一种叫做“糠”的东西。其实就是粮食粒的外壳，靠着米的叫细糠，那可是宝贝；最外边那层叫粗糠，跟那些草叶子、草壳子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即便是这样的东西也不是随便能得到的，有时还需要鼓足很大的勇气，冒上很大的风险。一旦被“市管会”的盯上了，常常是“钱物两空”。本地人尚如此，外路人谁敢贸然跑黑市？
在多方求教当地人后，爹妈采取买点、捡点、讨点的办法，终于为我们搞到三样可吃的东西：糠，最外边那层；玉米蕊，脱了粒的那部分；糖萝卜渣，熬过糖后剩下的。这些东西先用石窝捣碎，再用石磨磨细，然后上笼蒸熟，入锅炒透，就成了一种当地人叫做“炒面”的东西。吃的时候浇点水搅拌一下，用手撮一下塞嘴里。其实浇不浇水，撮不撮一下都无所谓，因为根本就黏不到一起。这东西闻着香喷喷，入口甜丝丝，到咽得时候麻烦就来了，任你把眼睛瞪得溜圆，就是下不去。更要命得是吞下去了又拉不出来，解一次大便等于上次刑。大人能忍耐，小孩子不行，于是爹妈又添了一档新活计，每当哪个小屁股不能自己解决问题时，就用手慢慢一点儿一点儿给他们往外抠。
好不容易等到大地返青了，田间地头总能找到些能吃的东西，像榆钱、甜苣、苦菜、酸溜溜、灰灰条等，爹妈总算松了一口气。可是这事也没那么简单。老娘虽是农家女，但却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从小过的是养尊处优的生活，怎么也不会想到几十年后要在野草堆里找吃的而事先学几手，因此地里那些绿油油的东西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她根本搞不清。拿不准时，又不敢贸然给我们吃，总是自己偷着尝，经常吐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经过反复的实验、痛苦的确认，我们碗里的的东西才逐渐多一些了。
就这样，在父母精心呵护和全力维持下，我们终于度过了走出榆林后那最初几个月的艰难日子。
（三）
就自然条件而言，整个横山恐怕也找不出比石马洼更好的地方。沿无定河向东几公里的河滩小冲积平原，依山傍水，林草繁茂，天上有飞鸟，水里有游鱼，动植物花样多，农作物品种全，是个十分优秀的生态系统。这就为爹妈的生产自救计划提供了物质基础和可行性。
在度春荒的同时，春季生产也在紧锣密鼓而又不动声色的进行着。我家土屋的墙外是一片河滩，从一扇小门出去，一条水沟横在面前，两边基本上都是菜地。大块连片的是农场的，小块是当地人的，还有一些零零星星、边边角角的，谁也看不上眼，就该我们动脑筋了。那年月，这些都叫“拾边地”，是明令禁止的，所以娘只能晚上偷偷干。这些犄角旮旯共有多少块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大点的有几步长，小点的只能种一二窝倭瓜。小是小点，作用可不小，这就是我家日后的菜园子。说是菜园子，其实种的都是能当饭吃的东西，像土豆、玉米、豆角、萝卜等，西葫芦因上市早、结得多也被首选，茄子因瓷实也榜上有名。其他的如黄瓜、柿子、辣椒都属细货，统统列入第二梯队。
菜有了，粮在哪儿？爹妈也有筹划。一是上山。山上雷惠渠边上有些陡坡地，大块种了，小块没人管，于是就被利用。每天月朗星稀时，那支两个半人的垦荒队还未收工。爹娘一人一把老镢头负责翻地，十余岁的我负责点种覆土。整整一个春天，可怜的老娘都是握着两手血泡走过来的。种的都是糜子、谷子、豆子、麻子、番瓜，这些响当当的硬货。二是下滩。无定河经常改道，因而出现了径流小河道宽的奇特现象。河两边那些河滩地平展展的，挺诱人。但因常有山洪，没人敢冒险去种。听说只要不发大水，也能吃一茬好庄稼。这显然是个机会，老爹便打主意了。河这边众目睽睽不好下手，爹便在河对岸人迹罕至处找了块合适的。还是靠这支两个半人的垦荒队拼死拼活的苦干，一块几分地的水稻田终于种上了。
在所有农活中，种稻子是最苦的。尤其是这种新开田，你要先根据地形修一条能灌能排的水渠，再根据水渠高低把地整平，再上山砍了宁条背来压在地的底层作肥料，再把地翻好耙平作苗床，再渗水发苗抽水蹲苗排水晒苗，苗齐后拔草追肥旱浇涝排，蚊子咬、蚂蟥叮、烈日烤、暴雨淋，就是壮汉也受不了。有好几次娘无奈的跪在田埂上泣不成声，那凄凉至今难忘。最要命的是你得时时提防不知何时光顾的山洪，看天气、观水色、听风声，不敢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有天下午正在拔草，就见上游电闪雷鸣，娘俩儿立即收工往回赶，刚过河中央，就隐隐听到轰隆隆的声音，娘拉起我就是一阵狂奔。刚刚拔腿上岸，一河山洪就铺天盖地过来了，两个人差点没惊出魂来。
这年天旱，几个自救项目有的成功了，有的失败了。但总体上是成功的。最有效果的是菜园子，硕果累累，方便实惠，功劳最大；最有价值的是稻田，虽然吃苦最多，风险最大，但那缸白花花的大米对多少人来说，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收效最差的是山上的旱田，秆是矮的，籽是秕的，有的干脆没有收成。那些能浇点水的老番瓜还不错，个挺大，又面又甜，算是聊可自慰吧！
有了第一年的经验，以后的路就好走多了。经过两年多的努力，粮食完全可以自足，瓜瓜菜菜信手便可摘来，而且槽头有猪，圈中有羊，院里有鸡，俨然是一户自耕自足的殷实人家。吃不了的东西还可以卖钱，有年端午节，娘牵了一口猪出门就卖了二百块！那时候，一个普通农工的月工资也不过十几二十元。生活改善了，老家的亲戚也开始走动了，就连我那从未见过面的爷爷也过来住了小半年。爹娘的生产自救计划大获成功！
后来听说爹因此被通报批评，并在大会做过检查。我很难猜测爹在做检查时的心情，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空着肚子做检查和吃饱肚子做检查感受不会是一样的。换了我，我宁愿天天去做这样的检查。
（四）
有位哲人说过，苦难与快乐是一对孪生兄弟，它们总是结伴而来。这位哲人还说过，苦难存在于现实里，快乐产生于感觉中。这位哲人是谁？我也没弄清楚！不过，他的话似乎有几分道理。
感谢爹妈的自救计划和那番苦心打拼，我们几个小肚皮终于可以填满了。小孩子家特简单，饿肚子时满脑子就一个字：“吃”！肚子吃饱了也是一个字：“玩”！没有饥饿的折磨，他们天性中好奇贪玩的部分便毫无保留的释放出来了。一样的石马洼，肚皮撑圆后就不再那么恐怖狰狞了，而是变得楚楚动人、多姿多彩。
也许饿肚皮的印象太深刻了，最初的那些游戏，像摸小鱼、捉老鳖、掏鸟蛋等，其原始冲动无一例外的来自巴甫洛夫定律，因为这些东西都能引起“条件反射”。
摸鱼简便易行，又有实惠，因此成为最经常、最广泛的游戏。大河里听说有大鱼，但咱们小孩一无网具、二无钓具、三无船具，弄不了。再说老娘看得又特严，根本无机可乘。于是浅水滩、小河沟、退水渠便成了主要战场。水渠里鱼大，都是巴掌大的鲫鱼。但量太少，退水后才有机会，不好弄。浅水滩小水沟容易得多，大水放干，小水舀干，就成了。运气好时，白花花的一片，指头粗、一扎长，鳞细，有小胡子，大概属泥鳅那一路。味道很鲜，有油干煎，没油清蒸。只要想吃，随时都能弄一碗。弄多了娘嫌收抬起来麻烦，干脆就把它们喂了鸡。
捉老鳖挺刺激，但收效甚微。当地人嫌鳖肉土腥味重，没人吃。但都说那家伙的血是大补。娘身体不好，我就特想给她弄一只来。大河边泥滩上倒是常有鳖活动，但不知怎么才能逮住。听说可以从泥里踩出来，但又听说那家伙会咬不会放，就担心万一被它咬住拖到泥里怎办？没敢试。又有人说可以钓，赶忙找了两根针，烧红了窝个勾，拴上一根细绳，挂个青蛙腿，扔河里等着。一连几天都没动静，失败了。后来从一本什么书上看到：这家伙也好酒，但量不行，沾酒就醉，一醉就睡。琢磨了好几天，想出了一个办法。先从爹的酒瓶里偷偷倒了两杯酒，抓了一把玉米粒泡上。泡好后便乘着天黑，来到老鳖已经暴露行踪的地方撒上。第二天早上天刚亮，迫不及待的就往河畔跑。运气不错，老远就看见泥滩上有个白花花的东西。跑近一看，一只足有小锅盖大的老鳖肚皮朝上正挣扎呢。扯了几根柳树枝捆巴捆巴就提回来了。怎么杀呢？又不知道了。赶紧去找场部做饭的老刘头。老刘头还真有办法，找了一根筷子横着凑到鳖嘴边，那家伙毫不客气一口咬得死死的。老刘头提着筷子，拉出脖子，一刀就把鳖头斩下了。那血黑红黑红，整整流了一小碗。我端起碗就给老娘送去，娘刚呷了一小口就直嚷：腥气死了！任凭怎么劝都不喝了。血没喝成，尝尝肉也好，我又缠着老刘头做鳖肉。那老汉直摇头：“你娃一满解不下！做鳖肉那么简单？那要先放清水里养三天吐尽泥，再放锅里小火慢慢烧吐尽脏东西，鳖不动弹了开剥拾掇干净，才能做。咱上来就先剁头，一肚子脏东西都在哩，吃不成了！吃不成了！”费了这么大的劲，血没人喝，肉不能吃，以后也就再不打鳖的主意了。
掏鸟蛋也是小孩们很热衷的，石马洼这地方生态的多样性就给我们提供了很大空间。河滩上鸟最多，但鸟巢很难找，它们都在那人去不了的芦苇丛里，那些滥泥沼，陷进去就没了影，谁敢豁上命去玩？山里主要是山鸡和野鸽子多。这两样都不好搞，鸽子窝在岩畔上、石洞里，一般够不着；山鸡窝又伪装得太好，窝和蛋的颜色和地面一模一样，有时就在脚边你都看不出。好下手的也就是屋檐下的老家雀、田埂下的地雀雀、树洞里树杈上那些能够着的窝。蛋掏得少，随手就生喝了。掏得多就生堆火，用泥巴一糊，扔火里慢慢煨，吃完了一人一个黑嘴巴，很开心。当然有时也会遇点麻烦，有一次眼见两个小鸟在个墙洞里进进出出，我和另一个小伙伴搭个人梯就上去了。手一伸进去就觉得凉飕飕滑溜溜的，顺手一拽，一条花蛇就掉在了地下，把俩人吓得脸都白了。娘又乘机加油添醋地说，邻村有个小孩掏鸟，刚一张嘴，一条大蟒蛇“嗖”一声钻肚里去了。吓得我好久都没敢再碰鸟窝。
说起玩，其实老爹也是个玩心很重的主，而且特会玩，只是光景拖累他没了心思。生活稍稍安定后，他便玩相毕露了。有一天，爹扛着一支从体委借来得小口径步枪，端着一帽壳从麻将桌上赢来的子弹，兴冲冲地回来了。从此，山上的山鸡、林中的兔子、河边的野鸭、枝头的斑鸠，都成了他的靶子和我家餐桌上的美味。爹做这事十分老道内行，这当然得益于当年在晋绥军学来的军事技术。小口径精度高，老爹技术好，举枪就有，弹无虚发。两年下来，周围十余里的山鸡野兔竟被他拾掇的差不多了。把当地老乡佩服得五体投地！至于我们这群小孩，简直拿他当“天神”看。
爹打猎总和别人不一样。别人生怕猎物动，爹是生怕猎物不动。发现目标，装弹举枪，“呔！”一声，猎物往起一蹿，枪响了，猎物应声倒下！那份从容自信，真是帅呆了！我问过原因，爹就说他从来不打黑枪，即便对手是只动物。这就更让我平添几分敬意。
然而再好的猎手也有失手的时候，爹也走过麦城。有天下午，一只苍鹰落在我家附近的一棵树上，爹提枪就出去了。就在那鹰两翼腾空的一瞬，枪响鹰落。小口径杀伤力毕竟有限，这一枪只是打断了它的一只翅膀。费了好大的劲，才拿下。这家伙脾气不太好，又抓又叨，只好找只麻袋装了。我想做只标本在同学中炫耀一番，爹死活不给，说他要养了抓兔子。饿了好几天，这鹰便老实了许多，爹削了两块木片当夹板，把断翅固定了，又是红药水，又是磺胺粉的包扎了。派给我们的任务是找吃的，于是掏鸟窝、灌鼠洞，弄的天翻地覆。这家伙胃口太好，即使这样，也填不满它的那张嘴。断顿时，爹就会拿自家养的鸡兔应急。好不容易等到伤好，爹说要试一下还能飞不？又怕它一去不回，便找了一根长绳想拴上防备万一。谁知绳扣还未套上脚，这家伙就腾空了。爹一着急伸手便抓，这家伙顺势一爪挠下来，爹的一只手便被抓透了。我连忙把枪递过去，让爹把它揍下来，爹却摇摇头说：“算了，让它去吧！”眼看着它越飞越高，变成一个小点，消失的无影无踪。事后，每当我们大骂这厮没良心时，爹总说：“野性难服！野性难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