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头接了我的位置,我这一身上的担子也落下了。我没急着跟竹溪去剧场,而是又去李老头说的那个坟墓前上了坟。没啥好跪的,他虽然苦,我觉得李老头更苦,活着的人哪里有死人那般轻松。
那时候刚从监狱出来,第二天来了一次,傍晚来的。感觉这里真的很凄凉,孤零零的一片,从地拔起的墓碑,显着灰色的轨迹。暗灰的墓碑,井井有条的立着,如果是战争时期,军人的墓地,这是英雄不朽丰碑。然而他们,却只能是社会的悲哀。每一个墓碑前,都是一个年轻的遗像,那样的朝气蓬勃,那样的年华金漾。然而他们也不过留下一张墓碑,填写着生卒年。光年始终是荒缪的,它喜欢肆无忌惮的折磨人,可它是我们的青春,我们的人生啊!
金漾漾的年华,也不过一抔黄土,我人生虽得到不多,又何须可惜什么呢?
我今天中午来这里,是因为想去探望一下老李头,怕他一个人太寂寞,忘了外面还有人惦记着他。想着,这人真难做。这做人真难!他若是忘了,也就死了吧……
竹溪拿着一捧白菊花,静静的放在墓碑前。可能是没什么感情,她放得有些粗鲁,一蹴而就的眼睛没有再停留。我看不到墓碑里面有什么,只是觉得既然李老头觉得有愧于他,那我鞠一躬也算是为了他赎点罪吧!竹溪眸子一张一合,不知是嫌弃还是觉得我有些严肃,也跟着我鞠躬。没有停留多少时间,直接拍了张照片,就往监狱的方向行驶而去了。
郊区的景象依旧荒芜,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勃勃生机。李老头倒是多了一丝笑容,不过却是死死的盯着那张手机里一动不动的照片。不知道他是看着那个灰色的墓碑还是那碑上一寸照片。不知他是热泪盈眶还是冷泪融缩,半睁着眼睛哭笑不知,真难看。我没见过李老头这样子过。
照片上了人瘦得不成样子,像是僵尸片子中被吸食了精气的人一样。跟此时的李老头一样,想来他们有共同之处的。
或许是因为他觉得我看着他有些怪异,他恢复了本来的面容,没有看那张照片的时候那样矫情。
竹溪站在我身边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是静静的对李老头笑着,我想她就像做一太阳吧!怪不得李老头说我们像是一对小夫妇,应该是我们都像一太阳的原因。可惜还是祛除不去他心中的阴霾。
竹溪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还是挺耐人寻味的静坐在一处等候。我跟李老头两个人说了会悄悄话。李老头一开口就笑着说,闻畜牲,说真的,这女娃挺适合你的。我想他是不是以长辈的身份来说啊?跟指婚似的,我没理他。
以前他总是说自己看人有多准,我想他这次肯定要闪眼了。
李老头,说一下六年前的具体情况吧。你以前跟我说的那些,我完全都用不上。
李老头叹了口气,不知是想起什么事。他讲话的时候嘴巴从来没见抽搐过,然而这次他嘴巴抽搐得很厉害,跟一小孩哭似的。表情可爱呢?还是内心悲凉!
不知是不是他闭目而谈原因,他缓缓的沉入了自己曾经的地方,过去的故事。悠悠道来的话语,纤细而让人紧张。
我看着他一动不动的眼皮,感觉像是被泪水凝固住了,要不然怎么会一动不动的。
听他的故事,感觉是想听说书人讲故事一样,没法设身处境。他的故事,从眼神从流露出一种哀伤。他的话语很长,却又不像是哗哗水流,而像是蜻蜓点水,然而琢磨不透后面发生的事情。
他说,那得从头说起,这事得说得很漫长。
我听着。
因为我父母早早过世,家中只剩下我还有我的未婚妻。我十九岁开始来到这个城市,跟现在所谓的北漂一族一样,我一无所有。只是带着过上好日子的念头,来到这个纸醉金迷大城市。可一个男人去大城市是为了什么?……大城市也真是如梦如幻,我带着两个人的梦想来,向五彩斑斓的生活招手,从没想过那琉璃若花般的生活却只是昙花一现,却又在指间苍茫流离。有追求的人,总会左右逢源,我也逐渐过上了好日子。可来的时候是两个脚印,一个是我的,一个是我未婚妻的,然而,过上生活的时候,脚印却只剩下一个人的了。糟糠之妻,古人不敢负,而今人却早已习以为常。我过上好日子后,总想着越来越好,把身边很多的东西都忽视了。原来这世间,真没有一件是明码表明是自己独属的东西。我的未婚妻等了几年,杳无音信,当然有些着急了,她千里千寻,倒是跟贴的那些广告有些相似,拿着我的照片逢人就问……
他断断续续的讲着,始终不舍得一口气把心中的东西全部讲出来,而是把心裹得很严谨,挑着讲。
然后呢?我宛若故事来听。
他嗤笑一声。不知是笑我心急还是他的自嘲。
然后?哪还有什么然后。哪个男人出门打拼不是为了自己的女人过上好日子。我当然也是年轻人,一腔热血的。想要让她风风光光的嫁过来。
说来也怪。这时间就像是穿插着的无数时空,让人情迷意乱,晕头转向。想相遇的人相遇了,却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样子……而是像是翻着糊涂的账本,越翻就越糊涂。因为总跟自己想着有天壤之别。
他又摇了摇头,轻笑一声,握紧铁杆,像是一只鸟拼命的抓住一件能求生的东西。
他大吼大叫,像是失去了理智。狗屁电光火石的相处能蹦擦出一见钟情的爱恋,无稽之谈!
然后又转口问我,他说,你是不是也以为我真的忘记了自己的未婚妻?
我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点头是因为从他嘴中自己说出他忘了。摇头是不相信他会忘。因为我跟他相处了两年,我从心底深处去了解了他。他是一个很念旧情的人,要不然也不会因为觉得愧对于那个精神病人而郁郁寡欢了几年了。
她跟别人走了……等她找到我的时候,说已经准备要跟别人结婚了,你说好笑不好笑?我没有回答,他直接蹦出,真好笑!
他口齿不清的说着,嘴中粘粘的唾液像是要糊住他的舌头一般。缠绕在嘴中的白色唾液,似乎是小孩子混浊的鼻涕。
他没有说自己有没有忘记……可我能想象得出来,他肯定是没有忘记的。或许他是怪自己当初没有第一时间把她带来,才故意说自己忘记了。
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讲下去。
那个男人说起来真不算是什么好人。坑蒙拐骗,花言巧语,能骗女人的伎俩都用上了,她当然有些死心塌地。不过她大概对我还是有些旧情难忘,结婚前一天晚上,才又来找我……
我细心的听着,凝视着李老头的眼睛。突然发觉他眼角竟然有了一丝湿润。
再刚强的人,也玩不过旧情在心中的反复推敲。
你们后来在一起了?我想结局应该是这样的。
在一起?那天晚上的确在一起了。第二天……他哽咽起来。第二天,也就不再有关系了……
我瞧着他那两只眼睛,逐渐像是两个即将破壳的鸡蛋,有些触目惊心。握住他抓着铁杆的手。他的手很僵硬冰冷,像是被冰冻多时,早已没有了血气流通。
他刚正的脸耷拉了下去,像是一只缩起头的老猫头鹰,除了嗷叫,再也没有了其他什么能力。
他又继续讲回原来的事,不过却都是六年更早之前的事,讲得大约有些口干舌燥了才吞了一下唾液。
因为跟监狱长熟,并没有人敢来打扰我们。竹溪都已经坐得有些不耐烦了,换了几个坐的姿势,我还在静心的听着。
他又讲了很久后,眼睛才慢慢的漫出一星半点若有若无的笑容,笑容很干涩,像是一个八九岁的儿童跟别人分享了藏在自己心中的事情。
后面的事你都差不多知道了。
那个男的叫什么名字?以前他跟现在一样,喜欢当故事来讲,不透露人名。但我知道,这不是故事。
你当真要管这件事?他依旧波澜不惊的表情。
我笑了笑,摊上了你,也就摊上了!
小子,你这种性格很容易吃亏。我当年也是你这么个性格。可惜没早点认识。
臭味相投?拜把子吧。我嘻嘻笑道。
去你娘的!
……
他叫卫洐。影视公司的……
我以前也是这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