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刺眼的阳光晒得道面的路人汗如雨下，昆虫躲藏到路旁的草丛间“吱吱喳喳”叫唤不停。
魏伯阳在相接长安的官道上慢下脚步，遥看十数丈外人头涌动的长安城门，心中隐约有股如释重负的感觉。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便来长安城找我吧……本姑娘姓郭名倩，跟你嘴里的荆姑娘可没什么关系。”
魏伯阳想到数日前救下的那位红衣女子，临走之前的最后一席话，自嘲似的叹口气，喃喃道：“想不到，我居然真有来找她的一日。”
络绎不绝的马车和源源不绝的行人，在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官道上，形成一条不断前后伸展的长蛇。
魏伯阳侧眼看往身旁悠然踱步的董月，禁不住微感愠怒。最近数天来，这丫头故意拖慢行程的本领有增没减，原本最多两日便到的长安城，却给她硬生生地拖慢了六七天。
董月环腰搂抱着小思思，安步到他身旁，催促道：“喂。道士，你到底进不进城？”
自从越渐临近眼前繁华似锦的前朝都城，看到各处的路人多不胜数，董月的心情虽然格外舒畅，只是行程始终慢如龟度，活似游山玩水的相府千金。
长安是前汉帝都，乃天下有数的喧哗繁荣的城池。
城内散布着数不尽的酒楼客肆，富华的街面人潮似涌：有落魄潦倒的儒生；有执着布幡，招摇行骗的神医神算；有视钱财如粪土的剑客豪侠；有佝偻着腰的不堪税负的农夫；有身披官服，指东划西的大人小人。
长安是一座富足的城池。但凡能以金银衡量的东西，在此处俱能买到。大量知名的文人墨客、绝色女子定居於此，来自各地的绝色舞娘更是载歌载舞，夜夜笙歌至天明。
魏伯阳进入临城门处的一家薄有名声的酒楼，要了些素食小菜和两壶给矮胖的店家吹成琼浆玉露般的美酒。
董月则像不惯在这类人声喧哗的酒肆落座，尽管颇不情愿地坐到桌旁，面对满桌香气扑鼻的酒菜，却是只看不动。
魏伯阳早给店家送来的美酒吸引住心思，无瑕顾及她的感受，凝神品尝着杯中注满的美酒，啧啧叹道：“不错不错。此酒虽然称不得天下之最，倒也一般的劣酒强多了。”再饮过数杯，忽地想到董月仍没有动过碗筷，道：“咱们有多日没用膳食了，你不感到腹内饥饿吗。”
董月奇怪道：“我为什么要饿？”
魏伯阳大感有趣，道：“奇哉怪哉。面对如此美味的佳肴酒食，你居然还会感不到饥饿。”
董月没好气，道：“这样的东西能吃吗？”
魏伯阳不假思索，道：“当然能吃了。你没看到别人都吃得不亦乐乎吗？”
董月哂笑道：“听说天下炼气之人，俱以食气为修生之方，平日从不沾五谷杂粮，以免灵气受损，於自身的修行无益。”
魏伯阳哑然失笑，道：“对我来说，餐食六气只是筑基之期的修炼。六气淡而无味，怎能同天下千奇百味的美食相较。再者五谷食物虽有较重的杂气，只要使杂气顺肠而下，对修行也没什么影响。”看往眼前半桌的美味菜肴，低叹口气，道：“真可惜。早知道你不吃，便不用要这么多菜了。”
董月冷笑道：“你吃光它们后，就不用可惜了。”说完倏然起身，满脸愠怒地自往外走去。
魏伯阳不以为意，招手唤来满面笑容的胖掌柜，随口道：“你听说过，此处有位姓郭名倩的女医吗？”
胖掌柜想也不想，道：“客官问的是那位郭姑娘吗？嘿。我不知听说过，还承蒙她救了一命呢。”稍顿，即又噼哩啪啦，道：“唉。前年我的左腿生了个大瘤，那会儿很多大夫都说没救了。我屋里的那贼婆娘成天尽盼着我死，听后别提有多欢喜。哪知后来给郭仙子知道了此事，便叫人将我带去，只给我用了两次针药，没两天便治好了我，把那贼婆娘直气得好死……”
魏伯阳听他胡乱说了半天，而且似乎越说越有兴致，不禁微微摇头，笑道：“不知那位郭姑娘现居何处？”
胖掌柜脱口而出，道：“城南的玉溪街啊。”忽又跟想起什么似的，道：“你也要向郭姑娘救医吗？听说她数天前便离城采药去了，听说要隔半个月才会回来。客官此去只怕要失望了。”
魏伯阳笑道：“没关系。我等她半个月便是。”付清酒帐后，起身行出酒楼。
街面耀眼的阳光较半个时辰前更加炎热了不少。
魏伯阳感受到阳光带来的满身暖意，情不自禁暗舒口气：尽管仍然不能确认，那晚自己遇到的红衣女子，会否真是胖掌柜所言的女神医。不过，如今知道这位郭姑娘在长安的落足处，倒也是条不错的线索。
这一刻，在酒楼邻侧的玉石铺内挑选着饰品的董月，没有半分犹豫地放下手中的珠器，来到魏伯阳跟前，淡淡道：“怎么样？你终於吃饱喝足了吗。”
魏伯阳不置可否地拍拍胸腹，笑道：“倒没有吃得太饱，酒却是喝足了的。”
“是吗？”
董月冷漠一笑，目光移往对街一家人头潮涌的衣铺，道：“找到你要寻的人了吗？这里也没有什么好玩的，本姑娘可不想久待下去。”
魏伯阳道：“放心。不会久待的，只要找到人就走。”
董月不依不饶地道：“那你什么时候能找到？”
魏伯阳耸了耸肩，道：“或许今天，又或许明天，又或许…”
“喂。你这人怎么回事？”董月脸色倏变，气急道，“什么今天明天的，你到底多久能找到。”
魏伯阳没好气，道：“那得要你来占个卦才知道。”懒得跟她多说，径自挤入街面汹涌的人潮中，向城南的方向行去。
坐卧城南的玉溪街长约五十余丈，合共有九十余户人家。街道的两旁都少见商铺，整条街面虽有二三十人在闲逛，但相较熙熙攘攘的长安主街倒显得冷清了不少。
“你要寻的人是住到这里的吗？”董月来到玉溪街口，瞧着眼前冷冷清清的街面，扭头看向旁边的魏伯阳。
魏伯阳不假思索，道：“应该是这里吧。”目光看往十数丈外，背着位老妇人缓步行来的中年汉子。
老妇人整副面黄肌瘦、病气恹恹的样子，中年汉子每走数步，她便低声咳喘几下，嘴里咳出的鲜血则淌到中年汉子那件破旧的布衫上。
每当这时，中年汉子的面庞便会痛苦地抽搐一下，用带着哭腔般的声音，低低唤道：“娘。别咳了。我们就要到家了…”
“这人也是来找那位郭姑娘治病的吧。”董月看了眼逐渐行近的中年汉子，道，“真可怜，看来他娘是活不到今晚了。”
“生离死别自然是令人最悲痛之事。”魏伯阳轻叹口气，道，“因为每一次的死亡，都代表着一段缘分的寂灭。”
董月道：“佛门崇尚因果循环。今生有缘，来生定然要再会的。”
魏伯阳微摇颔首，道：“生离死别遵循的乃是自然之道。所谓命数不定，有缘没缘，谁又能说得清楚。”数步间来到中年汉子跟前，彬彬有礼，道：“这位大哥是否知道此处有位姓郭的女医？”
中年汉子木然地看着他，道：“你也要寻她治病吗？”摇了摇头，又道：“你来晚了，晚了…如果早来三天，兴许能求求她…”
魏伯阳好半晌才弄懂他的意思，心道：“看来她仍没有回来。”稍想了下，道：“不知那位郭姑娘的府邸位於何处？”
“咳！咳…”
中年汉子刚欲回答，忽听得老妇人剧烈的咳喘声，不禁脸色大变，慌忙道：“娘，别咳了。咱们回家，咱们回家…”再也不理魏伯阳，径自往前走去。
“慢着。”董月鬼魅般拦到中年汉子跟前，微笑道，“难道不想救你娘了吗？”
中年汉子骤然止步，疑惑道：“你们能救我娘？”
董月微点螓首，笑道：“当然能。”往自己鼻尖一指，又道：“那位郭神医不过是我的师妹。师妹能治好的病，难道师姐便治不好吗？”
中年汉子脸色微怔，欣喜道：“那您治治我娘吧！”往董月再移近些，侧转身子将老妇人凑近她眼前，激动得活像是失足落水的人，突然发现水面有根浮木一般。
董月不悦道：“真不懂礼貌。本姑娘都没有说完，你激动个什么劲儿。”稍顿，又道：“不知哪里是我那位师妹的府宅？”
中年汉子想也不想，腾出只手指往左边，道：“前面最大门的那家，就是女神医的府邸。”
魏伯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有两扇闭合着的格外宽敞的红漆大门。
董月微点螓首，笑道：“原来是那里。”美眸看往魏伯阳，道：“既然人家已经回答了问题。现在你总该动手救人了吧？”
魏伯阳指着自己的鼻子，愕然道：“我救？”
“当然是你救啊。”董月“嗤”地一笑，道，“你不是常夸自己的医术最了得吗？”
魏伯阳脱口而出，道：“我何时说过…”刚说到半截，便看中年汉子瞪眼直盯过来，心想：“看来再多说半个不字，这人便得跟老子拼命了。”
“要治便趁早治吧。”董月看看中年汉子背后的老妇人，道，“我瞧这位老人家也捱不了多久了，再等下去只怕便得一命呜呼了。”
魏伯阳狠狠瞪她一眼，疾步来到中年汉子身旁，单指按住老妇人的额头，一小股金轮丹气透指而出，从老妇人的上丹田处潜入全身，助其修复老迈受损的脏腑，通畅阻塞的经脉。
老妇人缓缓合上双眼，不到片刻便鼾声大起，俨然熟睡过去。
“好了。”魏伯阳深吸口气，收回按住老妇人额头的食指，道，“只要再睡一会儿，醒来后便好了。”
中年汉子瞠目咋舌地盯着他，难以置信，道：“我娘真的好了？”
董月不悦道：“难道你不相信我们？”笑靥如花，又道：“看你娘睡得多香啊。我猜她很久都没有这样睡过了吧？”
中年汉子脸色微怔，瞬即以回忆般的声调，低声道：“是啊。娘真的很久没有这样睡过了…”虎目满含感激地看着魏伯阳，道：“仙长今日治好了我娘，便是对王猛有天大的恩德。今后但有差遣，王猛就是赴汤蹈火，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魏伯阳道：“王兄不用多礼，背你娘回家去吧。”稍顿，又道：“明午之前，王兄最好别去叫醒老夫人，否则会对她的恢复不利。只要睡到时辰，她自然会醒转的。”
中年汉子不住点头，再默默盯住魏伯阳跟董月看了一会儿，像是要将这两位恩人的面貌深深印入眼里似的。片刻后，才背着老妇人缓步行到街口，拐入另一条狭长的街道。
董月移往魏伯阳身旁，看着中年汉子消失的方向，如有所思，道：“常听娘说，道门有气禁术能祛百病，又有咒禁术可避百毒。刚才你替人治病之时，用的便是古老相传的禁术吗？”
魏伯阳提到此事便心感不悦，冷冷道：“不错。道门禁术确实能祛百病、驱百毒。”词锋一转，又道：“扰乱常人的生老病亡，乃是修道之人的大忌。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你千万别来找我。”
董月脸色微变，冷笑数声，道：“不找就不找。这类对病患行气活血的小术，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再重重冷哼一声，气呼呼奔到远处闭合的红漆门前，周身倏然闪烁淡淡的红光，裹着她缓缓透门而入。
魏伯阳微感错愕，三两步跟到门外，自言自语，道：“这丫头明知里面没人，还进去做什么…”话没说完，忽然捕捉到门内数股转瞬即逝的强大气息，不由得微感心颤，没有半分迟疑地跃入门后的小院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