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麦苗来到小阳台，倚在阳台护栏上，背对着病房，想到丈夫的突然去世，自己必须独自面对手术的失败，心中悲戚，泪水如决堤一般肆意流淌。两个月前，市委宣传部组织科级干部外出旅游，到湘粤赣三省交界的梅林山看杜鹃，分两批，麦苗丈夫赵应元是第一批。在回来的路上，赵应元所乘坐的面包车翻下百米深谷，车上的人全部遇难。
赵应元是麦苗大学的师兄，大三时，他就暗恋上了低二届的同系小师妹麦苗。那年秋，在学校田径运动会的跳高比赛上，麦苗以其优异的成绩、奔放的动作、阳光的笑容深深打动了赵应元。
瘦弱的赵应元没有任何体育天赋，从小到大，所有的运动会，他都只能做观众。在田径赛场一隅，跳高比赛现场，他无意中见到了着白色运动短装，扎一条马尾辫的麦苗，当即被她挺拔、柔美的身材吸引，他静静地站在观看的人群中，从预赛看到决赛，直到她以1.57米的成绩获得亚军。那天，他没有放过麦苗的每一次助跑、每一次跳跃，他喜欢她的长手长脚，喜欢她高挑身材，喜欢她纤细却极有弹性的小腿，喜欢她的马尾辫，喜欢马尾辫末端微微染黄的颜色，喜欢她的单眼皮，特别喜欢她在准备助跑时，微翘着的嘴巴。那天以后，麦苗的身影在他脑海中再也无法抹去。不过，他有自知之明，自己长得太一般，与英俊无缘，家庭条件更加一般，父母在南州市郊区的一家国有电缆厂工作，这家厂早已奄奄一息。依麦苗的长相、气质、穿戴，他可配不上她，他不敢有任何的奢望，只能将爱深埋在心里。
毕业那年，赵应元过五关斩六将，经过笔试，面试，考起了南州市委宣传部宣传科的公务员，短短二年，他连续在中央、省、市报纸杂志发表过九篇有影响力的文章。其中，有一篇被新华社内参收录，从而奠定了他在市委宣传部的地位，被破格提拔为宣传科副科长，成为当时市委大院最年轻的副科级干部之一。正当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时，他在《南州日报》头版报眼上见到了“本报讯，记者麦苗”。
那天，他拿着报纸整整呆了好几分钟，激动得差点晕过去。等他醒过神来，立马用座机打电话到报社办公室进行核实，果然，《南州日报》上那个“本报讯，记者麦苗”就是他暗恋多年的小师妹。今非昔比，现在自己是公务员，副科级干部，又在报社的主管部门工作，自忖有了资本的他，对心仪已久的小师妹展开了凌厉的攻势。经过大半年的相处、了解，麦苗也爱上了这位才华横溢的师兄。婚宴上，来宾们议论最多的莫过四个字：男才女貌。
没想到，这么幸福的一对，结婚七年就阴阳两隔。麦苗还没有完全从丧夫的悲痛出来，又祸不单行，旧病复发。她觉得自己的天空简直要塌下来了，她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好在有老同学郑定，在赵应元的葬礼上，他来了；在她旧病复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又来了，他总会出现在她需要的时候。
二
麦苗站在阳台上好一会，待心情慢慢平复下来，她踱回病房，站在袁海霞面前说：“霞姐，现在可以肯定地说，咱俩的手术失败了，彻底失败了，秦主任骗了咱俩，我们一定要想办法讨回公道。”“我找人废了他！”袁海霞刚才就是这样想的。“霞姐，这个时候，咱俩尤其要冷静，仇要报，但莫违法，他不仁，我们不能不义。”
“怎、怎么冷静得下来呀！”袁海霞从小到大，什么都顺顺当当，从没吃过什么亏，自嫁给了比她大十岁的梁行长之后，在梁行长的百般呵护下，更是事事顺心。现在，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吃了一个天大的亏，在人体最关键部位的手术失败了，这让她如何接受得了。
麦苗向她努了努嘴，示意小声一点，不要让33床的病友及家属听见。压低嗓门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其实，她又何尝不想找主刀医生报仇，报仇乃人的天性，不管男人还是女人。
袁海霞压低嗓门说：“我明白，咱俩现在住在人家的病床上。”她不蠢，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霞姐，住院期间，在主治医生面前、特别是在秦主任面前，您千万不能流露出任何的不满情绪。”麦苗小声叮嘱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就对啦！”“咱俩一出院，我带你去找他们的卫生局局长，我要让秦辉这个王八蛋吃不了兜着走。”此时，袁海霞冷静下来，恢复了理智，放弃了找人挑秦辉脚筋的想法，打算利用自己的人脉资源，去讨个说法。“您认识卫生局长？”“吕光明，当然认识。”“他认识您吗？”麦苗不放心地问。“当然认识我啦，放心，去之前，我会让老头子先给他打招呼的。”
三年前，市卫生局盖新办公大楼，为贷款之事，吕光明局长找过她的老头子，还请她老头子在全市最好的海鲜酒楼吃过饭，那次，梁行长习惯性带上了高大又美丽的夫人。
麦苗连声叫好：“太好啦、太好啦！”她情绪从低谷有所反弹，她做跑线记者九年，又是党报记者，深谙体制内的东西，局长们在自己的地盘，无所不能。倏地，她心里生出一丝庆幸：幸好有霞姐这个同盟军，否则，只能一个人去战斗。
三
麦苗住院一周，脸色就容光焕发起来，这当然得归功于袁海霞。这些天，麦苗天天吃霞姐的水果，喝霞姐的靓汤。袁海霞老公的下属逾三千，贷款上千万元的大客户逾百，哪个不想巴结行长大人，平时都愁着没有巴结的机会。梁行长夫人住院的消息不胫而走，平时有礼难送的，现在，终于逮着机会了，送礼之人纷至沓来。袁海霞病床下，每天都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果篮和礼品袋，她家小保姆每天上下午各清一次，没有一天清理完过。
阿玲也没闲着，她绞尽脑汁，每天下午下班，都会送来一款不同的老火靓汤，汤料从未重复，有美国西洋参、西藏冬虫夏草、泰国燕窝，全都真材实料，花费一定不少。阿玲对领导夫人的这份孝心，日月可表，苍天可鉴。袁海霞心里有数，没少在老头子面前赞美阿玲！阿玲每次送老火汤来，袁海霞都会分一半给麦苗喝。麦苗自丈夫去世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晚饭常常是一碗简单的面条，平日里清汤寡水。现在虽然住在医院，有喝不完的滋补汤，大补特补，喝得她干枯的脸变得水润水润，白里透着红，谁说三十女人豆腐渣了，现在的麦苗珠圆玉润、光彩照人。
此番入院，麦苗明显感觉与第一次入院期间受到的待遇截然不同，如果说第一次入院，秦辉主任对她热情如火，这次，可以用冷若冰霜来形容。周一上午，秦主任带着一帮人来查房时，对官太太袁海霞是嘘寒问暖，还认真询问主管医生治疗方案，对隔壁床位的麦苗嘛，只点了个头，算打过招呼。相比较秦主任而言，病区主管医生寇建勋的脸就更难看了。麦苗弄不明白，自己对寇医生恭敬有加，他怎么总板着个棺材脸，好像欠他什么似的。
凡事都有例外，在骨一科，被誉为院花的护士伊简梅就对麦苗特别的好，“苗苗姐，今天好点了吗？”“打针疼吗？”“苗苗姐，有什么需要帮助吗？”那甜甜的话语如同冰窟中燃烧的蜡烛，给人光亮，给人温暖。
伊护士对袁海霞的态度也特别的好，也是霞姐长，霞姐短的。袁海霞笑道：“苗苗，我托你的福哟！”
“托我什么福呀，托您的福才对。”每天吃人家的进口水果，喝人家的老火靓汤。
“苗苗，你没看出来吗？伊护士对你的老同学郑定有点那个！”麦苗住院的第二天，经不住袁海霞极大的好奇心，被迫将丈夫去世的事说了出来，也如实说出了她与郑定的关系，并表示，她与郑定永远只会是最好的同学关系。麦苗说这番话时，伊护士正在给33床的患者打静脉针，那天，她的动作特别慢，直到麦苗将郑定的情况介绍完，才磨磨蹭蹭的离开病房。
“有吗？我怎么没发觉？”麦苗一愣。
袁海霞眉飞色舞地说：“你装糊涂呢，还是真没看出来？”她一说这种事，就特别地来劲。
麦苗急急辩道：“我装什么糊涂呀！”
袁海霞笑出声来，说：“你不会吃醋吧！”她的嘴巴从来不饶人，确是啦，好不容易做了官太太，何必顾忌那么多呢？
麦苗扑哧一笑：“吃什么醋呀，我不是对您说过了吗，郑定只是我的同学，最好的同学，仅此而已。再说了，伊护士她有男朋友呀，昨晚，我还亲眼见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医生一直陪着她，听说还是个博士。”
“可凭直觉，我还是认为，她喜欢上了你的老同学。”袁海霞执拗地说。平时，袁海霞最喜欢追有关爱情题材的电视连续剧，喜欢各种各样的爱情故事。也许，她没有经历过真正爱情，没有轰轰烈烈恋爱过，中专一毕业，便南下南州市加入渔民合唱团，很快就被比她矮十公分，年龄大十岁的梁行长（当时是副行长）追到手，她之所以十分愿意嫁给梁行长，不是因为爱，而是金钱与地位。都说缺什么，补什么，袁海霞缺少爱情，所以，她在精神上有这方面的追求。
“是吗？！”经霞姐一再提醒，麦苗微微昂头，习惯性地上齿咬着下唇，回忆一些细节，觉得伊护士对郑定的态度确实有点特别：“每天下午下班时分，护士们个个归心似箭，换工作服快得不得了，巴不得早点回家，伊护士却不同，她总在护士站呆着，即使脱去工作服换上便装，也不走。对呀，对呀，她一见到郑定从电梯里出来，总是兴奋地陪着郑定来病房，巧合吗？一次可以说巧合，那么，接连两次、三次呢，没那么多巧合吧！”她不得不承认，霞姐并非臆测。
麦苗回想起一个关键性细节：有一次，伊护士来为她静脉注射，曾开玩笑式地问，“郑警官几乎每天下班都来医院看你，他在追你吗？”当她以肯定地语气告诉伊护士，她与郑定仅仅只能是同学关系时，她显得特别开心。
“霞姐，明天，我找个机会，当面问问伊护士，她到底有没有男朋友？”经过一周的接触，麦苗挺喜欢伊简梅，她年轻，漂亮，敬业，如果真的像霞姐所说，她暗自喜欢上了郑定，那就要想办法撮合他俩，毕竟郑定今年三十二了，老大不小的，该结束单身生活啦。何况，郑定与伊护士从外形上来说特别般配。郑定一米八八，膀大腰粗，像座铁塔；伊简梅，一米七以上，壮硕，丰胸翘臀，还是她们医院女子篮球队的中锋。中锋配铁塔，从外形上看，还真般配。
很久以来，麦苗在心里一直很愧疚，觉得对不住郑定，从初中一年级开始，他就在关心着她，呵护着她。丈夫去世后，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他又一如既往，默默地在她背后守护着，时刻准备着伸出援助之手。这次颈椎病旧病复发，自己硬撑着，是他郑定，左动员，右劝说，亲自将她送来住院。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有生活阅历的女人，一个懂得爱的女人，她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的爱。
但她觉得，自己结过婚、又有一个要命的颈椎病，颈椎之间还安装有钛板，年纪也早过了三十，她有点自惭形秽。并且作为女人，一个在南方生活的女人，她知道自己在婚姻的天平上，已经没有什么砝码可言。但是，她更明白，自己不爱他，既然不爱他，就不能接受他的这份爱；她可以嫁给任何人，唯独不能嫁给他。否则，最终不仅会伤到他，也会伤到自己。到那时，可能连朋友都没得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