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晖已渐渐隐去，暮色渐浓，城市灯光次第亮起。
郑定驾驶白色尼桑O牌车来到G市。他在G市北郊的警官学院读了四年本科，对市区道路比较熟悉，郑定驾车从G市环城北路下来，顺着内环走，约八分钟，便从路口出来，上了中山大道。他眼力极好，很快看到了天地新大厦，将车径直开进大厦的地下停车场。伊简梅坐在副驾驶位，她执意要来，郑定拗不过她，让她跟来了。伊简梅也许好莱坞警匪大片看多了，认为警察行动时，身边总有一位身材姣好、身手敏捷、机智过人的美女，案件侦破后，美女与男警察总会牵手。
泊好车，他俩从地下停车场乘电梯上到开南医疗器械有限公司所在楼层二十四楼，出得电梯，走廊自动感应灯亮了起来，电梯出口正对着一条约二十米长的走廊，走廊两边有四扇玻璃钢大门，分驻着四家公司，1号玻璃钢门上贴着红色宋体字——林肯英语培训中心，1号对门是2号，玻璃钢门上贴着红色宋体字——开南医疗器械有限公司。走廊再往前，分别是3号和4号。走廊静得可怕，星期天，又是傍晚，没人上班。
郑定走在前，伊简梅紧跟其后，透过开南医疗器械有限公司的玻璃钢大门，在走廊灯光照射下，基本上能看清这家公司的内部布局：进门向右走，是一条约三米的过道，过道尽头有一间办公室；进门向左走，有一条十二三米左右的过道，两边整齐地摆放着十几张办公桌，过道尽头，有两间办公室，根据梁馨所画公司布局草图，最右边那间应该为总经理办公室。
公司一览无余，侦察就这么简单，他俩乘电梯下来，没去地下停车场，从大楼一楼大厅出来，他俩打算找个地方吃饭。按照郑定原定计划，傍晚进行侦察，晚上9点以后才行动，越晚越安全。现在才7点，离行动时间尚有两个小时。
晚上9时，他俩再次上到天地新大厦二十四楼，出得电梯，郑定径直走向2号门，伊简梅跟在他身后，紧张得呼吸都急促起来，郑定停下脚步，回身捏捏她的手，轻声调侃：“孤男寡女夜闯民宅，被人抓住，要被揍的哟。”
伊简梅粉拳轻捶郑定：“人家已经那么紧张了，还要吓我。”
“让你老老实实在车里呆着，不听，偏要跟上来。”其实，郑定同意让她上来，自有他的打算，一男一女，不容易引起怀疑。
郑定在2号门前驻足，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早已夹了一根比火柴梗稍扁、稍小一点的细铁针，只见他将细铁针插入锁孔，手上暗暗发力，只听“啪”的一声，门锁弹开，只用了七秒钟就打开了门，看得伊简梅目瞪口呆，爱慕之心大增，她喜欢这种刺激。
门被打开，借着走廊中的灯光，郑定在左边墙上找到开关，打开了公司大厅的灯，用手示意伊简梅坐在靠近大门的办公桌前，担任警戒。他之所以将公司大厅的灯打开，他早就做过打算：如果其他公司的人路过，就装着晚上加班；如果这家公司突然有人回来，就干脆亮出警察身份。郑定向左走，穿过过道，直奔最右边那间办公室，如法炮制，用细铁针将门打开，然后是开灯。一张厚重、褐红色大班桌正对着大门，桌面的右边果然摆放着一台电脑，他按电脑开启键，没有反应，原来没电。他猫下身子，蹲着，伸手打开在墙上的电器开关，然后，启动电脑，打开“我的文档”，寻找那份“华南市场营销方案”。
伊简梅坐在大厅，嘴在哆嗦，脚在颤抖，不停地东张西望，心里拼命的催促郑定快点呀，快点！她开始后悔起来，不应该跟上来，老老实实在车里呆着多好。唉，也是了，一个打针换药的护士，何时经历过这种场面。
“我的文档”中的东西很多，他只能耐心地一行行查下来，当见到《华南市场年度营销方案》时，眼前一亮，这份材料就是苗苗所交待要找的，他忙双击这份材料，页面打开，迅速游览了一下，找到所要找的材料，他赶紧从衣袋中掏出U盘，插入电脑，快速下载。下载完后，他决定来个搂草打兔子，顺便还下载了华东市场，华北市场，华中（含西南）市场营销方案。他想，从苗苗受害程度看，这间公司害人不浅，犯罪证据搜集的越多越好。
“咚，咚”外面走廊中传来脚步声，秃顶、肥胖中年男子从电梯口走了过来，伊简梅怕极了，怕来者是这间公司的员工，如果他进来，怎么办？他盘问，怎么回答？她心跳得厉害。郑定向总经理办公室门口移动，他从脚步声判断，来者一个人，脚步声拖拉，并不铿锵，绝非壮汉，他自信对付得了。
秃顶男子站在1号门前停了下来，侧身，扭过肥头，朝漂亮的伊简梅瞧了一眼，然后，用钥匙开了自家公司的门，原来，他是林肯英语培训中心的人，虚惊一场。
郑定从电脑文档中完成了下载，拔出U盘，从容地关闭电脑，关灯、关门。不急不慢地扶着伊简梅肩膀离开公司，从从容容地走过走廊，进到电梯，直下到地下停车场。
郑定驾车回到南州市区已过11点，他先将情绪仍十分亢奋的伊简梅送回宿舍，然后开车回到派出所。
麦苗很早就来到湖景派出所警官值班室，当郑定风尘仆仆进来时，她向老同学投去感激的目光，这着实让郑定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悦，中学同窗六年，同在G市读大学四年，在南州市区工作十年，前前后后二十年，她的这种眼神，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郑定将她领进自己的办公室，什么也没说，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忙不迭地打开桌上电脑，将U盘插上，打开《华南市场年度营销方案》。
“苗苗，你看，你所要找的应该是这份文件。”他见站立一旁的麦苗身子前倾，迫不及待想看清内容的样子，忙站起身，让她坐，他则站立一旁。从小，麦苗就是他心中的公主，她坐，他站，很自然，一点也不别扭，一点也不做作。
麦苗坐下来躬身细览，惊喜地说：“阿定，你看方案的第一大部分，讲新年工作思路，这里就有重要证据。”她是著名记者，从材料中找问题，那是她的强项。
“在哪？”郑定凑近身子，仔细看着电脑上的材料，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麦苗用鼠标拖黑一段文字，说：“在这，你看这段文字：‘华南区是国内医疗器材重点市场之一，经济发达，人口稠密，医疗水平高。结合公司营销思路，根据广东、广西、湖南各市场的特点，在原来已开拓21家三甲医院基础上，再开拓5家作为明年公司的发展目标。新开拓5家医院，我们是有潜力可挖的，因为，相对于过度竞争的广东、广西市场，湖南市场是一片崭新的蓝海，市场容量大，大有潜力。’”
郑定疑道：“这有价值吗？”
“不要小看这几句话，从这几句话上可以判断，这家公司在广东、广西、湖南三个省已经将钛板成功地打进了至少21家三甲医院。换句话说，仅华南地区，就有21家医院的骨科医生接受了开南医疗器械有限公司的回扣。”文字记者对文字的理解能力就是不一般。
郑定惊道：“哇，原来这还是个大案呀。”思忖：“三甲医院都是大医院，21家大医院，每家医院假设有3名骨科医生涉案，那将有60多名医生涉案，天哪，还有华东市场，华北市场，华中市场呢。这么大一个案子，派出所吃不消，看来得将这个案子移交给分局经侦大队了。”
郑定一说大案，麦苗精神倍增，她知道，大案，意味着警方肯定会增加警力，肯定会及时介入。她指着方案第三大部分“明年各办事处的开发终端目标”，说：“你看，这部分也极有价值。”
郑定再弯腰细看：
G市办，洪国涛，原有医院.6，新拓医院.1，升正办，叶家明，原有医院.3，新拓医院.1，南州办，梁馨，原有医院.4，原东办，吕兴，原有医院.1，原西办，巩小辉，原有医院.1，广西办，范兵，原有医院.4，新拓医院.1，湖南办，陈晶杰，原有医院.2，新拓医院.2……“价值大吗？”郑定不解。都说隔行如隔山，他还真看不懂，不过，麦苗说什么，他都信什么，从小就这样。
麦苗兴奋地说：“价值当然大啦，你们警方完全可以按图索骥，按照这个名单去抓人，只要抓到这些人，一审，他们就会供出华南21家医院骨科的受贿医生。比方说，你们警方只要抓到开南医疗器材公司G市销售代表洪国涛，一审，他就会供出G市6家三甲医院骨科医生拿回扣的情况。”她心想，这家公司的这些个销售经理，他（她）们没有信仰，绝对不会打死也不说，警察一审，肯定会竹筒倒豆子，什么都说出来，人人争取有立功表现，他们的趋利性比什么人都强。
“好，太好啦！”郑定跟着兴奋起来。“阿定，你看第五部分‘结算政策’，这部分我认为最有价值。”郑定再次凑近，弯腰细看：
颈椎钛板（含螺钉）
公司出货价：6000元
区域总经销商出货价：8000元销售代表出货价：23000元（含10000（主刀医生）+科室公开利润1000+销售代表公关费用及报酬4000）医院出货价：35000元（含医院20%利润+17%增值税发票）“最有价值？”郑定一头雾水，这些繁杂的数字，如果不知道医疗器械商和主刀医生之间的猫腻，外人一时还真不容易看懂。“阿定，你看清楚一点啦，看这个括号里面的东西，含10000元，再括号主刀医生。”
“哦，看清了，明白，主刀医生每用一副钛板，就能得1万元回扣，这份材料确实太有价值。”郑定很是欣喜，这回真的帮了老同学一个大忙。
“原来梁馨说的都是真的呀！”麦苗自语自语。“苗苗，我认为这个材料完全可以将你的主刀医生直接定罪了。”麦苗想起省、市医疗事故鉴定会的两次辩论；想起拖着被手术后遗症折磨的身躯、奔波于市区小巷和乡镇、寻找十位颈椎手术患者；想起挑灯夜战撰写起诉材料，如今，终于拿到足以将秦辉定罪的证据，热泪夺眶而出，她急忙离开椅子，来到窗前，啜泣。
郑定顿时慌了，不知所措，他还真不知如何安慰心中永远的公主！
二
周一早上，孟谷总经理陪一客户喝早茶，从酒楼出来已过9点。他驱车回公司，将车开进天地新大厦地下停车场。他乘电梯从地下停车场上到一楼大厅，人如潮水般涌进，他与林肯英语培训中心主任阚长城被挤在一角，孟谷超瘦，阚长城超胖，一胖一瘦反差比较大，有些滑稽。电梯几乎每层楼都停，真烦，阚主任没话找话：“孟总，星期天还加班哪！”
“没有哇。”
“哈，昨晚你不在办公室吗？”
“看错了吧！”
“不可能看错，你办公室灯亮着。”
“啊，我办公室灯亮着？”顿时，孟总心疼起来：一定是上周五下班时忘了关灯，周五一个晚上，周六，周日两个整天，都亮着灯，浪费多少电呀！
“啧，你带的那个女孩真漂亮！”阚长城猥琐地说。昨天晚上，阚长城在开自家公司大门时，回头盯了一眼坐在开南公司大门附近的伊简梅。
“女孩？”孟谷惊诧：公司有大门钥匙的只有四个人，本人，营销总监姜子悦，财务总监胡雅兰，办公室主任胡芝。昨天晚上，他们四个在一起打麻将，没人离开过。霎时，他心里不安起来：一个美女悄悄进了公司，还开了本人办公室的灯，这个美女难道是小偷？
电梯好不容易上到二十四楼，开门，瘦小的孟谷用力冲出电梯，将肥胖的阚主任甩在身后，快步奔进公司，口气急促地问：“今天谁开的大门？”
“姐夫，是我，怎么啦？”公司办公室主任胡芝问，她是孟谷妻子的堂妹。
“怎么进的？”
“怎么进？”胡芝被问得有些犯晕。
“用钥匙开的吗？”
胡芝扑哧一笑：“不用钥匙用什么？”
孟谷横了她一眼，没再理她，冲进总经理办公室隔壁的财务室：“阿兰，快看看保险柜，有没有被撬过？”财务总监胡雅兰是他妻子。
胡雅兰侧身看了一眼靠墙放着的保险柜，没被撬过，不解地反问：“老孟，今天怎么啦，一惊一乍的？”
孟谷没空回答，转身出了财务室，来到自己办公室门前，用钥匙将门打开，直奔办公桌，慌乱地拉开右边的第二个抽屉，低头一看，硕大的翡翠玉观音雕像仍在，好东西呀，A货，足足有三两重，这个宝贝花了他9万块钱，准备送给武汉一家三甲医院院长的。他一一拉开其他抽屉，没见有翻过的痕迹，没有，一点也没有。什么东西都没有丢失，这倒让他更加恐惧起来，感觉来者不善：“对门林肯英语培训中心的阚主任没必要对我说假话，昨晚，公司肯定有人来过，这个不速之客不撬财务室的保险柜，开灯进了本人的办公室，不取昂贵的的翡翠玉观音，不求财，那求什么？”想到这，不由打了个寒噤，额头上涔涔的冒着冷汗，此时此刻，他倒希望昨晚进来的仅仅是小偷。
孟谷睁大眼四处睃视，一懔：咦，大班桌下的接线板上的灯亮着，不对呀。接线板连着墙上的电路开关，他为了省电，每次下班，他都将墙上的电路开关关掉，这样，接线板上的指示灯自然会熄灭。现在，接线板上的灯竟然亮着，说明，昨天晚上进来的人动过墙上的电路开关，那么，十有八九，不速之客动过桌上的电脑。
孟谷浑身战栗起来，蓦地里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昨晚的不速之客如果看到或下载了电脑中的材料，那公司就惨了！”
电脑中的材料有四个要命的东西：
一有全国34家三甲医院院长、骨科主任和相关主刀医生的姓名和电话，这是他在医疗器械行业多年打拼，千辛万苦才积攒下的人脉，这个人脉资源堪称公司第一大财富，如果警方将这个人脉资源连根挖掉，就算自己侥幸能逃脱，以后想东山再起，绝无可能，换个马甲也不行。
二有四个大区经理、15个省级经理及片区经理的姓名和电话，如果警方掌握了这个信息，随便抓几个，一审，这些认钱不认人的家伙，肯定会反戈一击，以戴罪立功的心态对公司老板进行揭发。
三有钛板销售的结算政策，这个结算政策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每销售一副钛板，给主刀医生回扣1万元，行贿证据没有比这个更确凿的了。
四有去年公司销售额的具体数字。在去年公司年度工作总结中，有钛板销售首次突破3000副的数字，那等于说，去年一年，公司向全国34家医院的骨科医生行贿了3000万。这个行贿数字，属于《刑法》中所说“行贿情节特别严重的”，可以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太可怕了，太恐怖了！
惊魂甫定，他决定，必须尽快弄清不速之客何许人也，有何动机。他知道，这栋楼的物业管理处在每层楼都装有监控录像，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录像一定记录着。物业管理处在二楼，走，找物管去。
他乘电梯下到二楼，来到物管处，找到负责保安这一块的负责人，大家叫他老张。孟谷谎称昨天放在办公室桌上的手提电脑不见了，要求调看监控录像。
老张其实不老，四十出头，曾当过兵，做事极认真。他一听，急了，如果大楼发生失窃，按公司规定，轻则扣一个月奖金，重则扣一年，再重，老张只有卷起铺盖回河南老家种地。他立马领着孟谷进到监控室，让正在负责监控的小杨调出昨日二十四楼的监控录像。小杨，年轻的保安，倒带的技术非常娴熟，很快发现，昨晚9时许，果然有一男一女出现在二十四层走廊，男的颇为从容地用钥匙开了大门，男的先进去，女的跟在其后。
“这两个是你们公司的人吗？”老张着急地问，看样子，他比孟谷还急，有没有失窃，关系到他的奖金呢，能不急吗？
孟谷要求：“倒回去，让我再看一遍，哦，这两人好——好像是销售部新招的，我回去问一下。”说着，他用手机将录像中几个定格镜头拍了下来。
公司最近没有招过一个人，孟谷说“这两人好像是销售部新招的”，那是搪塞物管处老张的，他担心性子急的老张去报警才这么说。他心念如电：“现在可以肯定，昨晚，确实有两个陌生人摸进了公司，他们不去财务室撬保险柜，到了本人办公室，价值不菲的翡翠玉观音也不取，他们不求财，却动了本人电脑，那肯定对电脑中的资料感兴趣，十有八九下载了资料，太可怕了。男的，从未见过，女的呢，也没见过，那这一对男女究竟什么人？哦，这个女的有可能是南州日报社那个讨厌的记者，她一会申请医疗事故技术鉴定，一会又跑到法院起诉，这个女的，不是她，还会有谁。”
见孟总经理转身准备离开，老张着急地说：“孟总，如果是小偷，赶紧告诉我，我们好报警。”
“好，我回去问问销售总监，看看这两个人是不是他新招的。如果我没打电话过来，就说明没事了，谢谢啊。”说着，他急匆匆地离开监控室。
此时，正是大楼内家家公司最忙的时候，电梯人上人下，太忙、太挤。走楼梯，二十四楼呀！不爬虚脱才怪呢！孟总耐心地等了十多分钟，才进到电梯。回到自己办公室，随手就将门关上，屁股刚落在大班椅上，便掏出手机，给秦辉打电话，告诉他，昨晚有一对陌生男女闯进了办公室，动了他的电脑，可能偷了电脑中的资料。还告诉秦辉，他刚才到物管处查看了录像，还拍了照片，怀疑照片中的那个女的是南州日报社那个记者，他马上将照片发过去，请秦主任辨认一下。孟谷从通话中明显感觉到秦辉近乎发疯，说了无数个“你怎么这么大意”！
孟谷赶紧用手机将在物管处监控室拍的照片发给了秦主任，请他辨认。
很快，秦辉来了电话，惊惶失措的口气：“照片上那个女——女的是我们科护士，男的，廖护士长说见过，警察。”
孟谷倒吸一口凉气，“警察！”不啻听到噩耗，顿时，孟谷瘫坐在大班椅上。警方介入，天啊！大班椅发明者真高明，真有远见，设计时，将普通椅子加宽、加厚又加高，已经充分考虑到老板们总有一天会瘫坐在椅子上。
“喂，喂，孟总，你电脑中的资料有给主刀医生回扣的纪录吗？”秦辉那头急呀，不久前，他自己也曾吃过电脑资料被窃的苦，也是伊简梅干的。
“没——没记录，有——有表述。”孟谷如鲠在喉。
秦辉那头情绪显然要崩溃，可怜巴巴地哀求：“看在我多年帮助你们公司的分上，快说清楚呀！”
“在——在年度销售总结报告中有记载。”
“你——你——”秦辉那头在痛骂。
孟谷将电话挂了，抬手看了一眼手表。自秦辉说出照片中的那个男的是警察，孟谷就感觉公司大势已去，无力回天，警方的抓捕随时都有可能展开，他不想同秦辉啰嗦了，他得同时间赛跑，在警察抓捕前离开G市。他急冲冲来到隔壁的财务室，对妻子胡雅兰耳语一番，将事情简单说了一下，让她立刻将财务室保险柜的现金取出，将公司存折上的钱也全部取出，通过原来的那家地下钱庄，将钱全部兑换成美元或澳元，汇到在澳大利亚堪培拉定居的女儿孟琳账户上，夫妻双双去澳大利亚避难。此时此刻，他十分庆幸，这么多年挣的钱，大部分早已在澳大利亚银行存着。此时此刻，他更庆辛，自己未雨绸缪，早在四年前，夫妻俩就花25万澳币，约150万元人民币，通过投资移民，获得了澳大利亚永久居留权。
临走，他告诉瑟瑟发抖的妻子，为安全起见，他俩必须分头走，他马上就走，乘飞机去香港。让她处理完事后，即刻去深圳，并叮嘱，莫走罗湖海关，那里晚上12点闭关，去皇岗口岸，24小时都能通关，在香港赤鱲角国际机场汇合。并再三叮嘱，让她莫感情用事，将事情告诉公司办公室主任，堂妹胡芝。大难临头各自飞，堂妹，管不了那么多啦！
三
孟谷驾驶绿色路虎从公司赶回家。他的豪宅位于G市南郊碧云花园，这个住宅小区几乎清一色的别墅，白墙红瓦，好一派地中海风情。平时回家，他习惯将车泊进自家车库，这次不同，只停在路边。匆忙开了别墅大门，冲上二楼卧室，慌忙从保险柜中取出现金、银行卡和澳大利亚护照。从衣柜中随便拿了几件衣服塞进旅行箱。他右手提着黑色旅行箱，快步从家里出来，打开副驾驶位车门，将旅行箱往座位上一扔，然后用力关上。
他快速地发动汽车，一轰油门，向小区大门冲去。路虎揽胜0到100公里加速时间只需8秒，孟谷第一次发现，平时用来装门面的路虎越野车，原来加速性能如此之好。出得小区，向右拐了一个180度的弯，很快上了东一环，向新北国际机场急驶而去。
据民间说法，全国三大贪官外逃出境机场，排第一名的荣耀当属大名鼎鼎的新北机场。
路上，手机铃声响了很多次，前两次，他还拿起来看了下来电号码，他都没接听。逃命的时候，客户的电话，手下请示工作的电话，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最后，他干脆将手机关机，扔出了窗外。他曾听朋友说过，警方可以对手机进行定位。
他惶惶然开着车，不由得产生联想：现在的心情，现在这副狼狈样子，像极了当年林彪匆忙出逃的样子。
中午12时45分，他将车开进了新北国际机场候机大楼前的停车场，泊好车，打开车门，取出旅行箱，将车门重重地一关，头也不回就朝候机大楼奔，将他心爱的路虎揽胜遗弃在偌大的停车场。路虎，世界顶级四轮驱动豪华车，好车呀！他这辆车，裸车就花了166万，平时，他对它的保养可好了，擦花一点漆都会心疼半天，在高速公路上行驶，时速从没有超过140公里，唉，现在顾不了啦，自由比路虎重要，生命比路虎重要！
候机大楼熙熙攘攘，他拖着旅行箱来到咨询处一问，今天，从新北国际机场到香港赤鱲角国际机场的航班还有四班，2点20分起飞的航班算最近的，他毫不迟疑地买了这个航班的机票。在柜台上拿到票，办完登机牌手续，快步朝通向二楼安检处的自动扶梯走去，两部自动扶梯只能上，不能下，与一般的商场迥然不同。他站在自动扶梯上，抬起手腕，低头看了一下手表，1点20分，起飞尚有一个小时。心中嘀咕：“怎么还有那么久呀！”心急之人，时间总是慢速的，要不然，怎么会有度日如年之说呢。
上到二楼，右拐，二十米处有四道安检门。见到安检门，他的心陡然紧张起来：平时的电视新闻，警方拦截欲逃走的罪犯，通常会在安检处守着，来个瓮中捉鳖。只要过了这一关，基本上就算没事了。他右手拉着旅行箱，忐忑不安地排着队等着安检，在他前面大约有八九个人，他用手擦去额上沁出的汗。
一个，两个，第八个过了，他暗暗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心里却在不断地想，南州警方不可能那么快就立案吧，就实施通缉吧，昨天晚上9点，到现在，不过28个小时。就算要抓我，我已经将手机关机后扔了，警方对我无法定位，一时半刻，他们也不知我现在在哪呀。
终于轮到他了，走前几步，递上身份证、护照、机票。浓眉的男性安检人员先低头看了一眼身份证、护照，然后，用穿透力的眼神看一眼身份证本人，孟谷被看得心里发毛，双腿在微抖。
出了安检处，他吁了一口气，在离安检门最远的地方找了一个座位。他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手表，唉，怎么还有50分钟才起飞呀，时间过得太慢，太慢。噢，按规定，登机必须提前半个小时，也就是说，坐在这只需等20分钟左右就可以登机了，20分钟，会挨过去的。
最近三年，孟谷公司的利润年年都能保持30%以上的增长，每天，夫妻双双开着豪车把家返，回家就是数钱，数数今天挣了多少，对于普通工薪阶层来说，日子是一年一月地过，而孟谷夫妻俩却是时光荏苒。现在，自己大难临头，天要塌下来了，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出港大厅的广播终于发出女播音员悦耳的通知，请赴香港的旅客到12号登机门准备登机，重复了好几遍。如坐针毡的孟谷听到这声音，不啻听到世界上最美丽的声音，仿佛那是给他自由的声音，他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腿如装上了弹簧一般，提着旅行箱，快步奔向登机门。
坐在机舱里，当飞机开始滑行，腾空而起的一刹那，他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感觉此时此刻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是呀，在香港赤鱲角国际机场，时时刻刻都有飞往世界各地的航班，他自由了。
四
周一上午，郑定提前十分钟上班，蒋所长前脚进了办公室，郑定便跟了进去，他急着要向所长汇报昨晚行动的事。
派出所，正科级单位，行政级别不高，事却非常多，蒋所长进门伊始就电话不断，有市局部门打来的，有分局部门打来的。接完五六个电话，蒋所长才让他坐下来汇报。郑定没敢坐，他好像孩子做错事似站着汇报。汇报中，他有意隐瞒了带着伊简梅的细节。
汇报完毕，他笔直地站在那，低着头。十秒，二十秒，一分钟，所长竟没有说一句话，他大着胆子抬头看了所长一眼，想观察一下怎么回事，只见所长的脑袋左晃一下，右晃一下，一脸坏笑地瞅着他：“为了同桌的你，效率挺高的嘛！”郑定与麦苗那点事，所里的干警都知道，都知道他对她念念不忘，都知道他以她为标准找对象，大家也常常以此为话题笑话他，弄得麦苗都不敢到他们派出所来。
郑定知道所长开他的玩笑，没敢吱声，毕竟，事实摆在这，昨天，他主动放弃休息，去帮同学，帮爱慕的女同学获取证据。
“你将昨日的行动再讲详细一点。”
郑定又讲述了一遍，增加了对行动过程的描述。
蒋所长，学历虽不高，警校中专毕业，可他是一个老公安了，心细如针，听完，沉吟片刻，吩咐道：“小郑，根据你的描述，这家公司所在的天地新大厦是一间高档写字楼，哪每层楼就很可能装有探头，你昨晚的行动极有可能已经被对方发现，这样吧，现在证据确凿，你与小周先去市一医骨一科，将那个收受了巨额回扣的主刀医生秦辉带回所里，等初审有结果之后，再去G市，对开南医疗器械有限公司总经理孟谷实施逮捕。”
“所长，能不能派两组人马同时行动，我们担心抓捕秦辉的时候，会走漏风声，开南公司的总经理孟谷会逃之夭夭。”郑定的担心不无道理，如今，信息化社会，一个电话，什么都知道了。
“两组，不可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派出所就那三十几号人，管理着那么大一片辖区，十三万常住人口，还有九万流动人口。前天和昨天，即星期六和星期天，辖区内发生了地下停车场凶杀案，森林公园强奸案，摩托车飞抢案，医院窃婴案，本省的都市报和晚报铺天盖地作了渲染，群众人心惶惶，件件急待处理，你一个普通医疗受贿案件，按轻重缓急，只能排在后面。蒋所长算给爱将面子了，周一就抽调两个人办理这个案子。像医疗受贿这种案子，如果按照程序，按照分工，派出所完全可以不管，完全可以将此案上报给分局经侦大队，让它们立案侦查。
上午9点40分左右，秦辉在骨一科走廊尽头，用手机与孟谷通话时，当他问孟谷：“你电脑中的资料有给主刀医生回扣的记录吗？”孟谷回答：“在——在年度销售总结报告中有记载。”秦辉顿时脸吓得发青，浑身战栗，再欲问时，对方已经终止了通话。他将手机塞进裤袋，打定主意：“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走，到美国去，到儿子身边去。”他儿子在美国读完大学后，留在美国，有绿卡。
他从走廊快步奔回自己的办公室，汽车钥匙、银行卡、家里大门的钥匙都在办公桌上的手提包里，必须拿了才能回家。身份证和护照都在家。他一头撞进办公室，商副主任、窦副主任、廖护士长都在他办公室，怔怔地望着他，在他们印象里，主任做事向来从从容容，今天怎么如此慌里慌张。
秦辉蓦地想起，哦，现在应该是每周科室领导班子例会时间，他们三个都在这里等着他开会。一时，他找不到理由脱身，只得坐在自己的位置，硬着头皮宣布开会。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部下的发言，一边想着脱身之计，他心中陡然生出愤慨，可恶的例会，他妈的例会。平时，他最喜欢开这个例会，可以充分展示自己的领导才华，可以充分展示自己的权威。
商副主任和窦副主任汇报完毕，当轮到廖护士长汇报时，大家都明显感到了秦主任心不在焉。大家都觉得奇怪，平时的例会，秦主任事无巨细，都会交待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回怎么了，草草讲了二三十秒就草草宣布散会。这不是他的性格，这不是他的领导作风。
一听说散会，商小抗和窦为民急着去了病房。廖护士长很不识趣，她拦住主任，一脸媚相地请示起工作来，请示起来还没完没了，如黏着一般，想摔掉还不容易。秦辉在心中诅咒了她十几遍，他多想早一点开溜呀，这个时候了，他哪有心思听你汇报护理工作呀。
如果他知道，此时此刻，孟谷已经在去机场的逃亡路上，他肯定不会忍受廖护士长无休止的请示，他会甩手离开。
伊简梅在主任办公室门口一闪，幽灵似地又不见了，秦辉大吃一惊：昨晚，到孟谷办公室搜集行贿证据的警察就是她的新任男朋友，她一闪就走，莫非受男友之托来监视我。顿时，秦辉感觉不妙，右手猛地一挥让廖护士长让开些，廖护士本能地侧身后退，只见秦主任二三步冲到窗前，推开铝合金窗户，踮着脚尖俯身向下看，那是医院的露天停车场，正巧一辆白色警车开过来，两名警察从警车里钻了出来，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快步走向住院部大楼。他一眼就认出走在前面的那个高大魁梧的警察，伊护士新男朋友，不好，他们肯定冲我而来。想到这，他扔下正在发愣的廖护士长，拔腿就走。
不明就里的廖护士长怔怔地仍站在主任办公室，泪水顺腮涟涟而下，委屈得慌：我做错了什么呢？为什么主任一反常态，如此讨厌我，我可是一心一意为工作呀。
秦辉经过医生办公室和护士站，横穿过走廊，走向电梯，准备下楼。焦灼等候电梯之时，不经意间回头，见伊护士站在护士站工作台前，眼直戳戳地盯着他，打着手机，急促小声地同什么人说着话。
伊护士这直戳戳的眼神，秦辉不由打了个寒噤，平时，她一个小护士，哪敢用这种眼神看主任。
前脚迈进电梯的一刹那，秦辉就知道自己错了：伊护士刚才肯定在向男朋友警察通风报信，警察此时此刻必定守在一楼大厅电梯口，自己这样下到一楼大厅，不啻自投罗网。秦辉毕竟智商高，反应快，电梯下行四层楼，即从十四楼下到十楼时，电梯门打开，乘有人进电梯之际，他迅速从电梯中出来，向左走二三步，推开厚重的防火安全门，进入光线昏暗的消防安全通道。
消防安全通道内静得可怕，他用手扶着楼梯的护栏，惊恐地抬头望望，又向下看看。他明白眼下情势，整个住院部大楼只有二个出口，即一楼大厅和负一层的地下停车场，两个警察只要分别把守在一楼大厅电梯口和一楼的消防安全通道，那就插翅难飞了。
秦辉急速思考：“楼下的警察肯定得到伊护士给的信息，知道我乘电梯下去了，他们必然会守在楼下，等着我自投罗网。如果警察见我迟迟没下去，他们一定会一层层搜上来。估计每层楼只需搜查五分钟，就能搜个遍，我现在在十楼的位置，大概只需五十分钟左右就会搜到这，如果警察动员医生和护士都找的话，那时间更短。”他脑筋飞快地转着，“上哪躲好呢？每层楼的医生、护士甚至护工都认识本人，无论躲藏在哪一层都容易被发现，哦，有了，楼顶有一个水塔，对了，先去配药房弄一根绑扎血管用橡皮管，上到顶楼后，就爬进水塔，如果警察搜上来，我就咬着空心的橡皮管沉进水底，依靠橡皮管呼吸，等警察走后再出来。”
秦辉的判断没错，郑定带着逮捕令在一楼大堂电梯出口处候着他，伊简梅已经在电话中通报，秦辉正乘电梯下来。郑定站在两部电梯中间，左右两部电梯无论哪部下来，他都过去查看，两部电梯先后都下来了，始终不见秦辉的人影。
同时，新警小周遵命守在一楼消防安全通道处，秦辉不可能从小周那下到地下停车场。郑定当机立断，通过对讲机让小周沿消防通道上到二楼，他自己则乘电梯上到二楼，与小周会合。
伊简梅主动跑下来帮忙。郑定与周警官每搜一层，她就守在电梯口和消防安全通道门之间。搜索进度非常快，一个小时多一点，郑定便上到住院部大楼的最高层18楼，即手术室。在手术室门前，郑定拦住手术室石护士长，简单说明了来意，石护士长惊得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殊不知，在她们医院，她最最钦佩、最最敬重的人就是秦辉主任医师，他手术做得好，做手术时，手势非常明确，做他的器械护士很爽。当然，石护士长在大是大非面前没有犹豫，她告诉警官，约半个小时前，她曾见秦主任来过手术室。
郑定当即判断，秦辉现在唯一能去的地方只有楼顶。郑定大手一挥，向消防通道走去，只有走消防通道才能上到楼顶。通道向上的尽头是一道铁门，虚掩着，郑定用力推开，一道刺眼的阳光射来，让他睁不开眼。他站在门口，下意识地用手掌挡在眉宇上，让眼适应一下强烈的光线。楼顶好大，好乱，楼顶的隔热板上，纵横阡陌布着大大小小的自来水管和供热管，楼顶东侧，立着两个巨大的黄色中央空调的冷却塔，轰轰作响；楼顶西侧，立着一个约三米长，三米高的正方形水塔，塔边靠着一个有点变形木制梯子，梯子木头已腐，呈发黑发霉状。
郑定弯腰向前方搜去，没有拔枪，犯罪嫌疑人只是一个拿手术刀的年长医生，没有拿枪的必要。警官小周，伊简梅跟在其后，再后面，还有两个跟上来看热闹的手术室护士。郑定先从东边开始搜索，绕过冷却塔向西边搜去，远远见一件白大褂被扔在水塔旁，白大褂比较干净，显然，是秦辉扔在这的，他一定在附近。郑定向小周打了一个对水塔包围的手势，两人分左右向水塔包抄过去。郑定首先发现，水塔背阴处，脸无一丝血色的秦辉坐在地上，背靠着水塔墙面，下半身裸露着，藏青色西装裤脱到膝盖处，右大腿外侧，一大摊血，呈喷射状。
郑定疾步过去，用食指一探秦辉的鼻孔，哪里还有呼吸。再细看秦辉，右手拇指和食指间捏着15＃碳钢手术刀片。从现场血迹呈愤射状判断，秦辉是用手上的这把手术刀割断了右腿大腿根部内侧的股动脉。不用说一流外科医生下刀的准确性，就算普通人用锋利的手术刀割股动脉自杀，一二分钟内也必死无疑。
南州市骨科学会主任委员，脊柱外科带头大哥，被誉为南州医疗界“一把刀”的主任医生秦辉，他用心爱的手术刀结束了自己用手术刀的历史，结束了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