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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马上手术

早上8点,南州市第一人民医院门诊部大楼一楼大厅,人头攒动,挂号处六个窗口前排着弯弯曲曲的长龙。

麦苗愁眉苦脸,在人比较少的地方站着,她丈夫赵应元在排队的长龙中,他一边排着队,一边向左上方巨大的专家接诊牌瞅,从上到下,一行行扫描下来,周一上午栏,清晰地写着,脊柱外科:骨科主任、主任医师秦辉。秦辉,他心中窃喜,曾见过关于他的新闻报道,依稀记得,他被誉为全市外科的“一把刀”。他当即打定主意,掏10块钱挂了个脊柱外科专家号。

赵应元左手拿着白色门诊病历,右手扶着妻子,按照指示牌,上到二楼,找到脊柱外科。他先扶妻子在一排绿色塑料椅上坐下,然后,使劲挤近护士站工作台,插单排队。

麦苗来得算早,但在主任医师秦辉的诊疗室,只能排在第11号。秦辉,名医,全市脊柱外科的领头羊,找他看病的人自然很多,慢慢等吧。脊柱外科接诊大厅和走廊挤满了人,弥漫着一种怪味,这怪味由药味、消毒水味和人体的汗味混合而成,难闻又不得不闻。麦苗微微低着头,两手托着下巴,忍着颈肩剧痛坐在低矮的塑料椅上。赵应元不耐烦地站在妻子前面,皱着眉,他平时特爱干净,嫌这一排排的椅子被形形色色的病人坐过,每张椅子不知有多少细菌,他不愿坐下。

足足等候了两个小时,戴着口罩的护士才将麦苗领进专家诊疗室。主任医师秦辉穿着白大褂,坐在一张白色办公桌前,年纪五十出头,大块头,胖脸,精神饱满,用手示意她坐下。麦苗忍痛,低头弯腰,在医生办公桌左边的椅子上坐下:“医生,您好!”

秦主任让她讲述一下自己的症状,麦苗只讲了约半分钟,只见他用手势果断地制止了她的陈述,拿起笔,飞快地开出核磁共振(MRI)检查单。

市一医不愧为全市规模最大的三甲医院,办事效率那叫一个高。秦主任甫写完核磁共振检查单,一位身材偏矮、偏瘦,前额染着一小撮红发,穿着白色护士服的护士,犹如天使般悄然降临在麦苗所坐的椅子后,不同的是,天使会带着一双白色翅膀,白衣天使却推着一辆黑色轮椅。麦苗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白衣天使就将她扶上了轮椅。秦主任吩咐麦苗丈夫赶紧去交费。

瘦弱的白衣天使力气还真不小,用手轻轻一拨,轮椅瞬间来了个180度转弯,坐在轮椅上的麦苗,她的脸已经面朝门了,轮椅被推出诊疗室,站在门口的病人家属纷纷避让。白衣天使身手好敏捷,眨眼间就将轮椅推出一丈开外,看不出来,还真看不出瘦小的白衣天使竟有如此功力。麦苗胆战心惊地坐在轮椅上,她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怎么自己陡然间就成了重病人,坐在了轮椅上。白衣天使推着轮椅在门诊部大楼复杂的走廊中几经穿梭,进到一个小厅,麦苗抬头一看,门楣上写:“核磁共振室”,轮椅来了个急停。“核磁共振室”五个字让她胆怯:“我患了什么病呀,怎么要做这种检查?”她参加工作七年来,每年单位都有体检,有心电图、超声波、X光,从没做过核磁共振检查,“核”这个字让她感觉有点怕。

厅内,五排绿色塑料椅上坐满了病人及家属,瞧这阵势,下班也检查不完。

核磁共振医生工作室走出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医生,白衣天使双手离开轮椅,娇手一挡,拦住男医生去路,当着患者麦苗的面,压低嗓子,语气充满恳求:“柳医生,这位病人是我们秦主任亲自看的,病情比较严重,主任请您帮忙看能不能提前做个检查?”

坐在轮椅上的麦苗被白衣天使的热情所感动,热泪盈眶,她强忍着,不让她流出来。这位白衣天使与自己非亲非故,她却给予春天般的温暖。

柳医生的笑容非常灿烂,满脸的皱纹像菊花一样在脸上绽开:“秦主任的病人,好,我马上去安排,下一个就让她检查。”柳医生转身就往回走,扭头问了一句,“交费了吗?”

“她老公已经去交了,马上就送单过来。”

柳医生返回核磁共振医生工作室,不一会,核磁共振室推出一位躺在白色轮式床上的老翁,柳医生从工作室出来,用手示意白衣天使将坐着麦苗的轮椅推进核磁共振室。其他排队苦候的病人及家属,看着这一切,敢怒不敢言,只能在心里嘀咕:“这坐在轮椅上的患者刚来,怎么就被安排进去检查?”也有胆大的,也只敢低声抱怨:“这岂不是赤裸裸插队嘛。”

“怎么能这样呢?我们已经等了一个多钟头。”

“算了,人家都坐轮椅了,说明特别严重。”

后面的没有再说什么,只能用无奈的眼神看着,谁敢在此得罪医生?

乳白色的核磁共振仪比传统的X光机大二三倍,前者,整个机器呈卧式,后者,机器呈立式。核磁共振仪还有一个最大特点,即有个白色太空舱,患者须躺在可移动板上,被推进太空舱,看起来挺碜人的。瘦小的白衣天使使劲将麦苗扶上了核磁共振仪可移动箱里,然后推着空轮椅出了机房。

医生工作室约五六平米,与核磁共振室之间有一块长方形的厚重玻璃,比小车前窗玻璃稍大,柳医生坐在一张白色桌前,右手轻点鼠标,用计算机操作。

大约二十分钟后,核磁共振室厚重屏蔽门徐徐打开,麦苗已离开了核磁共振仪,自己走了出来,白衣天使早就推着轮椅在机房门口候她,她前脚刚迈出,白衣天使不由分说,迅速地将比她高一个头的麦苗扶上轮椅。

麦苗老公赵应元瘦高个,眼镜镜片比较厚,书生气地站在一旁,插不上手,帮不上忙。

麦苗屁股刚刚落座,尚未坐稳,还有点晃,只听到白衣天使发出一声惊叫:“唉呀”,麦苗本能的双肩一抖,吓了一跳,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唉呀,您——您——您的颈椎病太严重啦!”白衣天使惊叫道。麦苗扭头瞧白衣天使,天使满脸的关切、关心、关怀、关爱,仿佛真正的天使降临人间。

顿时,麦苗的脸铁青铁青,吓得够呛,颤声问:“真、真的很严重吗?”

“人体颈椎总共有七节,您三节有问题,三个椎间盘突出,严重压迫了神经,你说严重不严重?”白衣天使将“严重不严重”五个字的音抬得很高、很重、很吓人。

“啊!”麦苗心惊胆颤,心想:“颈椎的三个椎间盘突出,还压迫神经,难怪右手手指发麻,天呐,哪以后右手还听不听使唤,如果不听使唤,不能动手写稿,以后怎么完成最低工作量呀?”她在《南州日报》社要闻部工作,首席记者,跑教育文化旅游线,他们报社早就摒弃了固定工资制,不吃皇粮了,所有记者每天都得写稿赚工分,每月400分是最低工作量,一般的新闻稿件只有5分至20分,她这个首席记者并非浪得虚名,是用稿件堆出来的。

柳医生从医生工作室出来,右手拿着一张白色的检查报告单,径直朝麦苗走过来,将报告单递给麦苗。她接过来看,上写“南州市第一人民医院MRI检查报告单”,下有三大内容,检查部位、检查所见、检查意见。“检查所见”的描述艰涩难懂,什么“C5/7颈椎间盘膨出”,什么“颈椎体边缘不同程度骨质增生”,她尚没看完,只听柳医生语气沉重地说:“小姐,你的颈椎问题简直太严重啦!”

“医——医生,我的颈椎病严重到什么程度?”麦苗颤声道,她吓得咬字都不清了,忙停止浏览,实际上,她也看不懂检查报告单上的内容。

“唉,你现在生理年龄三十,颈椎年龄却已经超过六十啦!”

麦苗发出“啊!”的一声,随即周身颤栗起来,鼻子也不由得一酸,眼泪簌簌而下,二十分钟前,那次是感动的泪水,这次是悲恸的泪水。能不悲伤吗?她今年刚踏入三十岁这个女人最为敏感的门槛,这道门槛上的女人,犹如一朵夏天盛开着的鲜花,如果有阳光,有雨露,艳丽和芬芳可以保持很长一段时间。柳医生一句“你现在生理年龄三十,颈椎年龄却已经超过六十”,不啻当面向她宣布,你这朵鲜花已经凋谢,已经枯萎,你已经是老年人了。

她丈夫赵应元怔怔地站在一旁,心里凉飕飕的,沮丧写在脸上,作为一个男人,心理素质忒差了点,此时此刻,他应该勇敢地站出来,安慰受到极度惊吓,瑟瑟发抖中的妻子才对。

“必须赶紧接受治疗,否则,你的颈肩部位会越来越沉,越来越疼,最后,不但颈椎病会越来越严重,还有可能患上神经官能症。”柳医生的话越来越恐怖。

“神经官能症?”顿时,麦苗想死的心都有,精神崩溃,彻底的崩溃,她颓然瘫坐在轮椅上。刚才柳医生说“你的颈椎年龄却已经超过六十”,让她遭受了第一轮打击,“神经官能症”这句话,又使她遭受了第二轮打击,就算钢铁炼成的人也受不了哇。

“小晏,你们科还有病床吗?”柳医生问白衣天使,原来这位瘦小的天使姓晏,凡间的。

“非常、非常紧张,很多病人都在排队等病床呢。”晏护士认真地说。

“这位小姐的病非常严重,她那么可怜,请你们秦主任想想办法,腾出一张病床来吧!”柳医生的话如春风杨柳,使刚跌入冰窟的麦苗感觉到一丝温暖。

“我试试!”晏护士坚毅地点着头,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麦苗坐在轮椅上,双手紧紧地拿着核磁共振报告单,被推回门诊部大楼脊柱外科专家诊疗室,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将核磁共振报告单双手递给秦辉主任,秦主任用犀利的目光一扫报告单,浓眉紧锁,将报告单轻轻地扔在桌上,两手一摊,为难地说:“你的病太严重了,需要住院,可是,现在病床确实太紧张,唉!”

站在轮椅后的晏护士急了,飘然来到秦主任身旁,俯身央求道:“主任,刚才核磁共振室柳医生说,她的颈椎年龄都已经超过六十,再不及时治疗,一生就毁啦!”天使,上帝的使者,受差遣服侍信奉上帝的信徒。麦苗心中,再一次将晏护士幻化成天使。麦苗在大一时就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无神论者,上帝竟派天使来关心她,关心一个非信徒,麦苗感动的眼泪再次涌出。

前后不到一个小时,她三次流泪,近十年,不,可以说近二十年来,她也没有流过今天那么多感动的,惊吓的泪水。

秦主任望望天使,又望望无助的麦苗,下决心似的点了点头。只见他打了两个电话,一个大概给某主治医生,一个给护士长,问病床情况,然后开出一张入院通知书。

白衣天使如释重负,吁了一口气,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麦苗第一次发现,晏护士原来也挺漂亮的。

秦主任将入院通知书交给在一旁发呆的赵应元,嘱咐他拿着入院通知单去收费处交5000元押金。

晏护士兴奋地推着轮椅将麦苗送到住院部大楼,乘电梯上到第十四层的骨一科。轮椅被推出电梯,向左,迎面是铺着绿色弧形大理石台面的护士站,台面约有四米宽,右边摆放着一个精美的青花瓷花瓶,花瓶上插着一束鲜花,给人以温馨的感觉。护士站左右两旁,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分布着好几十间病房。走廊里,几个护士脚步飞快,在忙碌着;七八个穿着蓝白相间条纹服的患者在走廊里慢慢散步;一个家属模样的中年男子提着热水瓶去打水。

护士站已有一位护士等在那里,办事非常麻利,将麦苗领进了病房。

病房里设有三张床,31、32和33床,麦苗被安排在33床。33床靠窗户,窗外有一个小阳台,阳台尽头有一个小洗手间。

在住院部一楼大厅收费处交了住院押金后,赵应元匆匆上到十四楼,在护士指引下,来到病房,见妻子已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心中悲戚,俯身轻轻抚摸着,心中不解:平时,妻子时不时颈肩会发硬发酸,揉揉就好了,只有昨晚,颈肩才疼得比较厉害,今天,怎么就成了重病号了?

当晚,病房里,电视播放的新闻联播刚结束,穿着白大褂的秦主任走进麦苗的病房,后面紧跟着他最信任的廖护士长。按理,综合性三甲医院各科室的护士长都享有绝对的特权,不用值班,今日下班,廖护士长见秦主任没走,她也没走。

麦苗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右手搁在被子外,打着吊针,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丈夫赵应元精神不振地坐在一旁。

赵应元见秦主任走了过来,赶忙站起身子打招呼:“秦主任,您来了。”他从心底里感激秦主任,没他的特别关照,病床那么紧张,老婆住不进来。

麦苗左手食指和中指压在右手掌背的静脉针上,小心翼翼地坐起来,背靠在病床上,赵应元赶紧将枕头抽出,垫在她腰后。

秦主任左手插在白大褂衣袋里,右手拿着医嘱卡,关切地问:“颈肩的疼痛好点了吗?”“好多了,谢谢您!”“那是止痛针起的作用,只能在较短时间内起止痛作用。你的核磁共振检查报告非常不乐观,你的颈椎增生非常严重,不仅严重压迫了神经,还压迫了部分颈动脉。”

上午的时候,她从核磁共振室出来,白衣天使就曾说“人体颈椎总共有七节,您三节有问题,三个椎间盘突出,严重压迫了神经”,麦苗当时就已经被吓坏,现在,秦主任的话更如晴天霹雳,“颈动脉被压”等于说大脑供血主管道被压,小命还有吗?

秦辉斩钉截铁地说:“必须尽快做手术,将压迫物切除。”“做,做手术?”麦苗一听,本能地缩了一下脖子,身子抖得像打摆子,她从来就没想过做手术,无法接受要做手术的现实。秦主任面色凝重:“如果不马上进行手术,等待你的只有瘫痪!”“瘫,瘫痪!我,我只是手有点麻,脚没事呀,怎么会瘫痪?”“如果不及时做手术,绝对会瘫痪,这种病我见过成百上千!”秦主任的态度不容置疑。“及时?”麦苗无助地问。“手术越早,效果越好,我是为你好!”秦辉力劝着。“万一手术……”她颤声道。她担心手术失败,以后不能生孩子。

婚后前三年,为了工作,她瞒着丈夫,采取了措施,没有要孩子。第四年,经不住丈夫的催促,她决定要孩子,可又一直没能怀上。手术万一失败,导致身体有问题,以后生孩子就更没了希望。她做记者的,见过许多离婚的,虽然离婚理由千千万万,但年轻夫妇离婚的多半没有孩子。有孩子的家庭是三个点,三点成一面,比较稳定,没有孩子的家庭是二个点,只能成一条线,脆弱得很,说散就散。

秦主任右手手掌按在左胸前,这动作,好像运动员获得冠军升国旗时的手势,像表态、像宣誓,说:“32床的病情同你基本一样,她就非常果断,已经签了字,手术明天上午九点半进行,我亲自做。放心啦!

这样的手术,本人做了上千例,没有不成功的,可以说,保证百分之百成功。”

32床,姓袁,名海霞,建设银行南州分行梁行长的夫人,此时,在小保姆的陪同下,在住院部大楼与行政大楼之间的花园里散步,饭后百步,她坚持了十多年。

“你真好运,我们主任答应亲自为你做手术。”旁边的廖护士长不适时机地插话,她身材矮小,肤色黝黑,嘴尖鼻宽,说话本地口音极浓。

骨一科主任、主任医师秦辉答应亲自做手术,麦苗心生感激。寇建勋副主任医师负责这间病房,即他担任麦苗的主治医生,按理,主刀应该是他。

不做手术,身体就会瘫痪,32床都已经签字,麦苗对手术的态度渐渐由绝对无法接受,迅速转化为可以考虑,她怯生生地问:“整个手术要用多少钱呀?”一年前,夫妻俩以首付五成的方式购买了一套商品房,三房一厅,128方,按揭贷款34万,十年偿还,供楼压力不小。

“住院费和手术费用1万5左右,进口钛板中等价位的3万5,起码得准备5万吧。”

“有国产的吗?”她嫌进口钛板贵了点。

“有,有国产的,不过,恐怕你不敢用。”

“国产的有批号吗?”

“有。”

“那为什么不能用呢?”记者就喜欢较真。

“国产钛板不怎么纯,含铁元素太高,放在人体的颈椎中,久了就有可能生锈,你敢用,我都不敢给你安装啦,我们要对患者绝对负责。”秦辉盯着她,见她迟迟未表态,耐心解释道:“钛板的纯度决定了手术的质量,手术时,颈椎钛板将安装在人体的颈椎中,过了几个月,骨头就会重新生长在钛片的小孔里,新的肌肉纤维就包在钛板薄片上,钛板宛如真正的骨骼一样和血肉相连,起到支撑和加固作用,钛板因此被人们赞誉为‘亲生物金属’,如果钛板不纯,铁元素太高,在颈椎中生锈,那会要命的。”

“生——生锈!”麦苗几乎被吓晕,她想象得出生锈的钛板在自己颈椎中的恐怖。中文系毕业的她,想象力比一般人要丰富些。

“哦,忘了告诉你,国产钛板含铁元素太高,还会带来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手术后不能再做CT或核磁共振检查。”

“为、为什么?”

“因为铁是磁体物质。”秦主任非常耐心地说。

麦苗一想也是,每次单位组织干部职工到医院体检,做X光检查时,医生都会要求大家将口袋中的钥匙等金融物拿出来。吓坏了的麦苗打定主意,要进口的,她仍不放心地问:“进口钛板寿命有多少年?”

“原则上说,二十到二十五年。”

“啊,最多只有二十五年呀!”她思忖,“今年,我三十岁,就算钛板能使用到秦主任所说的最高年限,二十五年,那,在我五十岁时,退休那年,还得在颈部开一刀,换一副钛板?”恐怖,太恐怖了!

“哈哈,我说钛板寿命二十到二十五年,那是从原则上说的,明白吗,实际上它完全可用几十年的,放心啦!”秦主任反应极快,不再说具体多少年,而是用模糊数学理论,二十五年是几十年,九十九年,也是几十年。如今医生真不好做,既要精通患者心理学,还要懂得模糊数学。

吓懵了,麦苗夫妻俩彻底被吓懵了,他俩用眼神交流了一下,点了头。廖护士一见她们夫妻点了头,快若惊鸿地飞出病房,一分钟不到,又回到病房,双手捧着一叠手术文件要赵应元签字。手术文件真厚,赵应元拿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他将这些文件放在白色床头柜上,躬身一份一份拿来看,有《骨科植入物器械及费用负担知情同意书》,《麻醉前谈话记录》,《手术知情同意书》,《输血治疗知情同意书》,《患者及家属告知书》,《护理情况告知书》等六份文件,只看了三份文件,他就开始头晕目眩,文件内容太过专业,真还看不明白。他堂堂市委宣传部宣传科科长,市委大院小有名气的笔杆子看这些文字都晕,若换成平头百姓,岂不直接晕倒。他吁了一口气,振作精神准备再看下去,还有三份文件呐。

见赵应元没完没了的看下去,秦主任很不耐烦,在一旁不断地催他签字,说:“不要有什么顾虑嘛,这只是手术前的例行公事,即使做阑尾炎这种小手术,也有这么厚厚的一大叠。”

赵应元踟蹰着,不想、也不敢签字。他向病床上的妻子投去询问的目光,麦苗嘴唇哆嗦,摇摇头又点点头。

廖护士长眼明手快,出手如风,迅速地拿过一份文件,径直翻到最后一页,递给赵应元,让他签字。他忐忑不安地在所有文件的最后一页签了字,至于签了几个名,他自己也记不清,反正廖护士长用手指指着在这签,他就在这签;指着在那签,他就在那签。

从早上8点到门诊部一楼大厅挂专家号,到现在的晚上8点,签完手术同意书,12个小时,短短12个小时,麦苗心理受到了极为沉重的打击,她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现实:原以为的小病,竟是一个有可能使自己终身瘫痪的大病,必须马上动大手术。

翌日,上午8点40分,两名护士将一辆两边有塑料护板的轮式病床推进病房,在32床床尾停下。32床患者,身高176厘米、体重75公斤的袁海霞自己爬了上去,两护士将轮式病床平缓地推出病房,袁海霞的丈夫、父母不安地紧跟在后面。

由于同病相怜,虽然在同一个病房只相处了一天,麦苗已经跟袁海霞很熟了,并亲切地称她为霞姐。麦苗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趿着拖鞋,胆战心惊地跟在后面。她之所以那么紧张地跟在后面,因为,明天下午3点钟,她也会同霞姐一样,躺在轮式病床上,被推进手术室,进行同样的手术。霞姐今天的状况,就是她明天的写照,霞姐今天手术的结果,就是她明天手术的结果,她今天跟着,就是为了冲淡对明天手术的恐惧,也可以说提前做思想准备。

轮式病床经过长长的走廊,被推进电梯,将电梯塞得满满当当,加上护士和家属,使原本就有几个乘客的电梯,显得拥挤不堪。麦苗识趣,赶紧退了回来。她知道,手术室在十八楼,由于担心手术,那天在签了各种手术文件之后,她上过十八楼,在门缝里看过手术室的陈设。

下午1时许,麦苗心烦意乱地乘电梯上到十八楼,出了电梯,见手术室门前不远处靠墙的椅子上坐着袁海霞的丈夫和父母,她怕惊扰人家,没上前打招呼,站在较远处。

她从十四楼的骨一科一路上来,想看看霞姐从手术台下来的样子,因为明天,她也要做同样的手术,她也会是同样的样子。她问过自己的主管医生寇医生,他说这种手术实施全麻,从手术台上下来,人是没有知觉的。她觉得很奇怪,自己和霞姐的主管医生是寇医生,主刀医生却不是他,从年龄上看,寇医生肯定超过四十,应该算比较有经验的医生了。

下午2点,手术室大门打开,袁海霞脸色惨白、戴着颈椎支架,僵直地躺在手术车上,毫无知觉地被推了出来。

手术车停在了手术室门口七八米处。“抬呀!”顺着声音,只见戴着口罩的护士吆喝着病人家属。袁海霞的老公、父母都呆呆地站在手术车两旁,不知从何处下手,一脸焦灼。麦苗急步上前,极想上去帮手,可怎么抬,从何处下手呀?霞姐浑身上下插满了大大小小的管子:输液管、输血管、输尿管、引流管、氧气管……从哪下手好呀?

“站在那发什么呆呀,来,你们两个男的,在这站好了,站成一条线,一个把手从病人腰下伸进去,另一个从大腿下伸过去,身体那边要见到手,听明白了没有?”手术室护士取下口罩,生气地说。

袁海霞的老公、父亲赶忙依言而行。

“抬!”护士喊道。

“不行,不行。”袁海霞老公急道,“脖子没人保护!”看得出,老公爱妻心切。

“我来抬头部!”袁海霞母亲反应过来。

“听口令,我说抬,记住,大家同时用力,明白了吗?”见大家都点了头,护士喊了声“抬”。

袁海霞老公梁行长负责抬腿部,他憋着一股劲,脸红脖子粗,使出了吃奶力气。袁海霞一米七六,他一米六六,个头比老婆矮了10厘米,骨架也小了一号,加上近年袁海霞患颈椎痛,运动少了,人开始肥了,腿粗屁股大。

独生子女政策在此的负面效应显露无遗,要是袁海霞有兄弟姐妹,哪用得着老胳膊老腿的父亲来抬,可怜了她爸,六十多岁的人,要抬虎背熊腰、人高马大的女儿,真难为了他老人家。

麦苗见状,急步上去,帮着扶稳袁海霞身上的各种管子,不让管子相互碰撞。大家齐心协力,艰难地将她抬上了轮式病床。

袁海霞的轮式病床被推回病房,手术室跟过来的护士叮嘱家属,3个小时之后,每隔两小时得给病人翻一次身,否则,背部会烂,如果烂了麻烦就大了。

两个多小时后,袁海霞从麻醉中渐渐苏醒过来,护工挽起衣袖,准备为她翻身。梁行长小心翼翼地把她满身的引流管、输尿管和输液管等挪到合适的位置,袁海霞的父亲配合着护工,把女儿的双腿、臀部和腰部慢慢先侧过去,同时,梁行长左手极轻地扶着她颈部,右手托着头,让她整个身子侧过身来,让背部和臀部得到休息。

麦苗坐在病床上,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心中悲戚:“天哪,明天,明天下午,我就是这副惨不忍睹样子呀。”

此时,麦苗突然见到妈妈出现在病房大门口,吃力地提着一个藏青色旅行包。

“妈,妈妈!”

麦妈跌跌撞撞直奔女儿病床,将旅行包往床边的椅子上一搁,扑向女儿。母亲双手抱着女儿两手臂,疼惜地说:“你这孩子,这么重的病,怎么不早点告诉妈呢!”麦妈错怪了女儿,麦苗昨天来医院门诊部就诊时,她还以为自己的颈肩酸痛是小病,直到昨天晚上7点半,她才知道,自己得了大病。

麦苗的妈在龙门镇农办工作,这个山区小镇距市区约70公里,昨天晚上,她接到独生女儿电话,说要做手术,一宿没睡,今天早晨,乘第一班车赶了来。

麦苗抱住妈妈,泣不成声:“妈,妈!”31床的病友看着这场景,鼻子一酸,也陪着流泪。

“你在电话中说要做手术,我和你爸都吓坏了,到底什么病呀?平时也没听你说过。”她父亲系龙门镇镇长,今天要陪省里来视察扶贫工程的领导,没能来,并非父亲心狠,换其他人接待他不放心,哪可关系到上百万元的扶贫引水工程款呀。

麦苗愧疚地说:“都是女儿不好。”大学毕业七年,她没寄过一分钱给父母,也没时间尽孝心,反倒让爸妈操心不少。

“快说说,医生怎么说的?”麦妈妈额头上渗着汗。

麦苗怯怯说:“医生说,不及时做手术,就会瘫痪。”

霍地,麦妈妈的脸变得刷白,失声道:“天哪!”爱女心切的麦妈拢了拢头发,赶紧强自镇定情绪,“听医生的,做,赶快做手术,钱没问题,我带了5万现金,我这就去交钱。”可怜天下父母心,女儿买房,首付款34万,老两口已赞助20万元。

麦苗的父母算有一定经济能力的,她父亲任龙门镇镇长,虽说该镇属于典型的石灰岩山区,常年缺水,土地贫瘠,农民比较穷,青壮年悉数外出打工,但是,再穷不能穷领导,是吧。

“妈,您坐了那么久的车,太累了,先休息一下嘛。”女儿心疼母亲,母女连心。

“在哪里交钱?”

麦苗了解母亲执拗的性格,只得说:“在一楼大堂的右边。”倏地,她心里涌出一首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麦妈妈也不知哪来的劲,从椅子上猛地拿过旅行包,利索地拉开拉链,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红色塑料袋,再拉上拉链,揣着红色塑料袋,“咚咚咚”跑去交钱了。

31床的病友见麦妈的表情、动作,感动得眼泪哗哗。她叫岑玉,病友都叫她阿玉,建设银行南州分行江景支行储蓄柜台员工,公认的银行最底层人员。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她趿着拖鞋走到小阳台,背对着病房,啜泣着。秦主任前几天郑重地对她说了,“如果你不及时做手术,以后肯定会瘫痪”,可是,她家经济拮据,男人所在的南州国营电子三厂六年前就倒闭,拿了9000元的一次性工龄补助金就下了岗,现在一家民营的铝型材企业做保安,收入少得可怜。她们家上有四位老人,下有一个读小学三年级的女儿,全家每月的开支捉襟见肘,别说5万元,就是一下子拿出5000元都非常困难,5万元手术费,如山一般横亘在她面前,她只能无奈地放弃手术,等待厄运的降临——瘫痪。她从心底羡慕32床,她们分行梁行长的宝贝夫人,5万元手术费,眼都没眨一下,就交了。昨天上午才住进来的33床,也让她嫉妒,娘家慷慨解囊。唉,都是女人,同人不同命啊!

两年,弹指一挥间。

四月初,麦苗的颈肩部位有疼痛感,她也没特别在意,以为最近写稿比较多,累的。月底,颈肩部位的疼痛变得剧烈起来,发作起来,左手得托在头颈后面,否则,感觉好像头快支撑不住似的,右手不听使唤,手臂里的神经像短了一截。苦捱了一个月,人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还硬撑着上班。湖景派出所警官郑定,与她中学同班六年,看着心痛,违规开着警车到她单位,强行送她到市一医门诊部,挂了脊柱外科专家门诊,接诊的骨一科副主任商小抗看在郑定警官的分上,为她办了住院手续。市一医的病床永远属于稀缺性资源,欲住院,还真的要点面子。

住院部大楼一楼大厅,人来人往,两部电梯在忙碌着。电梯口,人群中,穿警官制服的郑定左手拽着一叠住院手续单,右手搀扶着麦苗。

一部电梯从楼上下来,在一楼打开,人群一阵骚动。郑定右手赶紧抓住麦苗的胳膊用劲往里挤。由于电梯里太挤,他俩挨得很近,麦苗不用转头,也能察觉到郑定那雾蒙的眼光里堆积了对她太多的关切。她本能地扭过头去,躲避他的眼光。

他俩的老家龙门镇,只有一所中学,他俩从初中一年级开始同班,一直到高中毕业,都在一个班。班上同学在县城工作的多,在市区工作的只有他俩。

医院的电梯好烦,充斥着各种难闻的味道不说,还几乎每层都停,终于,在十四楼骨一科停下。郑定扶着她出了电梯,向左走出几步,麦苗心随之一颤,这环境太熟悉了:弧形大理石台面的护士站,台面右边的青花瓷花瓶,花瓶上插着的鲜花,穿着粉红色工作服的护士,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穿着蓝白相间条纹服的病人,拎着热水瓶去开水房打水的病人家属,提着水果篮来探病的患者亲友,还有扑面而来浓浓的消毒水味,这一切,多么多么的熟悉。两年前,准确地说,二十三个月前,在这,她因做颈椎增生手术住院一个月。当然,颈椎增生手术那是老百姓的叫法,医生可不这么叫,它有一个难记的专业名称——颈椎前路椎间盘切除、植骨融合、锁钉钛板内固定术。

熟悉的念头只那么一闪,却闪得她颈部和肩部疼痛得越发厉害,整个肩部、背部又似加了不少重物一般,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护士站没人,她急盼护士快快分配病床,快快给打上一支止痛针。

护士站里面,有一堵的方格子玻璃墙,墙后面是医生工作室,摆放着七八张桌子,医生工作室对门是科主任办公室。

麦苗当年手术的主刀医生秦辉从主任办公室出来,恰好见到麦苗满脸痛苦地倚靠在护士站工作台,秦主任好记性,好眼力,一眼就认出了她:“这不是麦记者吗?”

麦苗见到当年给自己做手术的主刀医生,好似见到救星一般:“秦主任,我颈肩痛得要命,麻烦您快点给我止痛!”

秦辉挥起右手,朝在走廊里的一位护士喊道:“小伊,先把手上的事放一放,过来赶紧给她安排病床,先输液止痛。”戴着口罩的伊护士赶紧小跑过来,接过郑定递上的一沓住院手续单,回到工作站里面,娴熟地在电脑上输着数据,还抽空用眼角瞟了一眼高大魁梧的郑警官。伊护士做事极麻利,一分钟多一点就为麦苗办好了入院登记,很快领着麦苗来到病房。市一医住院部的病房安排比较独特,不分几号房,只在每间房房门的门楣上写着多少床到多少床。

麦苗抬头看了一眼门楣上写着的床号:31—33。她心中一凛:咦,两年前,住院做颈椎增生手术时,住的不也是这间房吗?!当时住33床,没错呀,这个数字一生都没法忘却。这次,她被安排在31床。

进入病房,病房里的床位布局与两年前一样,没有变化。

“哎哟,苗苗,是你呀!”躺在32床上的中年妇女惊喜地叫道。她左手打着吊针,用右肘作支撑,使劲地坐了起来。

“霞霞姐,您怎么也住进来了?”突然间见到暌别两年的病友,麦苗颈肩撕心裂肺的痛似乎一下子减缓许多。其实,颈椎疼痛的加剧有时由心理因素造成,一个外在因素的出现,分散了对它的注意力,疼痛自然减轻不少。

霞姐,就是袁海霞。两年前,她俩一前一后住进这间病房,曾由同一个主刀医生做了同一个名称的手术,曾忍受过同样的痛苦,今天,又在这里不期而遇。

郑定见袁海霞是麦苗的老朋友,便主动向袁海霞点头示好。他扶着麦苗坐在床沿,用左手掌托着她的背部,蒲扇般的大手托得稳稳的,右手扶着她左手臂,慢慢地让她躺在病床上,然后,轻轻地给她盖上薄薄的冷气被。他做得那么小心,似乎动作快点、重点,就会弄疼她。

伊护士站在31床床尾,看着警官的一举一动,心里充满羡慕:这位女患者真幸运,有一个这么好的老公。

袁海霞依旧坐在病床上,背靠在床头,瞧着高大魁梧的警官对麦苗满眼的心疼,满眼的关爱,感动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也难怪,她学艺术出身,容易被感动。这时,麦苗扭头正好看过来,困惑地看着霞姐:

咦,她为什么流眼泪?

袁海霞挺不好意思的,赶忙用手指抹去眼泪,仍然瞅着郑警官,心里揣测着郑定与麦苗的关系:怪了,苗苗老公小赵,那个书生样的人哪去了?怎么没来?难道在外地出差?苗苗上次做手术住了一个月,这位皮肤黝黑的警官肯定没来过,他是她什么人?他看她的眼神不对呀?

麦苗本想将郑定介绍给霞姐,但见她这样狐疑的眼光,反而不好介绍了,心想,找个时间再解释吧。

袁海霞,吃辣椒长大的长沙妹子,典型的急性子,她现在就想知道苗苗与警官的关系。可碍于警官在场,没法问,急死人啦。

她暗想,难道苗苗有情人,或换老公了?眼前这位高大的警官不错哇,可她的老公小赵也不错呀,高高的、瘦瘦的,说话温文尔雅,处处给人以有涵养的感觉。

伊护士去了又回,拿来一瓶500毫升的盐水,将它挂在床沿的不锈钢T型支架上,躬身为麦苗作静脉注射。针头轻轻插入,静脉针管即刻见红,有回血,好手法,一针见血,麦苗几乎没感觉到疼,只觉得手臂似被蚊子咬了一口。

按照秦主任亲手写的医嘱,静脉注射液中加了止痛剂。静脉注射的止痛效果比肌肉注射吸收更快,药效起作用也更快。麦苗很快就安静下来,然后睡着了。她因为颈、肩部位疼痛,三四天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现在睡得特别沉。

麦苗醒来时,在枕头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手机屏,下午3点半。入院后一大一小二瓶吊针打完,又酣畅淋漓地睡了一觉,精力恢复不少。最近一周,她无论坐着、站着、还是躺着,周身没有一处舒服的,常常刚刚入眠,一个侧身,颈椎部位被压迫着的神经受到牵扯,痛得她头冒金星。

她躺在床上,缓缓地摇摇头,欣喜地发现,颈肩部位不疼了,有一种由内而外的舒坦,浑身上下似乎轻松了许多,心情顿时灿烂起来。

袁海霞从走廊中溜达回来,见麦苗醒了,关切地说:“苗苗,好点了吧?”袁海霞很怕静,刚才见麦苗睡着,没人聊天,就出去走了走。虽然33床睡着一位女公交司机,但袁海霞视而不见,她认为她没文化,没品位,没见地,不愿意搭理。

“好多啦!”

“你进来时,脸色好吓人哟!现在好看多了。”

“霞姐,你什么时候入的院?”麦苗右手臂仍打着吊针,她躺着问。

“巧啦,又比你早一天。”

“什么问题住进来?”

“唉!还能什么问题,回炉!”袁海霞惨然一笑,答道。

“回——回炉?”麦苗心头一紧,“回炉”这两个字,对普通人来说没什么,一个中性词而已,但是,对曾经做过手术的患者而言,这两个字就如同一把犀利的匕手,直接插进胸膛,太有杀伤力了。回炉,即手术不成功的潜台词,手术失败的代名词,预示着新痛苦的开始,预示着厄运重新降临,出院,回炉,又出院,又回炉,循环往复,一直到……“大前天晚上,颈部和肩部不舒服,也没太在意,前天上午上班时,颈后还有肩部有火烧火燎的感觉,我去搬一摞旧杂志时,脖子后面像触电一样的疼,打电话给我家老头子,他派司机过来送我到这儿的门诊部,各项检查都正常,医生只给开了一些药吃。昨天早上起床,哇,不得了,不得了,后脑勺麻木,手麻脚也麻,走起路来轻飘飘,我家老头子吓坏了,赶紧送我来住院。你呢?”袁海霞开口闭口总喜欢将“老头子”挂在嘴边,口气透着骄傲。平心而论,她“老头子”确实值得骄傲,确实值得常常提起,南州市金融界响当当的人物啊,建设银行南州分行行长,手下员工逾三千,掌管着如山一般高的钱,分行各项存款超600亿元,多少老板想巴结。如今,物欲横流,谁有这样的老公,谁都会骄傲啦。

“我颈肩都痛了一个月,这回,我感觉比手术前还痛,唉!”麦苗沮丧地说。

“咱俩怎么这么倒霉呢!”袁海霞嘟囔了一句。

在接下来的闲聊中,袁海霞不停地问这问那,从两年前出院以后的工作、生活一一问到。听着听着,麦苗恍然大悟:霞姐的话绕来绕去,无非想知道她与郑定的关系,最好是那种可歌可泣的爱情。她犯难起来,怎么解释自己与郑定的关系呢?即使实事求是地说出来,霞姐也不会相信。

从麦苗方面来说,她与郑定的关系其实很简单,四个字,中学同学,初中、高中,他俩一直同班。从郑定方面来说,他与麦苗的关系就不是那么简单,他自初中一年级开始,就暗自喜欢上了班上的学习委员麦苗,副镇长的千金。麦苗的父亲后来才高升,任镇长。郑定的父母地道的农民,两家的条件相差太远,用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来形容都不为过,郑定有自知之明,他可不敢追副镇长的漂亮千金,只是在心里深处,将她当做神圣的公主。

梁山伯与祝英台同窗三载,产生了爱情,被传唱千年。麦苗与郑定同窗六载,郑定在麦苗心里愣没掀起一丝涟漪,原因嘛,很简单,她骨子里不喜欢皮肤黝黑、大块头、肌肉发达的男孩。高中毕业后,他俩双双考入省城的大学,一个在警官学院(原警校,中专学校,后升格成大专),一个在211重点大学。大学期间,他俩有往来,但只限于纯友情。大学毕业后,他俩不约而同地在南州市区找到工作,郑定在南州市公安局湖景派出所,麦苗凭优异的成绩进了南州日报社。麦苗参加工作刚一年,便被清癯、白净,才华横溢的大学中文系师兄赵应元俘获。郑定借故没去参加麦苗的婚礼,那天晚上,他在自己的单身宿舍,反锁上门,推窗望月独酌,在心底一遍又一遍泣血吟唱:“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我一直在你身旁,从未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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