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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虞方南回到上海时,已是暮春三月。

八一三淞沪会战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尽管硝烟已散,但是战争的痕迹依然布满这座城市。虞方南走在街头,墙上的弹孔随处可见,不时看到全付武装的日本士兵经过,亡国的阴影象乌云一般笼罩在心头。

王金戈与涂云鹏得知虞方南回来的消息,当晚在丰庆楼给他和朱茉莉摆酒接风。两人均已听说梅镇发生的事,都小心绕开这个话题,酒桌上的气氛略显沉闷。

几杯闷酒喝过,虞方南道:“最近的生意怎么样?”

涂云鹏摇了摇头,道:“到处都在打仗,货源吃紧,商行成了无米之炊。”叹了口气,道:“南京陷落后,日本人造孽,把那里变成了人间地狱,咱们在南京的分号也挨了两颗炸弹,死了四个伙计。今天我看了报纸,日本军队已经扑向湖北,照这么打下去,估计武汉也够戗。几个月就丢了半个中国,再败下去,咱们的生意真没法做了。”

虞方南道:“国家有难,这个时候也别指望发财,饿不死人就知足了。”他目光转向王金戈,道:“舞厅一直由你管理,我去看了一眼,生意不错,上座大约七八成,跟战前时候差不多。”

王金戈喝了杯酒,道:“惭愧!我这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虞方南道:“你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掉书袋了?”

王金戈苦笑道:“这话是涂云鹏说我的。这个年月,有心情到舞厅寻欢作乐的,除了日本人、汉奸,就是趁乱发国难财的,一帮王八孙子,我还得小心伺候着,有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真他妈窝囊。”

虞方南也感到无奈,道:“讨生活嘛,没办法,能忍则忍。”

涂云鹏道:“大哥,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虞方南道:“上海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我与他们不共戴天,这里呆不下去了。我打算把商行迁往内地。”

王金戈与涂云鹏交换了一下眼色,道:“商行在上海经营了十几年,虽然现在困难一些,毕竟还能维持。一旦迁走,这边的市场全没了,你考虑过损失吗?”

虞方南道:“损失肯定不小,可是亡国奴的滋味不好受啊!”

朱茉莉接口说道:“今天我们从码头出来,遇到日本兵盘查旅客,每个人被搜查之后,还要向他们鞠躬致谢,动作稍慢一点,轻则大声呵斥,重则耳光相加。虞大哥看到这一幕,气得双手发抖,回来的路上一言不发,直到下车的时候,才咬牙说了一声:‘这就是亡国的日子!’”

听她这么说,王金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回去准备一下,找找合适的买家。”

涂云鹏道:“到处兵荒马乱,咱们搬到哪里去?”

虞方南道:“我原本想去武汉,现在局势恶化得太快,武汉未必能守住,看来还要再往西走。我准备去重庆,再不行就去昆明。”

涂云鹏点了点头,道:“货仓里还有一些应急的库存,恐怕带不走了,我想办法尽快处理掉,争取损失小一点。”

虞方南道:“好,你们分头去办吧。”举起酒杯,与两人碰了一下,将残酒一饮而尽。

接下来的两天里,涂云鹏带领虞方南把商行几个货仓转了一遍。这一天到了中午,两人忙了半天,找了一个小酒馆,胡乱吃了点东西。

饭后,虞方南点燃一枝香烟,默默吸完,道:“云鹏,我把你当成亲兄弟一般,这里没有外人,咱们说说掏心的话?”

涂云鹏坐直身体,道:“大哥,你想说什么?”

虞方南道:“这两天,我把商行的账目查看了一遍,又给银行打了电话……”双眼一抬,从涂云鹏脸上扫过,道:“最近几个月里,至少数十万的钱款,从商行的户头里进进出出。这些钱来路不清,去向不明,从帐面上根本看不出来。”

涂云鹏脸色一变,没有吭声。

虞方南道:“你是个聪明人,真的很聪明,账本做得好,滴水不漏。不过,商行是我的,想瞒着我做事,没那么容易。你老实说,这些巨款是怎么回事,汇到哪里去了?”

涂云鹏道:“这些钱……是一个朋友的,托我在商行中周转一下,平进平出,咱们又没损失什么。”

虞方南道:“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这么大笔的款子,从户头里一转,成了货款,几笔交易之后,这些钱再被提出去的时候,来路已被洗得干干净净。”

涂云鹏道:“大哥,你过去经常这么干,心里明明白白。”

虞方南道:“你知道不知道?干这种事风险很大,弄不好要掉脑袋。云鹏,你胆子太大了,老实告诉我,你给什么人做事?”

涂云鹏沉默片刻,才缓缓说道道:“这个人……也是你的朋友?”

虞方南的心旌微微一颤,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个人的影子,不由得长出一口气,道:“我的朋友中,只有一个人干这种事,他回上海了?”

涂云鹏点了点头,道:“他听说你也回来了,想要见你。”

虞方南道:“好,我正想见他,你给我们安排一个时间。”

在涂云鹏的安排下,当天傍晚,在一个僻静的咖啡馆,虞方南与毛林根见了面。多年未见,两人都表现得十分冷静,彼此握了握手,没有多说话。经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他们早已历练得深藏不露,内心的激动在脸上丝毫看不出来。

虞方南请他坐下,拿过菜单,道:“喝点什么?”

毛林根点了黑咖啡,虞方南要了一杯红茶,两人默默坐着,看着窗外的人来车往,这几年里,他们各自都有过劫后余生的经历,此刻重新回到这座熟悉的城市,心中都不由得生出几番感慨。过了一阵子,虞方南道“林根,真有你的,我不在的日子,连我兄弟都给拉下水了。”

毛林根道:“他是自愿加入的。这个年头,但凡有点血性的汉子,都会选择一条抗争的道路。”

虞方南道:“很多事情,光靠血性可不成。说句不好听的话,咱们还能坐在这里喝茶,你要感谢日本人。”

毛林根一愣,道:“什么意思?”

虞方南道:“如果不是日本人打进来,逼得南京政府自顾不暇,象你们这么干,早晚被国民党特务查出破绽。我看过账目,至少有八九笔款项痕迹明显,稍一留意,就能把你挖出来。”

毛林根反问道:“过去不是都这么干,也没有出事?”

虞方南道:“现在与三年前不一样了,对手的眼睛越来越毒,凡事更要小心谨慎,涂云鹏毕竟还嫩了一点。”

毛林根道:“正好你回来了,留下一起干吧。”

虞方南摇了摇头,指向远处的黄浦江,道:“你看看江面再说。”只见江面上一艘日本军舰游弋而过,炮口对着上海市区,甲板上插着的太阳旗,在夕阳的照耀下舒展飘扬,灼烫着每一个中国人的自尊。

毛林根理解他的心情,道:“日本人把刺刀顶到咱们嗓子眼上了。”

虞方南道:“炮口下的日子,我受不了。看着太阳旗,我心里堵得喘不过气来。”

毛林根道:“你想一走了之,躲得掉吗?偌大的中国,狼烟四起,半壁河山都没了,日本军队一路追着你打。”

虞方南道:“如果无路可走,就跟他们拼了。我杀过日本人,没什么大不了,这点儿自信还是有的。”

毛林根道:“你不怕上战场?”

虞方南反问道:“我什么时候怕过?”

毛林根笑了笑,望着滚滚江水和外滩的洋楼,低声道:“你往外看看,这里岂不正是战场么?”

虞方南心中一震,不说话了。

两人沉默一阵子,毛林根道:“战场,不一定枪林弹雨。在这个城市中,有一条没有硝烟的战线,同样生死搏杀,甚至更加残酷!方南,在这个战场上,我们跟敌人近在咫尺,面对面地过招,随时都会流血牺牲。”

虞方南道:“沦陷的城市里,你拿什么跟日本人打?”

毛林根道:“拿钱打。”

虞方南淡淡一笑,不以为然道:“这算什么?”

毛林根道:“别以为真刀真枪才是打仗,没有源源不断地经费支持,什么事都干不成。”他看着身后的城市,道:“上海是中国的工商业心脏,即使沦陷了,仍然有强大的造血机能,每天数以亿计的资金进出,成为全国的金融命脉。我们需要在这条命脉上作战,方南,你是这方面的行家,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干吧。”

虞方南道:“现在的上海是日本人的,想要打进金融领域,必须与当权者合作,事事要看日本人和汉奸的脸色。”

毛林根道:“不错,出没虎狼之穴,忍辱负重,只有艰险,没有荣誉。”

虞方南道:“你给我出难题呢……”

毛林根道:“我所认识的虞方南,从不把危险放在心上,别人越害怕,你越敢干。”

虞方南看着他,不由得苦笑一声,道:“跟你做兄弟,我认命了。说吧,这次让我做什么?”

毛林根赞许地点了一下头,似乎预料他会选择留下,道:“跟过去一样,我把秘密金库设在你这儿。以后由涂云鹏负责给你传递任务,你们是单线联系,规矩你懂,我不多说了,总之一句话,除了我与涂云鹏,你不能接受任何指令,也不要相信任何人,这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虞方南对这些安排并不陌生,点头道:“还有吗?”

毛林根道:“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告诉我,我力所能及的事,尽量给你解决。”

虞方南道:“你真解决吗?”略一沉吟,道:“你……有没有林白露的消息?”

毛林根道:“她去了苏北游击区,听说干的还是老本行,报务员。”

虞方南道:“那边形势怎么样?危险吗?”

毛林根道:“没有确切的消息,听说前两个月打得很厉害,最近好像缓和了一些。”

虞方南抱着一丝希望问道:“能联系上她吗?”

毛林根摇头道:“不行,我们与苏北没有直接工作关系,贸然联系,恐怕引出不必要的麻烦。”

虞方南明白他说的是实情,道:“眼下时局动荡,我最担心的人就是她。林根,你能不能想办法给她带个话儿?”

毛林根道:“你想说什么?”

虞方南道:“掉脑袋的事由男人们去干,女人应该远离危险。那边的生存环境太恶劣了,真的不适合她。我已经想好了,安排她到上海来,再送她去香港,然后转道英国,我在那边有朋友,她不是喜爱文学吗?我帮她联系英国最好的大学,让她完成中断的学业,等上海风平浪静之后再回来。”

毛林根道:“你想的挺好,不过……”他话音顿了顿,道:“我跟林白露接触的时间不长,但是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会接受你的建议。”见虞方南流露失望之色,毛林根道:“方南,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你要理解她,她是有信仰的人,请你尊重她的选择。”

虞方南道:“信仰?我懂,这个词儿能叫人送命,许烈洪正是为此而死。”

毛林根道:“你不懂!信仰是一种力量,能帮助你摆脱恐惧,战胜懦弱。一旦你拥有了它,内心将变得无比强大。”他笑了笑,道:“会有那么一天,兄弟,你会懂的,你会变得跟我们一样。不过,现实是残酷的,从现在开始,我们将在两条战线上作战,对手是日本人和国民党特务,处境比过去更加危险。我会尽量减少与你联系,必要的时候,可以牺牲我与涂云鹏,保证你的安全。”

虞方南道:“胡扯!都是兄弟,这么做是陷我于不义!”

毛林根道:“这是纪律,与兄弟情义无关。眼下的形势你清楚,秘密资金绝不能断!你给我记住,我们需要你坚强地活着,这比任何义气都重要!”

虞方南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清楚,从今天这一刻起,自己背负上一个无法卸下的责任,一生再也不得轻松。

第二天中午,虞方南来到通汇大厦。

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他认为目前的局势下,陆记商行的规模和背景都不适宜大量资金流转,如果想要保证安全,必须找到可靠的资金来源,卢少石是最合适的人选。虞方南自信说服卢少石不是问题,难的是日本人占领上海之后,整个金融界的格局已经发生变化,自己能否还能象以往一样得心应手,心中没有丝毫把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当他来到通汇大厦的门前,吃了一惊,只见楼顶上的通汇大厦霓虹灯已经被拆下,取而代之的是东亚大厦几个大字。虞方南没想到会发生这个变故,以卢少石在上海金融界的地位,不可能这么快被傅春山的东亚公司撼倒,其间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这种情形下,他原先设想的计划都被打乱,默默思索了几分钟,走进大厦之中,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大厦内部尚未装修完,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刺鼻的油漆气味。

虞方南站在大厅,左右看了看,四周的人忙忙碌碌,自己当初的熟人一个都找不到了。他犹豫了片刻,决定离开。他刚刚转过身,不远处的电梯忽然打开,东亚公司董事长傅春山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保镖。

傅春山行色匆匆,一边走一边看表,抬起头,与虞方南走了一个面对面,不禁一愣,道:“是你?”

虞方南点了点头,道:“傅董事长,很久没见了。”

傅春山道:“虞老弟,你不够意思啊,说走就走。我派人找过你,说你回梅镇乡下了,连个信儿都没有。”

虞方南道:“本想在乡下躲几天清静,不料中日开战,归程也给耽误了。”

两人才说几句话,门外走来两个保镖,一个人说道:“董事长,外边有点儿不对劲,马路上有一辆老福特汽车,两个多小时一直没有熄火。”

傅春山随口吩咐道:“你们过去看看,顺便把轿车开到门口。”从衣袋中掏出烟盒,自己抽出一支,把烟盒递给虞方南。

虞方南拿出打火机,给傅春山点燃。两人一边抽烟,一边聊着。

透过落地玻璃,虞方南看着两个保镖走到汽车前,一人敲了敲车窗,还没说话,那汽车突然启动,向前猛地窜了出去。与此同时,一串密集的枪声响起,两个保镖的身体仿佛触电一般剧烈颤抖,后背冒出无数个血点,一头栽倒在地。

虞方南心道:“糟糕!”几乎是下意识地抱住傅春山,向地上滚去。当两人倒下的一瞬间,密集的子弹扫射过来,落地玻璃窗被打得粉碎。

傅春山吓得魂飞魄散,趴在地上不知所措。虞方南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拽到大厅的方柱后面。

这次袭击来得太快,剩下的两名保镖匆忙拔枪,还没来得及还击,便被车中射出的子弹扫倒。

虞方南躲在柱子后面,看着两个保镖被击毙,中弹部位都在胸口和脸上,便知不好。对方竟敢在光天化日下公然行刺,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他想看看对方是什么人,刚一露头,车中一个长点射,打得水泥柱子碎石飞溅。虞方南叫了一声:“乖乖!”这些刺客身手不凡,车中四枝汤姆森冲锋枪,火力极猛,自己手中没有武器,只有挨打的份儿。他叫傅春山趴在地上,一动不要动,目光一扫,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大半瓶汽油,这是装修时用来稀释油漆的。他将汽油瓶抓了过来,在手中掂了掂,暗道:“妈的,拼了!”眼见弹着点越来越近,马上就要够着自己了,猛地一抡臂,将手中的汽油瓶迎着弹雨扔了出去,汽油瓶在半空中飞出一道弧线,在下落时被子弹击中,玻璃瓶顿时打得粉碎,汽油被引燃,炸成一个巨大的火球,方圆五六米的桌椅地板都被烧着,浓烟升腾,在大门前形成一道火幕。

借着烈火和浓烟形成的屏障,虞方南拉起傅春山衣襟,大叫道:“跑!”两人半跑半滚冲到楼梯前,一口气奔上二楼。

到此为止,这场刺杀行动仅仅耗时四五分钟。

那些刺客没有下车,打光了枪中的子弹,绝不恋战,驱车扬长而去。

当其他保镖赶到的时候,刺客乘坐的汽车已经消失在街角。大厦门前一片狼籍,尸体横陈,鲜血遍地,惨呼连连,墙壁、地面留下了上百个弹孔,大门被烧塌了半边,其状惨不忍睹。

傅春山在保镖的簇拥下走下楼梯,他神情肃杀,眼中闪着瘆人的寒光。他走到虞方南身前,道:“叫你受惊了。”

虞方南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道:“侥幸,拣了条命。”

傅春山道:“跟我上楼。”两人来到十五层的董事长办公室。傅春山打开酒柜,倒了两杯白兰地,他的心情还没有平复下来,倒酒时手腕微微颤抖,脸色十分难看。

虞方南借机打量一下这间办公室,只见屋中的格局变化很大,与先前卢少石的风格截然不同,所有的家具都换成古朴的中式风格,桌椅被挪到面南背北的方向,书柜和酒柜分立两侧,屋中点了檀香,尤其醒目的是,在屋顶镶嵌了八卦盘,落地窗上悬挂桃木剑。

傅春山递给他一杯酒,道:“看看,我的办公室怎么样?”

虞方南道:“不错!这是按八门九星的布局摆放的,暗藏玄机,直符前三六合位,禀中央土,为天乙之神,诸神之首,所到之处,百恶消散。房门的位置变化的巧妙,事急可从直符所进临之方出,所谓‘急则从神’的说法便由此而生。”

傅春山赞许道:“好眼力,一眼看破天机。”

虞方南道:“这座大厦不是卖给通汇银行了吗?怎么又回到你的手里?”

傅春山道:“上海滩时局变幻,通汇银行气数已尽,卢少石这回犯了天条,没人能救得了他。”

虞方南见他踌躇满志的样子,暗忖:“傅春山与卢少石同为上海工商金融业巨头,彼此实力相当,在业内明争暗斗多年,谁都奈何不了对方。此刻傅春山突然占据上风,以目前的局势分析,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他得到了日本人的支持。”想到这里,虞方南吸了一口冷气,傅春山在上海工商界的地位举足轻重,经过多年经营,不仅资本雄厚,人际脉络更加深不可测。他的倒戈投敌,对上海实业界的爱国力量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傅春山喝了两杯酒,心绪渐渐稳定下来,看着虞方南道:“虞老弟,你是一个人才,守着一个小商行能有多大的出息?到我这儿来,跟我一起干吧。”

虞方南的心念微微一动,脸上不动声色,道:“董事长,看你印堂红光隐现,想必生意做得更大了。”

傅春山哈哈一笑,走到墙边,拉开一道帷幕,露出一张两米见方的上海地图,道:“虞老弟,这张地图你一定熟悉吧。”

虞方南见地图上勾勾点点,几乎所有的银行、钱庄、期货市场、股票交易所的位置都用炭笔做了标记,其中中央、中国、交通、中国农民四大银行更是写满注释,问道:“这是什么?”

傅春山将手按在地图上,道:“你说,这么大一个城市,靠什么维持运转?”

虞方南脱口道:“钱!”

傅春山点头道:“不错,钱!每天都有数以百万计的资金在这个城市里流动,仿佛血液一样,一旦停止,这个城市将不复存在!这些银行、钱庄、交易所就是上海的金融命脉,谁攥住了这条命脉,谁就可以呼风唤雨!现在上天给我一个机会,叫我利用日本人的势力,打造一个属于我的金融帝国!”他转过头,看着虞方南说道:“虞老弟,我一向不曾亏待给我办事的人,对你而言,这个机会千载难逢。”

虞方南默默将手中的酒喝尽,道:“在你的金融帝国里,我拿什么报酬?”

傅春山道:“年薪五万。”顿了顿,加重语气道:“绿票子(美元)。”

虞方南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傅春山见他似乎兴趣不大,又道:“我可以再加三万,在上海滩,这不是小数目,你心里有数。”

虞方南道:“多谢董事长美意,可是我不能领受。八万块钱薪水,办不了什么事。”

傅春山道:“你想要什么,说出来商量商量。”

虞方南道:“我对有数的钱,没兴趣。”

傅春山道:“喔?说说看。”

虞方南思吟片刻,不紧不慢说道:“上海被日本人占领后,苏州河南岸成为‘孤岛’,大批外省市地主、富商纷纷进入租界避难,在这弹丸之地,集中了庞大的游资。随着国民政府节节败退,国债、公债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云集上海的游资必然要寻找一条出路。以我的判断,沉寂二十年的股票交易,将重新成为了交易所里的焦点。”

傅春山若有所思,道:“说下去。”

虞方南道:“董事长心里清楚,这是捞财的好时机,出手越早,得利越大。”

傅春山道:“你打算怎么做?”

虞方南道:“首先成立一个组织,名字我都想好了,叫中国股票推进会,制定上市原则和买卖准则,奖励正当投资,创造资本市场。然后开设股票公司,专门经营华商股票业务,改变过去华股交易的扈从地位,由此独树一帜,与公债、外股鼎足而立。”

傅春山道:“好!我可以动员中一、上海、久安、中国、和祥、通易、华丰、环球八家信托公司及新华、永大两家银行参与,把声势造出来。”

虞方南道:“除了声势,还需要储备金。现下的世道,钱不好搞。”

傅春山道:“叫银行的人给你搞,我给他们批条子,到帐了都给你。”

虞方南道:“干投机交易,资金绝不能半途中断,我缺多少你得给我补多少。”

傅春山道:“钱不是问题,只要你花得出去,赚得回来。”

虞方南道:“日本人会不会找麻烦?”

傅春山道:“放心,日本人那边我去解释,他们同样需要钱,应该不会驳我的面子。”

虞方南舒了一口气,看着他,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选中我?”

傅春山道:“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你不敢拣么?”

虞方南道:“你开出来的价码,是上海滩无数人挤破脑袋都得不到的,我不明白,这么好的事情为什么会落到我的头上?”

傅春山缓缓说道:“我给身边的人都算过八字,你为坎命,乃雨露之水。水主智,曰‘润下’,润者,湿润也,下者,向下也,故有滋润向下之德性。我为巽命,乃栋梁之木。木主仁,曰:‘曲直’,曲者、屈也,直者、伸也、故有能屈能伸之性。木纳水土之气,方可生长发育,因此才有水生木之说。虞老弟,你救过我两次,近来我夜观天象,将有贵人相助,能带给我好运气。”

虞方南道:“你,这么相信我?”

傅春山道:“我相信命数!”

虞方南向前欠了欠身,道:“从现在起,我算是给傅董事长做事了。”

两人倒了两杯酒,一饮而尽。这一刻,他们心情是一样的,上海是中国甚至东亚的经济、金融中心,全国最发达的工商业、金融业和进出口贸易云集于此,充沛的资金为这个城市注入了无穷的活力。此刻,战乱之中,游资麇集,势必引发逐利资本对证券交易的疯狂投机,这个城市即将上演新一轮的金融搏杀。

两人都是生意场上的翘楚,彼此一个眼神,便知对方的心意。傅春山微笑了,他相信自己的眼力,在他敏锐的观察和估量中,断定自己这一笔投资可以得到丰厚的回报。

正在这时,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一个人闯了进来,大声叫道:“大哥,你没事吧?”只见这人三十来岁,身材魁梧,满脸横肉,胸前挂着金锁,手上戴着粗大的金戒指,一付流氓的凶相。

傅春山哼了一声:“没规矩!”走了过去,道:“虞老弟,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一个兄弟,陈四福。”

从那人进门的一刻起,虞方南就已经认出这个人。在上海的青帮弟子中,陈四福是出名的狠恶角色,出身于一个小商贩的下层劳动家庭,年轻时曾做跑马场的门童、打手,在这个充满冒险、欺诈、嗜杀的大赌窟中,养成残忍、好斗的性格,十几岁时手上便犯了命案,逐渐在上海青帮中闯出名气,许多青帮老头子提起他都头疼不已。

陈四福并不认识虞方南,随意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继续对傅春山道:“大哥,我打听出来了,发动袭击的是军统局杀手,带头的姓程。”

傅春山脸色阴沉,低声道:“程天境!久闻其名,此人不好惹!”

陈四福道:“我还听说,军统局上海区的活动经费,有很大一部分与卢少石有关,妈的,是不是动动他?”

傅春山微闭双眼,沉默片刻,睁开眼睛,道:“欺负上门了,办他!”

陈四福道:“卢少石近来深入浅出,每天躲在租界的公馆里,身边几十个枪手,防备森严。大哥你知道,租界不是日本人的控制区,硬来怕是不行。”

傅春山道:“欲取其首,先断手足。”

陈四福没听明白,道:“你说什么?”

傅春山道:“卢少石的钱大部分来自鸦片,先断了他的财脉。我已经查清楚,他的鸦片加工厂设在浏河镇,你带人去抄了它。”

陈四福拍着胸脯道:“没问题。”顿了顿,又道:“大哥,不是兄弟叫穷,近来手头比较紧,这一趟是去拼命,得跟弟兄们有个交代……”

傅春山道:“我给你三万块活动经费,伤亡另算,伤残费、丧葬费、抚恤金一分都不少你的。”

陈四福道:“弟兄们没有象样的火力,你想办法给我弄几枝伯格曼。”

傅春山道:“我从日本人那里要了二十枝手提机枪,外带三千发子弹,都给你。”

陈四福道:“浏河镇不近,能不能弄辆汽车,让弟兄们省点儿脚力。”

傅春山道:“四海纱厂刚买了四辆汽车,我打过电话,先给你调两辆。”

陈四福兴奋地搓了搓手,道:“大哥,跟你干事真痛快!干脆你再给弄两门小钢炮,照着浏河镇轰几炮,直接给他们收尸得了。”

傅春山瞪了他一眼,道:“放屁!东西都打烂了,我找谁收钱去?你给我记住,人,你可以杀,机器设备,一样不能损坏。回头咱们的人进去,继续开工。”

陈四福明白了,道:“你想占他的加工厂,继续干烟土生意?”

傅春山道:“现在这种乱世,八仙过海,各走各的财道。盛宣怀的外孙邵式军归附日本人后,接收了国民党财政部税务署和江苏省税务局,成了上海首富;张啸林主办了‘新亚和平促进会’,用日本人拨给的武器弹药,装备手下门徒,为日本军队强征粮食、棉花、煤炭,从安南(越南)采购煤炭,运到上海,再转销华中一带,从中谋利;就连名不见经传的苏锡文,跟在日本人后面,在浦东成立‘上海大道市政府’,一夜暴富,捞了不少好处。咱们再不动手,嘴边的肥肉都被他们瓜分没了。”

陈四福一拍大腿,道:“干!我早打上烟土的主意了,上海四五百家烟馆,没有我不熟的,不愁没有销路。”

傅春山点了点头,道:“上海这几百家烟馆,可填不饱我的胃口。日本人在长春、奉天、旅顺和哈尔滨都建立了鸦片工厂,还控制了土耳其到满洲、日本本土到大连两条国际鸦片通道。在整个鸦片贩运体系中,上海是最重要的消费和贸易集散地,我粗略算了一下,如果咱们控制了江苏、浙江和安徽的鸦片生意,每个月进帐至少五百万,即使分出两百万打点日本宪兵队和特高科,剩下的收入仍然十分可观。”

陈四福吐了吐舌头,道:“我的天,这么多钱!”

傅春山笑了,倒了三杯酒,递给虞方南和陈四福,道:“如今是发财的好时机,今后虞老弟负责股票,陈四福负责鸦片,我负责对付日本人,咱们轰轰烈烈地干一场吧。”

三个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虞方南喝着美酒,脑海中却闪现过刚才血淋淋的枪战场面,那种场景他并不陌生,在上海滩,每一轮财富争夺都会伴随着血腥杀戮,直觉告诉虞方南,这场杀伐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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